只是明明知道谢君知已经放慢了剑速,为她一笔一划,如教孩童学字。
可她还是觉得那一剑太快,也太盛。
起剑太快,出剑也太快。
剑意太盛,杀意也太盛。
烟霄在她手中微微发烫,这样的一剑,足以让任何剑感到兴奋。
而谢君知似乎想要再要说什么,却倏然抬手掩唇,止不住般咳嗽了几声。
他许是消耗颇巨,本就冷白的肌肤在这样的一剑后,看起来更加苍白,他微微提气,压下咳嗽,这才重新直起腰来。
“杀妖的时候,就不要想着它是否还是人类了。”他语气轻巧,语意却森然,阿寇化身的妒津妖人既然已死,他掌心合拢,便将此处的结界收了,再转过虞兮枝的肩,让她看向镇中:“阿寇是这个镇子的妖母,剩下的妖崽,就都交给你了。”
随着他的话语,结界从他所站立之处铺开,硬是将毫无修为的凡人与妖物隔绝开来。
他一人开一城的结界,本应消耗巨大,但他的神态却是轻松的,只是越来越多细碎的咳嗽之意涌上来,让他忍不住抬手又压了压唇。
与性别无关,第一只寻妒而来,进入棱北镇的的妒津妖人,是为妖母。妖母会召集同伴一并前来,而因为妖母第一个找到了合适的寄宿之处,所以剩余所有受其感召而来的妖都会天然成为它的妖崽。妖崽在吸食妖气、人之血肉精气的时候,会强制地分一部分给妖母,是以妖母永远都是群居妖族之中最强大的一只。
――却也不是谢君知一剑之敌。
朦胧夜色中,镇中蛰伏的妒津妖人终于因为阿寇的死而苏醒,尖叫四起,不断有妖人身影于夜幕中凸显,而在所有的妒津妖人都站直的瞬间,它们竟在一个刹那同时抬起头,直直向着虞兮枝的方向递出了视线!
虞兮枝悚然一惊。
这是她的战场。
谢君知说剩下的都归她,便是不会再出手帮她。
她握紧了剑,踏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气。
与现在这般场景相比,追击鳖宝甚至连热身都算不上。
她有猜到这份任务是谢君知故意为之,抓鳖宝时还在疑惑,这任务莫不是真的新手向,虽然有误打误撞扔出肉饼的巧合运气在其中,但竟然如此简单就让她得手,实在是有点奇怪。
现在看来,面前她要面对的这一切,原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地面震动,夜风吹拂,少女头上的小树枝微微颤动。
她握剑的手也微微颤动。
妒津妖人开始向她的方向跨步奔跑而来。
比起紧张,虞兮枝的心里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亦或者说,她的这种微微颤动,就像是在面临某件自己等待许久的仪式时,不自觉的期待和激动。
“这是你早就知道的吗?”她轻声问道:“所以你才会带我来这里,对吗?”
谢君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大把火符,理所应当道:“你在前面杀,我在后面烧,分工明确,动作快的话,天亮前就可以杀完了。”
――竟是直接忽略了她的问题。
可是此时不过才堪堪天黑不过半个时辰,听到谢君知的话,虞兮枝还没来得及拔剑,就险些先眼前一黑。
“不是,等等,真的要杀到天亮吗?未免数量也太多了吧!”虞兮枝倒吸一口冷气。
“多吗?你再晚来几天,恐怕我连这结界都不用开,必须直接屠城了。”谢君知显然没有什么同理心,末了,还好心提醒道:“来了哦。”
说话间,距离最近的妒津妖人已到堪堪数米的近前。
虞兮枝微微闭眼,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谢君知方才的剑招。
烟霄起。
鹅黄衣衫的少女足尖轻点,身体已在半空,起手虽还尚且青涩,气势不足,但剑势却足够充沛!
斩第一只妒津妖人时,她还不能做到连贯的一剑,但她不断地在出剑与剑落中调整身形,再不知疲倦般重新续满剑势。
她不甚熟练,却足够心神凝聚。
既然要做,就要尽力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好。
无关其他,她喜欢挥剑时畅快淋漓的感觉,喜欢自己提剑便所向披靡的感觉。
有朝一日,她也想斩出谢君知那样的一剑惊落九重天。
她满心满眼只剩下了谢君知方才剑意圆满的那一剑,于是她手下的剑也越来越快,越来越锋利,却也越来越从容。
程洛岑狼狈却努力地爬起身来,他想要将黄梨护在身后,却发现早已有结界将尚未步入修行之人隔绝在外。
他怔然抬头,无数压顶黑影奔腾而来,大地震动,夜色深沉,然而剑光不断划破夜色,极快之时,竟然近似剑起白昼。
有业火如莲华忽明忽暗。
白衣少年信步闲庭般跟在挥剑的少女身后,他随手扔着火符,将轰然坠地的妒津妖人烧成灰烬。他时不时还会出声说几句什么,看上去似乎对环伺四周的那些形容丑陋的妒津妖人毫无情感也毫无畏惧,他分明手中无剑,本人却已经像是最锋利的剑。
又或者,在这样深沉夜色,如火妖尸和震颤大地之中唯一的一抹白。
老头在后方看得啧啧称奇:“哦哟,说实话,这女娃子的悟性真高,简直不亚于你。这么多妒津,这得杀一整夜吧?刚才只是看了一遍那剑式,这会儿已经模仿出了七七八八。虽然老夫看不透这丫头的修为,但显然没看错她身上的灵力。修士也是人,一般人谁能支撑这么久?也就是她身上自带这么厚重的灵力,才能让她一杀一整夜。啧,年轻真好。”
“这是什么剑法?”程洛岑的眼瞳中全是剑光,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却无法掩盖眼中的憧憬。
“这便是昆吾剑了。”老头长叹唏嘘:“虽然昆吾开山老祖在我的时代实在是后辈,但后生可畏,你可知昆吾山本是一体,而如今连绵山峦,是那老祖当年硬生生用剑劈出来的?我的年代与昆吾毕竟还是有些隔阂,这剑法我叫不出名字,但这剑意,便是昆吾剑意。你仔细看,仔细记住,既然你已决意入昆吾,学学这样的剑意,倒也不错。”
“那……怎么才能有这么厚重的灵力?”程洛岑哑声问道。
“这个倒是简单,找个大宗师吸一波,差不多吸干了,也就有了。”老头语调轻松:“可惜这世间已无大宗师咯。”
说到这里,老头的声音却又突然顿了顿。
他似是这才发现自己话语中有了多么前后矛盾的事情,卡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等等,世间既无大宗师,这丫头身上哪来的这么多灵力?有这么多灵力,看她出剑,为何也不过朝闻道而已?……这是究竟是为何?!怪哉,怪哉!奇也,奇也――!”
“那刚才那一剑呢?又是何等境界?”程洛岑有些听不懂老头的絮叨,只径直盯着前方的剑光人影,再问。
“那一剑,也就是伏天下罢了,厉害,却倒也不足为奇。这男娃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年龄,老夫虽看不出他的修为,且盲猜他是结丹境好了,斩个尚未彻底成熟的妒津妖人,纵使是妖母,结丹也绰绰有余了。怎么说呢,确实惊才绝艳,但你有所不知,上古时代,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伏天下的人不要太多,老夫我见得太多了。收起来,还是这女娃身上的奇事更多。”老头絮絮叨叨,疯疯癫癫:“想不通啊,真是想不通啊……”
程洛岑眼底微亮,下一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突然问道:“老头,若是你先遇到他们,你还会选择我吗?”
老头一愣:“他们?什么他们?”
“你少装傻,就是他们。”程洛岑目光霖霖:“你说她天赋极高,说他精彩绝艳,若是你先遇见他们……”
“放屁!人生的境遇哪有如果!”老头暴喝一声,将程洛岑从这样的迷障中喊醒:“大道之上,可与人比,但不可执着于比较!永远有人比你优秀,永远有人崛起,如此瞻前顾后,怎么争大道先机!老夫选择了你,便是与你的缘分,又与他人何干!不过是遇见这实在怪哉的小丫头,总觉得这情况我在哪里听说过,一时之间想不起,多感慨两句罢了,你可千万不要才踏引气入体,就找了魔怔,走火入魔。”
程洛岑瞬间从刚才的想法中惊醒,这才知道自己过去太孤陋寡闻,此时初见如此天纵奇才,竟是着相了。
这边程洛岑怔然无语,老头残魂穷思竭想。
另一边,虞兮枝却苦不堪言。
她的剑势越来越流畅,显然已经摸到了谢君知方才那一剑的门槛,然而每每她正要自满得意之时,谢君知的声音总能准确无误地出现。
“偏了一分。”
“慢了一瞬。”
“你在杀妖,不是剁骨头。”
“切口不够平滑,剑意再平顺一些。”
“当你手中有剑的时候,心里便不要胡思乱想,每一剑都要用尽全力。身为剑修,在战场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再出下一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
没有人这么指点过她。
她过去惫懒,纵使是虞寺,也因是她阿兄,见她肯摸剑便高兴至极,又哪会说什么重话。
她的师尊乃是昆吾宗主,天下仙首,本就当她是买一送一,失望几次后,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亲传徒弟。
太清峰教习虽多,喜欢夏亦瑶而天然莫名与她对立的却有大半,她抓住了一个徐教习的把柄,却还有陈教习李教习刘教习。更何况,所谓教习,最高也不过结丹,道心并不多么圆满,很难在修仙一途大道争锋,所以才来做教习,享一份教习的福利。
――若非如此,谁不想当长老享清福,被供奉呢?何苦来消耗心神来与才朝闻道的弟子们打交道呢?
只有这位谢姓祖宗在她身后,语调冷冷,单刀直入,平铺直叙。
她不知他这样对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又为何如此,兴许是来自于她沾染了他的血,被他牵连后的某种歉意,也或许只是在后山待久了,实在无聊,顺手为之。
但至少此时此刻,她愿做他手中畅快淋漓的那柄剑。
虞兮枝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多少妒津妖人,她的眼前只剩下了自己的剑光,耳中只有剑气、妒津妖人倒地的声音、火气、与谢君知的指点。
到了后来,东方有光微亮,她一剑斩落,再抬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从城西到了城东尽头。
她的背后一路灰尘,面前却一片坦途。
剑气不散,最后一声倒地与火苗同燃,而谢君知……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话了。
她风尘仆仆转头。
恰逢最后一只妒津妖人燃烧成灰,火光堪堪湮灭,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她的身上,谢君知撑了一夜的结界悄然散去,少年冷白英俊的脸在晨光中展露。
这样的一夜过后,棱北镇的露水蒙灰,树影模糊,路面有砖块破碎,屋檐倾圮,无数人因心中生妒而死去,却有更多的人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
风起,她微乱的额发与谢君知的发梢一起被吹动,她的脸与他的面颊一起沾了火起后的浅灰。
他冲她微微一笑。
“你一夜连破了两境,从炼气后期再圆满,现在已是筑基前期。”谢君知看着她,笑容温和,话语漫不经心,却好似一切都早已成竹在胸。而这样的语气,便显得他格外目空四海,却也有资格这样顾盼自雄:“你看,筑基也没什么难的,大宗师也是如此。”
“你做得很好,恭喜筑基。”
……
“让我看看是谁在这里大放厥词?!”一道厉喝于学宫之中响起,身着昆吾道服的少年拍案而起,向身侧怒目而视:“筑基也没什么难的?宣平,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那你倒是筑一个给我看看啊?”
整间学舍气氛凝重。
西雅楼的人已经在昆吾山宗住了一周有余,用昆吾山宗弟子的话来形容,这群人简直像是蝗虫过境,他们不知道西雅楼到底要做什么,但看起来,西雅楼的人似乎像是想要踏足昆吾山宗的每一座山头,甚至还在千崖峰下转了两圈。
要不是剑冢的剑意毫无保留地直接刺伤了试图迈步的宣凡,直接吓退了所有弟子,恐怕小师叔的那份清净都要被打扰了。
越是这么想,昆吾山宗的弟子就越是愤怒。
小师叔辛辛苦苦一人守一峰,以身压那满山剑气,而他们,竟然连同辈的别门派弟子都拦不住!
真是……憋屈至极!
昆吾山宗以剑证道,在这渊沉大陆,又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高修德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想要与这些西雅楼的弟子掷剑决斗了,只是每每这样之时,他总记得掌门真人要他们与西雅楼弟子和善相与的话语。
毕竟小师妹……还要仰仗那位谈楼主。
若是仗着这里是自己的地盘,欺负了西雅楼的弟子,万一、万一气走了谈楼主,不给小师妹治病又该如何是好?
“你让我筑基我就筑基,那我多没面子。”宣平却不吃高修德这一套,坐在蒲团上晃啊晃,笑容更是看起来可恶又刺眼:“高兄,有本事你先来啊,兄弟在此,承让,承让。”
高修德深呼吸。
再深呼吸。
刺耳的笑声不断在学舍里响起,宣平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又或者逗他很有意思:“高兄,咱们也认识一周多了,上过同一堂课,走过同一段路,还看过同一本书。不得不说啊,你们昆吾山宗确实人杰地灵,瞧瞧,我卡了大半年的境界,来了昆吾山宗,这就一跃到炼气后期了,要是你们小师妹再多病几天,说不定我还能一波冲到大圆满再筑基,也去上二层看看?”
西雅楼众人笑声起,好不肆意快活。
昆吾山宗弟子面色铁青。
宣凡被剑气伤及肺腑,乍听严重,可西雅楼以丹药著称于天下,小师妹有伤尚且要拜托他们,区区肺腑之伤,又怎可能影响到西雅楼二楼主的亲传弟子。
剑冢剑气纵横凌厉,修为不够者正面迎之,自然遍体鳞伤。
但若受之而不死,这样的剑气却是淬体练意最绝佳的存在。
否则,为何每日昆吾山宗的内门和亲传弟子都一定必须从迷雾林走一遭呢?
是以宣凡与宣平二人虽擅闯剑冢不成反被伤,然而这伤却非祸,而是天大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