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洛岑不为所动:“多一眼少一眼有什么区别吗?修仙当清心寡欲这话当初不是你千叮咛万嘱咐我的吗?”
老头讪讪:“我也是怕你被迷了眼睛,啷个晓得你小子天生宛如个和尚……呸,依我看,渡缘道那群和尚里,有大半兴许还不如你。”
顿了顿,老头又连着“呸”了好几声:“大好的日子,提那群秃驴作甚,白坏了我的好心情,看姑娘,好多姑娘诶――!”
程洛岑敏锐地感受到了什么,不动声色问道:“老头,为何你提到那些和尚,就这么生气?”
“能不生气吗?当年就是那群秃贼……”老头残魂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飞快住了嘴:“哼,你小子想套我的话?我偏不让你知道!”
但又走了几步,老头却倏然叹了口气:“也不是不能或是不想让你知道,而是这世上的许多事情,知道便是牵绊,牵绊便是业。你境界太低,太早知道这种事情,与你大道无益。我指点你颇多,与你本就命运相连,等你到了该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想避开恐怕也无法避开。”
“什么时候我才能知道?”程洛岑并未露出半分畏惧的神色,当初答应这老头残魂寄宿于己身时,他便已经想过所有后果。残魂所说,自然也是其中一件,倒也不算是骗他:“大宗师?又或者逍遥游?”
老头残魂的正经劲儿却又消失了,他冷哼一声:“好高骛远,还喜欢扮猪吃老虎,你倒是先伏天下啊!”
说话间,程洛岑已经到了擂台边。
恰逢执事喊出他的名字,程洛岑翻身上擂台,看向对面清丽少女。
少女胸前贴着太清二字,显然是太清峰内门弟子,又听执事喊出她的名字,原来便是太清峰内门赫赫有名的修仙纪家长女,纪香桃。
又听得旁边有人嫣声唤道:“香桃,看你的了!”
竟然是夏亦瑶的声音。
同在太清峰,纪香桃素来与夏亦瑶交好,又因为千崖峰众当日算是落了太清峰面子,是以向来对千崖峰颇有微词,与夏亦瑶私下里更是说了许多千崖峰的坏话。她们不敢骂那位小师叔,对易醉也有些忌惮,但其他几人当然任她们胡说。
程洛岑自然便是被编排的对象之一。
每个擂台的出场弟子虽说是随机,但也是提前就出了名单的,是以纪香桃早就知道,若是自己胜了第一场,便要遇上这位千崖峰的程洛岑。
千崖峰除了那位小师叔,有四个人。
易醉她打不过,虞兮枝那日在太清峰正殿的出剑确实厉害,剩下的黄梨和程洛岑,一个上千崖峰之前还没引气入体,一个才炼气,没道理她遇上一个不到一年前才开光的人,还打不过吧?
纪香桃如今已是筑基后期,少女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狠狠地收拾一番这个程洛岑,给他、也给千崖峰点颜色看看!
执事一挥手,境界压制的结界笼罩下来,纪香桃本以为自己会被压到炼气,已经想好了要用什么剑法,然而才将手放到剑柄,却突觉不对,猛地看向程洛岑:“你是什么境界?”
程洛岑向来寡言少语,千崖峰纵使人数极少,他也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然而此时,纪香桃发问,少年再抬头看过来,纪香桃这才倏然发现,这个名叫程洛岑的少年,竟然轮廓如刀削,剑眉星目,生得一张如此之好的相貌。
他这样看过来的时候,纪香桃的心竟然沉沉一跳,却见少年面无表情道:“筑基。”
两个字,足以将纪香桃从刚才奇异的心动中惊醒。
她深吸一口气,再也没了之前那些轻视的心,却也还是忍不住道:“千崖峰到底给你们吃了什么?!才不到一年,为何你就能连跃这么多境界!你又不是亲传弟子,小师叔、小师叔分明没有真正收徒!”
老头残魂前一刻还在哼哼唧唧说这小姑娘生得也不错,嫌程洛岑太冷淡,这会儿听到这话却又仿佛被踩了尾巴:“那小子那么点年龄,收什么徒?!更何况,你怎么就不是亲传了!你可是我的亲传弟子!哼!”
程洛岑眉头都没皱,他看着纪香桃,平静地抬手放在剑鞘上,突然微微一笑:“那又如何?”
……
“雪蚕峰,济良真人亲传弟子,施天。”站在虞兮枝……或者说烟霄剑对面的少年自报家门,长剑出鞘。
既是亲传,施天自然是学了雪蚕峰的渡业丹剑的。
要说天下最有名的几式丹剑,一为西雅楼的太上丹阳剑,另一则便是昆吾雪蚕峰的渡业丹剑。
虞兮枝既然是谈楼主的亲传,自然已经学了太上丹阳剑。而她在那山洞中所学的剑法里,有这各峰的各种剑,也有其他门派的剑意剑法,却唯独少了渡业丹剑。
无他,所谓丹剑,真正的剑意中,自然要有丹丸。
山洞里空留剑痕剑气,哪有那么多丹丸长存?
既然见过烟霄剑与王沽那一场,那么施天起手便毫无保留,全无试探。
他手中丹丸微碎,再被剑意搅开成粉末,少年剑意浓,竟然不走最寻常的连招。
“携丹剑!”
“望河汉!”
“尽洗却!”
在旁边抖腿的紫砂壶长老低声换出这三式的名字,露出一抹笑意:“能将这三式串在一起用,若无人指点,倒也是妙。”
虞兮枝不知渡业丹剑正常的顺序应当是何,却也能看出施天并非是从起手式出剑。
施天这三剑,剑意极浓,丹意又混在浓烈剑气之中,说来丹意此物在对战之时,对剑自然无用,但对持剑的人常常会起到出其不意的制胜效果。
虞兮枝没有持剑,但到底在场中,下意识屏了呼吸。
说是烟霄剑对战施天,可烟霄是她的剑,自然依然是她在御剑。
这三剑来势汹汹,她便一退再退,竟然连着用了三式防守。
她退,施天便进。
三式用尽,施天再变幻招式。
依然是渡业丹剑,却是另外两式。
“暗香散!”
“笑浊世!”
渡业丹剑一共七式,他境界不够,习得五式已是惹得周围雪蚕峰弟子惊呼连连,同是亲传,恐怕其他弟子如高修德,也只习得了前四式!
而他这一剑“笑浊世”出,漫天丹意聚于一点,再倏然迸裂开来,竟然要将这一方空间都笼于这丹意之中!
同门不可残杀,他此刻用的丹便不过是普通的丹丸。
真正对战时,若他换成毒丹呢?
施天虽然只是筑基,却竟然好似已经真正掌握了渡业丹剑的前五剑!
“好剑!”有人忍不住低呼一声:“也幸亏只是剑与他对战,若是真人,又要如何抵挡这漫天丹意?刚才他要与烟霄剑对战的时候,我还以为真的如二师姐所说……没想到反而竟然是二师姐占了便宜?”
烟霄剑似是被漫天丹意震慑,微微颤抖,施天五式尽出,再挥剑,就要直接打落烟霄!
“咦?没了吗?”坐在角落的虞兮枝却突然道。
眼看施天的剑便要碰到烟霄,烟霄退无可退,似是真的要败下阵来。
退无可退,便也不再退。
漫天有丹意,但空气却倏然微湿。
那湿润带着些沉重,仿佛春夜喜雨,又仿佛悲恸夜哭,骤雨疾风。丹粉漫天,然而既然水意起,丹粉遇水,自然便不再轻盈!
笑浊世剑意未尽,却已经被粘结的丹粉丹意牵连,似是笑不出这一声浊世。
施天的剑将要碰到虞兮枝的剑,却在只剩这咫尺之时,咫尺成了天涯。
烟霄微颤,水意带着丹粉簌簌而下,但水意便是剑意,簌簌而下的丹粉随着烟霄剑意,竟然如同被湍急水流卷起,反而回头向着施天劈头盖脸而去!
“江梅仙去!”
端着紫茶壶的长老豁然起身,愕然看向虞兮枝:“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会江梅仙去!”
虞兮枝不知道什么是江梅仙去,她起手此剑,中途却倏然换了剑意。
烟霄是剑,没法捏碎丹丸。
但这水意之中有丹粉,虽然粘腻了些,可粘着丹粉的,是烟霄的剑意。
于是烟霄剑意收,再出剑。
丹粉重新漫天,竟也是一式“笑浊世”!
第62章 于是少年出剑。
你笑浊世, 我也笑浊世。
你笑这世道浑浊。
我笑……这丹丸搞得人难以呼吸。
浊是真的浊,就算是虞兮枝这种常常在丹炉旁边熏着的丹修,也有些笑不出来。
虞兮枝捏着鼻子, 冲着烟霄剑的尾巴道:“搞快点。”
然而所谓丹剑,一方面是丹修防身所用, 但丹修悟道悟剑,到底是从炼丹中所得, 丹剑一道,自然可以杀敌,但终究还是要用于炼丹之中。
正如太上丹阳剑中的步法是向丹炉中投递炼丹材料的节奏一般, 这丹剑这样扬起丹粉, 自然也不是无的放矢,不过是因为施天只用了前五式,却少了最后两式收剑, 才显得这丹粉飞扬,无序混乱。
但虞兮枝要烟霄剑搞快点, 而烟霄剑似是也对这种空气有些不喜,于是漫天丹粉在它的剑意中纷纷扬扬起, 再沉沉落下, 竟然就这么扬了施天满头满脸。
所有人都看出虞兮枝中途换剑式, 竟是也用了刚才施天的剑法。
“难道二师姐刚才并非在躲,而是在学?”有人轻声道,但随即又否认了自己的话:“但怎么可能……!若是剑法只用看一遍就能学会的话,亲传剑法又有什么意义?各个门派行走的时候,又有谁敢出剑呢?”
也有不少人抱着和他一样的想法, 但下一刻便见烟霄剑将所有剑意一收,劈头盖脸地将那些粘结的丹粉丹意扔到了施天身上。
“这总不是渡业丹剑了吧?”有人神色一轻, “这一剑倒是看起来颇无章法,云里雾里的。”
施天心底骇然,身法却不停,然而再不停,也没能躲过这些丹粉,等他身影停时,烟霄剑已经悬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少年已经不复上场前的意气风发,他有些颓唐地握着剑,发丝里遍布丹意,声音惊愕:“你……你怎么会云雾里?!”
虞兮枝愣了愣,台下的人也愣了愣。
什么云里雾里?
再回神,才恍然发觉施天说的,比他所想的,少了一个字。
有人觉得这剑云里雾里毫无章法,却不料这一剑,真的便是渡业丹剑的第六式,云雾里。
“这便是云雾里?”虞兮枝也有些怔忡,她不过顺着剑意,又嫌弃这漫天丹粉,便想要拢一拢,让这些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却不料竟然莫名契合了云雾里的剑式。
――丹粉散而凝丹意,再聚合起来,重新成丹,这便是昆吾雪蚕峰这一式渡业丹剑最直白的剑意。
施天见她竟然一脸茫然,不由得更加茫然,但茫然之后却又有了怒气:“你装什么装,难道你是刚才从我手里学了笑浊世,然后自己悟出了云雾里吗?!”
他不说,虞兮枝还没反应过来。
结果反而倒是他的话点醒了虞兮枝。
“你说的……似乎也没错。”虞兮枝从擂台的角落站起生来,弹了弹衣摆,再抬手。
悬浮在施天额前的烟霄于是倒悬而来,重新入了她的掌心。
她将施天方才的五式在脑中过了一遍,再按照剑意重新排列组合,很快就得到了正确的剑式顺序。
再加上她方才误打误撞扔出去的一式云雾里,她只是在心里过了一遍,便忍不住抠了抠烟霄的剑柄。
剑招连贯,偏偏硬生生停在倒数第二式,实在是有些郁气。
她这么想,于是手中的剑便也忍不住动了动。
施天满脸满身的丹粉落了又被剑意扫到,于是微微浮起。
虞兮枝用了半招江梅仙去,让这剑气之中带了水意,但渡业丹剑的前几式中的望河汉与尽洗却,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意思?
丹粉沾水,再于云雾之中微粘微凝,最后再聚粉为丹。
烟霄剑在半空划过一个圈,平直而出,再倏然收剑!
剑尖处,竟是一枚圆润的丹丸。
“调一鼎。”施天神色恍惚,念出最后这一剑的名字,近乎麻木地抬手,将那枚重新凝聚起来的丹丸接在了手里。
他在开场时,为了用这渡业丹剑捏碎了一枚丹丸。
如今,一套剑式毕,丹丸碎了又散,散了重聚,不仅重新变回了原本模样,丹意明显还愈发凝练浓郁。
若他捏碎的是培元固本丹,那么捏碎之时,那丹丸只能用来为炼气境用,剑意淬后,便足以为金丹所服。
若方才所淬为什么毒丹,只怕此刻捏碎,施天自己要先被毒死。
他过去只当这剑是为灭妖杀敌,今日才真正明白,济良真人所说的“丹修的剑,可以杀人,却终究不应该用剑来杀人”这句话的真意所在。
他收了丹,神色几度变换,此刻再说虞兮枝究竟是何时会了这剑,似乎已经毫无意义,他方才的指责更是显得可笑。
少年躬身行礼:“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