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响,剑光起。
周围的观赛弟子熙熙攘攘,若非韩峰主早有预期,给所有能够看到这片擂台的崖边都上了结界防护,只怕这一阵,便已经有弟子在这样向前挤着看的兴奋中跌落下去了。
取消了境界压制后,大家本以为各个擂台上理应出现一边倒的情况,然而结果除了虞寺一剑淘汰两位师弟师妹、沈烨与虞兮枝一人各淘汰了一位师弟之外,另外两个擂台上的情况却颇为奇特。
江重黎和程洛岑抱剑站在一边,云卓的剑已经和夏亦瑶铮然对上。
程洛岑看那剑眼熟,再仔细一看,云卓手里,竟然也是三块下品灵石一把的剑,而夏亦瑶手中,却分明是有剑灵的潇雨名剑!
除了那次空啼沙漠归来时,夏亦瑶冲动为之的出剑,满打满算,这还是夏亦瑶在得了这柄剑后,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出剑。
她心中不由得有些恼怒,当初她从剑冢取剑,万剑齐鸣,昆吾异象,所有人都在艳羡她的这柄剑。然而随后她便因为这剑而病,请了西雅楼的谈楼主来,闹得也是轰轰烈烈一场。
虽然后面谈楼主莫名要收虞兮枝为徒,到底让人有些忘记了,当初他到底是为何来到昆吾,但这并不妨碍,有许多人都在好奇她这柄剑究竟有何不同之处。
毕竟,她是这一辈昆吾弟子中,第一个,也是至今唯一一个从剑冢之中取了剑的人。
之前自由擂台赛的时候,她都没有用潇雨剑,也是今日有如此多的掌门长老一并观战,又是攸关晋级的十六强之战,她才拿了潇雨剑来。
然而此时,她想象中的一剑斩三山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潇雨名剑却只能与三块下品灵石一把的量产破剑不断撞击出剑鸣,而她面前的,还是她刚才口口声声的外门弟子。
也是因为云卓这位外门弟子以一己之力硬生生杀入了十六强之中,这一年的选剑大会第一次为外门弟子专门设了席位。
昆吾山宗内外门原本界限极清,甚至堪称天壤之别,无数人抱着修仙问道的梦来到宗门,却发现自己竟然连引气入体都难以做到。有人放弃归家,也有人觉得天道酬勤,总想要再试一试。
有人被岁月磨平斗志,觉得天堑之别,终其一生也不可能逾越。
也有人长叹一声,只觉得造化弄人,人生蹉跎,浑浑噩噩,半生过去,也摸不到那个缥缈的门槛。
可今日云卓拿着破剑,与太清峰亲传小师妹的这一剑又一剑,却无疑让八千外门弟子微冷的血,又重新燃了起来!
云卓出剑并未毫无章法。
既然是外门弟子,她在这昆吾小半年,自然也学了清风流云剑。
她便也只会清风流云剑。
夏亦瑶剑中巧思极多,剑意薄转浓,剑式更是漂亮又流畅,看上去赏心悦目,然而她再多招式,再多剑法,却竟然穿不过云卓简简单单的清风流云剑!
少女翻身后掠,她不用潇雨剑时,便已经有负担,此刻拔剑出鞘,自然更甚,不由得喘息咳嗽两声。
她脑中出现了虞兮枝当初在紫渊峰战宣平宣凡时,用的便是清风流云剑,前几日斩落池南师兄的剑时,用的也是清风流云剑。
云卓面无表情,已经欺身逼近,显然并不会因为她这样咳嗽,而产生半分怜香惜玉、又或者讲究武德,让她片刻的想法。
普普通通的清风流云,更加普通的三块下品灵石的剑,灰扑扑不起眼的外门道服,所有这一切都变幻成了云卓逐风揽云的一剑当头!
……
池南后退半步,他堪堪结丹,虽然也算是休息了半日,但究竟还没有真正照壁自观,又因为是丹修,平素里战斗的经验本就不甚充足,在同时面对三人的时候,竟然真的有些不支。
他突然想起,当日虞寺大师兄才刚结丹,便奔赴空啼沙漠战蛇妖。那时的大师兄,面对的是千百蛇妖,而他面前,不过是两剑一锄头,他居然便已经后退。
池南不由得心中赧然,心道自己修仙这许多年,难怪总也超不过大师兄去,自己差得可真的不是一星半点。
而这份赧然也重新化作了战意,少年长剑一晃,丹意剑意齐齐散开,重新入战局,与三位师弟战作一片。
……
另外两块擂台上,虞寺与易醉见礼拎剑,各自后退两步,再抬眼,眼中已是战意滔天。
虞兮枝目送另外两位师弟师妹认输退场,再扫一圈其他擂台战况,眼神格外在程洛岑那处多停留了片刻,也颇有点啼笑皆非,但再看向沈烨的时候,已经重新肃了神色。
“沈师兄,过去承蒙关照,但今日一战,我不会留手。”
沈烨弹了弹剑:“我总好奇你的四圣剑,今日可否让我也一见?”
两人遥遥见礼,再举剑。
第72章 “她只学了这一剑。”
沈烨想见四圣剑, 韩峰主看到自己的亲传弟子与虞兮枝对上,自然也想起了那日太清峰正殿里的一幕,不由得眼神微沉, 身子微微前倾,也想再见一次四圣剑。
但他身形刚动, 却又想到了什么,犹豫片刻, 到底歪向了谢君知的方向:“谢小师叔,虞兮枝的剑是你教的吗,比起之前, 似是进步极大?”
这一众峰主长老观赛中, 自然也有交谈,但也不知大家都自持身份,还是因为忌惮什么, 声音都压得极低,使得这一片到底显得有些气氛僵硬。
这会儿见到韩峰主这样, 许多人都不由得悄悄竖起了耳朵。
也有人想起那日太清峰正殿,少女那句“你怎么也会这一剑”、以及“我建议你找小师叔重新学一学”。
离得比较近的弟子听了个全耳, 却也只敢在心底微惊而不敢言。
当时初听, 只觉得虞兮枝出言狂妄, 不知天高地厚。
可若真是如此,韩峰主又何出此言?!
难道……
小师叔也会四圣剑,也真的比韩峰主的四圣剑更强更精妙?
可四圣剑难道不是紫渊峰的太上绝学,不传之秘吗?!
谢君知仿佛对这样颇为凝滞的气氛一无所觉,也并没有主动与其他人交谈的意思。但韩峰主这样问他, 他脸上便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我不好为人师,更何况, 她已经有三位师尊了,每一位都是一宗之首,我自然不会越俎代庖。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不过带她去过几趟千崖后山的一处山洞。”
橘二甩了甩尾巴,不自然地转过脸,心道好你个谢君知,说话如此抑扬顿挫,夹枪带棍,真是干得漂亮。
这话说得委婉极了,却分明是在绕着弯子说怀筠真人做人师尊,却仿佛早已忘了这个徒弟。
坐在上首位的怀筠真人距离这么近,自然不能当做没听见,他自然而然地转过头,神色无恙地笑道:“说起来,易醉那小子,竟然也伏天下了,千崖峰真是好山好水好养人。红衣老道若是知道,一定很是开心。”
这话听起来承接自然,却是在意指谢君知带走了易醉,而同样都是在千崖峰,易醉突破得如此之快,可虞兮枝才是红衣老道的徒弟,却反而慢了一步,也不知是她不行,还是红衣老道为人师不太行。
怀筠真人话音落,有人不禁哂笑起来,心道千崖峰万径人踪灭,确实是“好山好水好养人”,怀筠真人做惯了掌门,倒是也修炼了几分说话的艺术出来。
但却也有人有些怔然地盯着谢君知。
祁长老手中依然端着个紫砂茶壶,他对怀筠真人和谢君知意有所指的语言交锋似是毫无兴趣,却只在意一句话:“千崖后山的山洞……是那个山洞吗?”
“不比其他几峰福山宝地,能让诸位长老好生休养。千崖峰后山,自然只有一个山洞。”谢君知颔首应道。
祁长老眼中神色更惊:“她……她学了几剑?”
这话没头没尾,不知山洞为何物的其他长老都有些疑惑神色。
山洞与学剑又有什么关系?
但也有人从祁长老的话中倏然回忆起了什么,脸色骤变:“是那个……六十六剑洞?”
有人被这六十六剑洞的称谓唤醒了记忆。
却也有更多人在看擂台上的比赛。
沈烨想看四圣剑,起手便自然是四圣剑。
韩峰主走沉稳之意,沈烨作为亲传弟子,出剑自然也极稳,可他既然能为亲传,本也是根骨奇佳,悟性极强,这些年来,也自然有自己的剑意剑道。
他的四圣剑,稳却不沉,似是极静,却不闷。
虞兮枝被这样的剑意倏然笼罩其中,而看台上许多看到这一剑,也是心底微惊。
沈烨剑意圆满,剑心圆满,竟然也是筑基期大圆满,看来距离破境也不过一步之遥。
又有人神色微妙地想起了宣平宣凡的破境和池南的破境,心道会不会沈烨师兄也能有此际遇,与二师姐对剑之后,便也破境?
但这个念头才出,这人却猛地回过神来。
若是沈烨师兄真的破境,一次两次也罢,三次如此,难道二师姐的剑,还真能助人悟道不成?
四圣剑意浓,擂台本是悬浮,竟然几乎要因为这样的剑意而下沉几寸,擂台下的灵石倏然发出比之前更加明亮的光芒,显然也在努力抵抗这份剑意。
有人震撼于这一剑,虞兮枝被剑意笼罩,却好似丝毫不慌,她抖了抖烟霄剑尖,微微一笑,再抬手。
烟霄剑意起。
沈烨想看她的四圣剑,她便让他看。
沈烨出四圣剑的困字诀,她便用破。
四圣剑要困而破之,那日与韩峰主对剑,只对了困字,但此时不是对剑,而是对阵,自然出手便是要胜之!
困字沉沉撼八方,破字自然滚滚杀四海。
杀意剑意如浪如云涌,少女手中的剑刹那间迸发出了耀目至极的剑光,她出剑便是极盛,破这四圣困意,如一剑破天!
沈烨眼睛极亮,去空啼沙漠之时,他才堪堪学到第三式,但此时,韩峰主却已经对他倾囊相授,他自然认出了虞兮枝的这一剑。
而这一剑,分明是他所学的剑式剑招,却似乎完全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份剑意!
虞兮枝的剑更轻薄,杀意却更浓、更决绝!
沈烨大笑一声“好剑”,拔剑再起,竟也是一剑破字诀!
虞兮枝破了困意,剑意却未尽,竟然就这样硬生生与沈烨的剑于半空相遇!
金戈铁马之声仿佛要踏穿冰河,两道剑意璀然相遇,再分开,显然并不分高下,然而下一瞬,虞兮枝已经变了剑招!
她倏然收剑回身,烟霄才沾剑鞘,又重新蓄意而出!
沈烨一剑还未收,却又遇上了四圣剑的起手一式!
少年急急竖剑去挡,却已经有些来不及,只得避之,便竟然就这样被活生生逼退了三步,再被那份出鞘杀意直直击中肺腑,硬生生吐了半口血在地上!
四周一片哗然。
沈烨分明已经足够强大,这位紫渊峰的大师兄实力之强,素来在昆吾山宗年轻一辈的弟子中,都是公认的。
太清有虞寺,紫渊有沈烨,雪蚕有池南,琉光有江重黎。
而此刻,池南已败于虞兮枝剑下,沈烨竟然也被她一剑逼退!
“这位二师姐,到底是什么修为?如果都是筑基期大圆满,怎会差别如此之大?”
“或许倒也不是差别,二师姐到底在千崖峰这么久,便是路过迷雾林,我都有些吃不消,她日日夜夜受剑风砥砺,所以剑意更为精纯精妙,也说不定。”
“只是剑意的区别吗?可沈烨师兄已经吐血,她却像是留有余力!”
四处议论嘈嘈切切,韩峰主更是眼瞳微缩,心中惊意浓,心道虞兮枝怎知这一剑竟然可以这样用?
念及至此,韩峰主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或是试探或是感叹道:“这一剑若是无师自通,这位虞小真人也当真是悟性绝顶,掌门师兄当初还说,这孩子是非要跟着虞寺来的,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托词罢了。这样好的苗子,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怀筠但笑不语,心中却道,当初确实觉得虞兮枝根骨尚可,只是后来这弟子实在是人间罕见地怠懒,无论如何鞭策指责都无用,他早就放弃了,只当太清峰家大业大,给虞寺个面子,这才没有直接将她逐出宗门去。
谁能想到她竟然还能有如此成就呢?
满殿都被这一剑惊艳,大家心思各异,自然无人理会韩峰主的这句话。
安静片刻后,却突然有人“嗯”了一声。
再去看,竟然是悠闲地撸着趴在自己膝盖上猫的小师叔。
有人直觉有些怪异,也不知这位小师叔是在“嗯”那句无师自通,还是在“嗯”别的什么,却也不敢细想。
擂台之上,虞兮枝却不收剑,也根本不觉得沈烨吐血有什么,毕竟与她练剑吐过的血比起来,面前这点血,甚至连小场面都算不上,只笑道:“四圣剑看过了,接下来,便不是四圣剑了。”
沈烨擦干净嘴边的血,洒然一笑,突然问道:“你伏天下多久了?”
许多人都问过虞兮枝的境界,虞兮枝从来都避而不答,沈烨以为这一次,她也会绕过这个问题。
却见少女重新抬手举剑,比了个他从未见过的起势,再微微一笑:“挺久。”
沈烨瞳孔微缩,心道原来竟然真的已经伏天下,虽然不知为何竟然没有雷劫,但那却也不是他要关心的事情。
总之,既然如此,那么他这一场便是输了,倒也不算太难看。
“这一剑还没有名字。”虞兮枝摆了起势,又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莫名竟似有些赧然:“先拿沈师兄练练手,还望师兄莫怪。”
沈烨还没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意思,却见少女已经剑起。
有人醉扶孤石看飞泉,有人无处避春寒,也有人一剑香浓却寒峭。
沈烨觉得自己看到了重阳青蕊,蟾宫高步,银潢濯月。
却也见沉沉戍鼓,萧萧厩马,满地霜华。
下一刻,少年发冠碎,衣袖尽裂,长剑落地,再断。
满山满宗满谷俱寂,只听长剑碎裂成几段后,弹起再落。
紫渊峰上,韩峰主倏然站起,怀筠真人下意识向前倾身,端着紫砂茶杯的祁长老惊呼一声,险些捏碎椅子扶手。
而谢君知勾起唇角,这才声音带笑地回答了祁长老许久之前的那一问。
“她只学了这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