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一边从芥子袋里掏出了一个漂亮的雕花琉璃碗,伸出手腕悬于上方,并指为剑,在手腕上轻轻一划——
殷红的血液顺着他冷白的肌肤窸窸窣窣落下,滴在琉璃碗中,他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只是脸色更白,压抑不住一般,咳嗽了几声,这才继续道:“要我说,想要打爆所有看不起你的人……”
琉璃碗很快续满,他两指在自己的伤口上一抹,他的手腕便又重新恢复如初。谢君知将琉璃碗用三根手指端起,稳稳地递到了虞兮枝面前。
虞兮枝下意识接过来。
琉璃碗衬得殷红更红,她被这样的色彩刺到,忍不住拧了眉头,却发现这血与她想的不一样,竟然没什么非常浓郁的血腥味。
对方递过来,毫无疑问,是让她喝了。
谢君知目光灼灼,虞兮枝又想起了刚才钻心的痛,以及对方“吐啊吐啊,就死了”的形容,再听到对方压抑的咳嗽声,她愈发觉得这血不喝不行。
伤口沾血的事情,也不是对方故意的啊,当时谁能想到这么多呢?她后来也不是没怀疑过,但反复回忆了当时的情况,她觉得,对方还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血有问题,所以急着擦掉,却没料到她手上有伤。
……说到底,还是她当时骚了一嘴,问他要不要擦血惹的祸!
事已至此,虞兮枝只能心里一横,仰头就喝。
谢君知这才漫不经心地将刚才说了一半的话继续了下去:“就先定个大宗师的小目标吧。”
虞兮枝:……
“……咳、咳咳咳!”虞兮枝差点没呛出一口血来,“大、大宗师?!”
渊沉大陆的修仙者有十二个大境界,每个境界则分为前、中、后和大圆满四个小境界。
而十二个大境界又被均匀四分,被冠以了特别的名字。
开光、炼气和筑基这三个境界被称为“朝闻道”,取“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称“小真人”;
结丹、元婴和化神这三个境界则为“伏天下”,称“真人”。到了这个境界,便已经可以呼风唤雨,翻云覆雨了。
一些小门小派的掌门也不过是结丹境,元婴境堪称大能,再往上,也就只有三道五派的掌教和门派底蕴的老怪物们是化神境了。
再向上,近乎传说般的炼虚、洞玄和大乘三境,才是所谓的“大宗师”。
而她面前的这个白衣祖宗,张口就是让她到大宗师境界?
虞兮枝非常想掐着对方的脖子猛摇一顿,再冲着对方耳朵大吼一声“你醒醒”。
偏偏对方的眼神平静,语调随意,说起“大宗师”的时候用的定语还是“小目标”,很难不让虞兮枝想起前世某位首富语调随意地说小目标是先赚他一个亿。
“你不是想要打爆所有曾经看不起你的人吗?”谢君知挑挑眉,似是不明白她的惊讶何来:“按照你刚才的描述,你觉得你的师尊看得起你吗?”
虞兮枝艰难地咽下口中的这份血腥,顿时感到一直压迫在体内的那股痛感散去了大半,她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连带着歪斜在地上的坐姿都变得不那么难受了。
她直起身子,回忆起了那日小师妹夏亦瑶失踪后,怀筠真人对自己颇为横眉冷对的样子,这才干巴巴道:“应该是……看不起的吧。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被看得起的地方?”
“怀筠是化神大圆满,你想要打爆他,当然得大宗师。”谢君知理所当然道。
虞兮枝欲言又止。
不是……你等等……
她格局小,暂且想的也就是打爆些同门,教习什么的……
脚踩师尊拳打昆吾之类事情她是真的没有想过啊!
她内心有密密麻麻的吐槽,但对方说得又极有道理,语气也过分笃定,她竟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不用太惊讶,大宗师有什么难的。”谢君知勾了勾唇角,似是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并为之感到愉悦:“我教你。”
虞兮枝:?
祖宗您上嘴皮下嘴皮一碰,说来就来?牙不疼吗?您要是真这么厉害,为啥还要让怀筠当掌门?篡权夺位不香吗?
“不早了,回去吧。”谢君知站起身来,又抬手掩唇咳嗽了几声,夜色中,他的一袭白衣显得格外单薄了些,他转身就准备走,但又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虞兮枝一眼:“啧,炼气境就是麻烦。”
虞兮枝:……?
吃他家大米了?怎么就麻烦了?
下一秒,她就看到站在前方的白衣少年抬起手,随便折了一只树枝,看也不看地冲她扔了过来:“踩上去,送你回去。”
虞兮枝:……?
她低头看着停留在她面前的半干不枯又格外短小的树枝,欲言又止了半天,再抬头的时候,面前空空如也,又哪里有半点白衣少年的影子。
树枝在原地等了会儿,似是没感觉到人站上来的重量,抖了抖。
虞兮枝硬是从一根树枝上看出了些不耐烦出来。
她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有点疯了。
……可能就是喝多了白衣疯子的血,也沾上了他的气质。
踩上树枝的时候,虞兮枝又晒然一笑。
都敢去肖想鱼跃龙门,两年大宗师了,可不就是疯了?
踩个树枝算什么,就算现在飘在她面前的是一片树叶,一缕青烟,一根猫毛,她虞兮枝也敢一步跨上去!
第9章 闭嘴去修炼。
虞兮枝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
她翻身而起,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那一截树枝,想起了前一天夜里,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
前一夜,她嗤笑着自己,一步跃然而上,只当自己在荒唐的夜,喝了荒诞的血,做了荒谬的梦。
直到半干不枯的树枝乘风而起。
刹那间,浓稠的夜被撕开,踩在她脚下的明明是小树枝,但小树枝自己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小树枝觉得自己是千崖峰下十里孤林,是骁勇的风,是所向披靡的剑!
虞兮枝被这份速度与激情给吓傻了。
小树枝根本不管被风刮得零乱的虞兮枝,它穿梭过云层,掠过夜巡白鹤,嚣张地擦过剑冢上空的无数剑意,竟然还未碎,一口气扎入暮永峰,在无数夜修的昆吾弟子惊恐又怀疑自己眼花了的目光中,精准无误地悬停在了虞兮枝寝舍的门前。
极致的快紧接着绝对的静,虞兮枝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翻滚出来了,她双腿颤抖着扶墙进门,一嘴的血腥味都被吹没了,才碰到床就直接栽在了上面。
……谁又能想到,再睁眼的时候,小树枝还能稳健地自己上岸呢?
虞兮枝眼神涣散,飞快穿衣洗脸,逃避地绕墙而过,拎起烟霄剑匣就想夺门而出。
岂料小树枝不依不饶,在她出门的瞬间腾空而出,稳稳地停在了她面前。
虞兮枝:……
这续航,实在厉害。
“树枝兄弟,昨夜你就辛苦过了,今日实在不必继续劳累。”虞兮枝好言相劝,已然不管树枝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行为离不离谱,她权当树枝是个传音器,能让白衣大佬听到她的话,“你在家中稍事休息,我晚间一定回来。”
树枝悬停不动。
虞兮枝:“……是这样的,你或许有所不知,我们太清峰弟子去学宫,必须步行过迷雾林淬炼剑意,哪怕是筑基期弟子也不得御剑。”
小树枝这才有所意动,微颤片刻,又平地升高一截,到了虞兮枝面前。
虞兮枝揣测片刻,不太确定地抬手握住了小树枝。
小树枝没逃。
显然是想要和她一起去上课了。
她就这么握着也实在是不妥又奇怪,虞兮枝思忖半晌,干脆抬手将自己的发簪拔下来、换上了小树枝。
所幸这次,小树枝似乎没有异议,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蜗居于她的三千青丝之中,仿佛昨夜睥睨肆意的剑意只是一场梦,此时此刻,它只是绕指柔的小意发簪。
昆吾的炼气期弟子不许用玉。
大道质朴,饭都不给吃,发簪自然也只准用木。
但虞兮枝修仙前,是青芜府虞家的嫡长女,修仙后,是昆吾掌门的亲传徒弟,太清峰大师兄虞寺的亲阿妹。她随手换下的簪子虽是木制,用的却是最名贵的未夏海沉香木,熏的是皇亲国戚才用得起的磐华香。
又什么时候用过半干不枯的小树枝?
一路上所有见到虞兮枝的人,脑中都冒出了这个想法。
人人都知她是何做派,所以这截树枝便格外扎眼。
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再扫过小树枝。
“是虞家破产了,还是二师姐转性了?”
“……比起这两种可能性,我更愿意相信是二师姐疯了。”
“又或者出门太着急,忘记梳头,所以随手从路边折了树枝别在头上?”
如此众说纷纭窃窃私语如影随形,虞兮枝只当没听见,但小树枝却似乎对这种万众瞩目极为满意骄矜,盯着它的弟子们也逐渐开始陷入沉思。
……硬是从一根小树枝上看出了些惬意和愉悦,他们是不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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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兮枝不关心其他人的想法,她被目光洗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要说疯,也是昨天先从小树枝上看出不耐烦、光天白日之下还和小树枝聊天的自己更疯一些。
她走过迷雾林之时,林中树枝微颤躬身,她走过药田之时,万亩良种叶片微卷,她走过悬泉瀑布之时,剔透水珠悬而不坠。她路过紫渊峰,那山头到山脚的整齐树冠抖落一地叶片,她从太清峰底走上学宫,云卷云舒,日丽风和,花团锦绣。
小树枝得意洋洋盎然自得,虞兮枝却浑然不觉。
她黑发随步伐摇,步履之中自有韵律,身后剑匣精致却并不多么结实,烟霄在其中被颠簸得晃来晃去,与剑匣边缘碰撞出一些比叮叮当当更喑哑的声音。
鸟鸣愈盛,剑意如花香四溢,小树枝急摆,将四散剑意齐齐搅散。
依旧是乾坤朗朗,大道迢迢。
虞兮枝只觉得今日的宗门内,灵气好似比平时汹涌些,许是哪处灵脉今日格外卖力输出。
这样一路走去,她已是炼气境后期。
……
学宫依然熙熙攘攘,虞兮枝照例准备去上一层,却在下三层的位置停了脚步,好奇道:“高师弟,你怎么在这里?”
与下三层的内门弟子站在一起的,正是素来自恃亲传弟子的身份,不屑与其他人搅在一起的高修德。
高修德转头看向虞兮枝的时候,正是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乍一看到虞兮枝那张亲切含笑的脸,显然是前几日的余威尚在,高修德先是下意识想要后退,然后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提了嗓子:“二师姐,你应当也听说了吧?剑冢凶气太盛,小师妹伤及根基,怀薇真人要为她请西雅楼楼主调养身体的事情!”
虞兮枝心道自己这几天过得太过丰富,甚至都要忘了还有小师妹这件事,无论从未来的恶毒女配还是从二师姐的角度来说,她都无端有几分心虚。
不过心虚是她的事,也不必让高修德知道,于是她道:“那又如何?”
这一次,不待高修德答话,已经有内门弟子不服喊出声:“为何要请?是我琉光峰的丹不如那西雅楼吗?是我峰济闻真人不如那西雅楼的楼主吗?!小师妹的病,为何要交由他人之手,这岂不是……岂不是……”
“岂不是灭我们威风,助他人志气!”有人看他说不下去,主动气势汹汹接过话头。
“对!”
“就是!怎可如此!”
一片义愤填膺中,大家这才发现站在楼梯外的少女并没有说话,不由得纷纷敛声,向虞兮枝看去:“二师姐,你觉得呢?”
“我觉得?”虞兮枝佁然不动,笑容不变:“我觉得,你们如果这么不服,就去太清峰正殿门口长跪,去怀薇真人的住处质问,去向西雅楼楼主下战书呀,难道你们觉得吵赢了一个高修德,就能改变什么吗?”
众人鸦雀无声,她说的那些事情,他们想都不敢想,却被对方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高修德拧眉,心道听起来二师姐像是向着自己说话,但最后一句怎么又像是在拐弯骂他?
虞兮枝继续柔声细语道:“你们有本事,就去治好小师妹的病,师母自然不用再请西雅楼楼主,琉光峰也自然不会颜面扫地。若是做不到,就都闭嘴去修炼吧。”
她不欲继续停留,举步登楼:“……修炼到自己能够做到为止。”
下三层内门弟子怔然无语。
他们一起看着楼梯的位置,二师姐的道服下摆依然是最亲传乃至内门弟子中最干净的,干净到上面只有一朵小黄花。
但这朵干净柔弱毫无存在感的小黄花,柔声却震耳发聩地让他们都闭嘴去修炼。
高修德默立半晌,一提道服长摆,冷哼一声,也追上了虞兮枝的脚步。
他也是昆吾山宗弟子,平素最以自己雪蚕峰峰主亲传弟子的身份自傲,刚才与琉光峰的内门争高下时,他的内心又何尝不在挣扎?
雪蚕峰遍布药田,他自小便尝遍百草,随师尊济良真人下山开医馆,行善积德,如无意外,日后他在医术上的造诣定当不浅。
怀薇真人要去请西雅楼了,说明琉光峰不行,雪蚕峰也不行。
他也想争这口气,可是要被治的人……是小师妹。
高修德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走在他前面的二师姐,道服勾勒出少女纤细腰肢,而腰肢被黑发覆盖,再向上则是挺直背脊,如松柏幽微。
昔日那个被一逗弄就眼底飞红的怯懦二师姐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他这样仰头看着面前二师姐的身影,耳边还是她方才的话语,脑中生不出半分遐念,只觉得二师姐步履从容,高山仰止。
小师妹……就从不会这样。
小师妹她像是灵动的兔子,又像是山间的精灵。她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人间四月的天,让人见之则想要这份明媚永存,而她不笑的时候,却仿佛人间四月尚飞雪,教人心头痛惜,想要擦干她眼中盈盈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