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痕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冲他呲牙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若是我能回来,我请你喝酒啊!我家桂花树下,我偷埋了两坛好酒,年头正好, 到时候你我二人对饮一场,岂不快哉!”
他似是已经看到了那一幕, 心中只觉得快哉,于是剑气豪气一柄冲天,他站在他面前,分明身材并不多么高大,却在挥剑的一刻,仿佛天下地下,便只有他易痕一人。
随即,他朗声一笑:“小道友,看我这一剑!”
黑色道服冲天而起,再没入那显出真身原型的大妖将的妖气之中。
易醉明知这一剑的结局,却依然拎剑而上,欲与易痕并肩而战。
然而历史旧影中,妖可杀,但既定的死亡,却绝无可能被改变。
于是易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分明已经没入了那大妖将体内,有泉涌般的妖血迸裂而出,他心头纵使知道无法改变,却还是难免一喜。
便是幻境能够骗骗他……
少年脸上的喜色才起便消。
他看着易痕被妖气震开,似是五脏六腑皆碎,他吐出一口血,却桀骜一笑,再飞身而起!
剑修最强的剑,永远都是燃烧神魂,以生命挥出的那一剑。
玉石俱焚,此去不回,既然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剑,自然便毫无顾虑,毫无后悔,毫无后退。
“你明明也才刚刚大宗师……又不是逍遥游,你逞什么能!”易醉喃喃道,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声音里也带了难以抑制的呜咽,但他的语气却带了些咬牙切齿:“难怪阿娘说你干啥啥不行,逞强逞英雄第一名。不过一个大妖将,如果不是你已经征战劳累了这么多天,它如何能打得过全盛时期的你!”
大妖将如山的身躯沉沉坠地,头颅骨碌碌滚了一圈,有血从伤口处如山般泉涌出来,蜿蜒一地,再蔓延开来。
腥臭的味道充斥了整片天地,有修士喊着易痕的名字,拖着恸哭与悲痛再挥剑,杀开一条血路,再到近前。
然而燃烧神魂而亡的剑修,除了那柄再相逢之外,什么也没有剩下。
天地之间,好似没有人再看到站在那里近乎静止的少年,少年眼中是面前的一幕幕,他短暂地参与,却是永远的旁观者。
他想说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你们之前在哪里,为什么要等他死了才来,可他却无法指责出口,因为此时此刻他看到的这些修士,这些尚且鲜活的面容,最终活下来的,却也所剩无几。
易醉慢慢转身,有些僵硬地迈开脚步,他不想听别人这样喊他的名字,不想看别人的泪水,更不愿去想什么。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机械地挥剑。
挥剑,再挥剑。
可这么多次挥剑,这么多的血色,却依然无法洗掉他眼中的那道身影。
易醉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他不想逃避或忘记了,既然注定忘不了,那便记住,死死地刻在脑中的那种记住。
于是少年坐了下来,他手中握着那柄燃烧着熊熊剑意的黑剑。
然后入定。
黑云聚集,沉沉压顶,有电闪雷鸣于云层后聚拢,再探头。
长风起,吹起入定少年的长黑发,他终于睁开了眼,再抬眼看一眼天劫。
劫雷落下,一声又一声的轰然响彻天地。
等到这雷这喧嚣彻底散去,站在天地之间的少年眼神依然明媚,却更多了一份坚定,握剑的手依然稳定,却多了一层四圣剑意。
少年已是元婴。
……
南陵城外,有少女从焦土中拔出重剑。
重剑剑身上尚有雷光缠绕,她来不及去处理这雷光,便急急回头去看身后。
那几乎与她同时迎来了雷劫的少年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再看到她见他无恙后,慢慢放松的眼神,冲她微微一笑。
曾经的南陵城没有破,此刻立于历史旧影中的他们,也守住了这座城、这些百姓,一直等到五派三道的驰援前来。
老头残魂沙哑的声音响起:“小子,恭喜你元婴,也恭喜你那个便宜徒儿伏天下。”
程洛岑没有应声,他直觉老头残魂还有话要说,而这期间,他不应该打断。
“虽然是历史旧影……但我也还是想去看一眼。”老头残魂慢慢道:“有个人,和你拿着一样的将阑剑。”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完又倏然道:“算了,还是算了,不看也罢,我们在这里几天了来着,这破秘境该结束了吧?妖丹掏了多少个了?那边散修身上的灵宝要不要也搜一搜?说不定能带出去……”
他絮絮叨叨转移话题,声音越来越大,简直就像是在欲盖弥彰。
程洛岑哂笑一声,径直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老头残魂一顿:“你、你去那边干嘛?那边没有什么灵宝可搜,我跟你说,那个紫衣服的,刚死的那个,他身上有好东西,那老狗最会从各个秘境里搜东西出来了,身上光是天极灵宝都有三四个!”
“是啊,天极灵宝也没能保住他的命,毕竟刚才兽潮的时候,他全都用于保护凡人了。”程洛岑声音淡淡。
“……啊,是、是吗?我倒是没注意。”老头残魂有些结巴:“但、但你为什么要来这边,这边什么都没有,啥好处也捞不到……”
程洛岑倏然停下了脚步,老头残魂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闭了嘴。
少年沉默片刻,蹲下身,为那握着将阑剑的人轻轻合上了双眼。
可他松开手后,那双眼竟然又重新睁开了。
老头残魂深觉丢人,忍不住道:“好他妈不争气……”
却见程洛岑重新伸出手去,再度为那人合上眼,再轻声道:“南陵城守住了,凡人也没死绝。”
顿了顿,他又道:“你自己肉身虽亡,但尚有一缕游魂在世间不灭,所以,安息吧。”
再松开手时,那双眼竟然真的就这样合上了。
程洛岑再为那人整理零乱狼狈衣冠,用了除尘术,最后俯身将那肉身抱起。
老头残魂大惊:“你、你干嘛――你抱着老夫的身体要去哪里!”
他的声音在程洛岑踏前两步后,戛然而止。
却见少年一脚沉沉踏下,本就千疮百孔的地表于是裂开一些,一侧的云卓似是明白了什么,解下身上的剑,再飞快挖开了一个坑。
程洛岑将怀中的尸身放入那土坑之中。
八百三十六名散修,幸存三百一十八名。
程洛岑便挖了五百一十八个墓。
“不过是历史旧影,你这样做,又意义何在。”老头残魂看他仔细为那墓穴上盖土,再埋头修出一个像样的形状来,到底沉沉哑声道。
“做事一定要有意义吗?”程洛岑终于盖好最后一g土,再起身:“我想要这样做,便这样做了,仅此而已。一定要说的话……我只求问心无愧。”
风的味道开始变得温热,三十天的秘境终于到了最后一刻。
下一瞬,所有在历史投影中依然幸存的弟子,全部被某种力量牵引,再回过神,已经回到了九宫书院。
第123章 “但我总要去看一眼才能放心。”
九宫书院的医修们早已全部待命, 此外,无数夫子已经展开了周密的结界,将九重书楼隔绝出去, 再将碧潭旁的这一处空旷之地重重包围,神色更是多有慎重和严肃。
往昔这秘境之中出来的弟子们常有形容极惨烈的, 甚至有过弟子陷入某种幻觉错乱之中,出了秘境后, 依然难辨现实与幻境,对周围人展开无差别攻击。
夫子们抚着胡须,心情到底有些不平静, 他们不想去看那可能会出现的惨状, 却也比谁都希望,这些弟子能从这一次的历史旧影秘境之中,得到真正足够的磨炼, 并在修行的路上,再向前多走几步。
这简单的一两步, 在某些时候,便往往是奠定修仙界与妖域大战胜局的关键。
三十日期限至。
碧潭中忽有殊色起, 水面涟漪愈烈, 便如那日入秘境之时一般, 被硬生生地扯开成两半。
水面原本倒影着两侧湖光山色,九重书楼,然而风搅云涌,再一错眼,那碧潭竟然如同破碎镜面, 每一片上都倒映出了不同的画面与色彩。
有雪峰皑皑上却有鲜红染地,有焦土血海, 有长街横尸,更有无数身影挥剑鏖战其中。
赫然便是过去所有甲子之年的战场掠影。
下一瞬,空旷的广场之上,倏然出现了穿着不同色彩道服的许多身影。
按照往年的折损情况来推算,入秘境的三百余人最终大约只能有七成左右弟子归来,这其中大约还会有两成受伤,抑或道心受损,最终只能不甘心地成为各个教派的教习。
只有在其中大浪淘沙剩下的那一半人,才能真正成为支撑起修仙界下一代的希望,亦或者说,承载修仙界下一个甲子的支柱。
医修们分成了四人一组的小队,一应丹丸药品早就备齐,只等看到缺胳膊少腿的弟子,便以小队为单位,就地进行救治。
虞兮枝看着面前绿意盎然的土地,再看向身侧九重书楼,重重人影,花香鸟语,竟然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的余光再扫到其他同门与别派弟子,只见果然其他人的脸上也是带着些恍惚。
有人慢慢松开手中的剑,再力竭般跌坐在地,低笑出声,也有人兀自握着剑,只怕这一切是自己的幻觉,还有人早已是强弩之末,终于撑到此刻,撑无可撑,便如一块直硬的木板般向后倒去,再有医修小队抬着担架小跑而至,飞快将其抬走。
“虞寺哥哥,我们……撑下来了。”风晚行轻声道。
虞寺低头抖了抖剑上的血渍,还剑回鞘,又好似想起了什么,看了风晚行一眼,再从芥子袋里掏了一个斗笠出来,微微俯身,仔细带在了她头上。
风晚行的视线被斗笠垂下来的轻纱遮住,阳光倾泻,这样看虞寺时,便带了一圈雾色蒙蒙:“虞寺哥哥?”
“带好。”虞寺的声音依然一本正经,风晚行却从中细品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她抿唇一笑,抬手摸了摸斗笠的帽檐,再重重点头,惹得垂落的轻纱微摆,便好似细腻春风吹拂心间:“嗯!”
虞寺不再说话,眼中却有了几分笑意。
虞兮枝来回古怪地看了两人一番,再颇为微妙地看了一眼夏亦瑶,心道某种意义上来说,她阿兄的口味好似并没有非常多的变化,只是在原有基础上,做了些升级调整。
只要不是夏亦瑶,虞兮枝自然不会对虞寺的生活做任何指手画脚的干涉,不过西湖天竺与昆吾山宗距离甚远,若是平时私下不往来的话,下次见面便要等到五派三道的比剑大会了。
异地恋总是格外艰难些。
她如此胡思乱想一番,也不去打扰两人,只收回目光,再试图去找其他人。
结界之中,一片熙熙攘攘,医修穿梭其间,又有夫子飞快地将一些有些失控的弟子控制住,还有些人恍然回神,再想到那些在自己面前身死的前辈壮烈,积累许多天的情绪终于难以控制,在此恸哭出声。
虞兮枝穿过许多人群,看到程洛岑和云卓站在一侧,重剑少女身上的气息深沉不少,显然已经伏天下,而程洛岑似有所觉,遥遥向她看来,再冲她微微点头。
而黄梨正手足无措地蹲在一个穿着九宫书院浅葱色道服的少女身边:“你、你别哭了,你喜欢的那朵花,在这里也可以种出来的,等到花开的时候,我再送来给你好不好?”
见到虞兮枝时,黄梨眼中一亮,使劲冲她挥了挥手:“二师姐!大家都还好吗?”
虞兮枝点点头,再用口型询问道:“这是……?”
黄梨脸色微变,似是很难解释,只一脸菜色,有口难言地看向虞兮枝,但眼中分明也不全是苦涩。
虞兮枝于是微微一笑,再继续向前穿梭而去。
她看到沈烨与池南站在一处,两人神色分明有些凝重,再分别拍了拍几位弟子的肩膀,似是叹了口气,显然是有相熟的同门未能幸免于难。
更远一点的地方,有少年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柄黑剑,神色似悲似喜,却最终还是在抬头的时候,挂上了虞兮枝熟悉的轻松神色,冲她展颜一笑:“二师姐。”
虞兮枝看他神态,又想到自己听说过的有关易醉父亲的事情,便猜到了什么,她深深看他一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并不去提,只转而道:“还记得我们在客舍门口见到的那个和尚吗?”
易醉一愣,很快回忆起来:“记得,怎么了?”
“帮我找他。”虞兮枝言简意赅道。
易醉也不多问,此处人太多,又都是修士,当然不便展开神识探查,他简单与虞兮枝一点头,便默契地分两边而去。
除了找那个叫长泓的和尚,虞兮枝还报了一线或许能找到大知知的希望,但广场此处到底有尽头,她很快就将自己这一片搜了个遍,再回头去看易醉那边,却见对方也皱眉冲她摇了摇头。
虞兮枝的心底微沉。
她直觉那个黑白僧袍的和尚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但此刻秘境合并,他分明从此处入,却没有从此处出,说明他必定还有别的手段。
或者他真的能再破开一次秘境,再从别的地方离开,亦或者……他分明就在此处,只是散修本就未曾登记,便是他佯作其中某人,收敛气息,也很难认出。
此处到底是九宫书院的地盘,五派三道又俱在,虞兮枝不可能在这里有任何过分的要求。
找这诡异和尚的事情只能先搁浅一下,虞兮枝等此处骚乱稍平,各门派清点清楚剩余弟子,九宫书院的夫子们终于撤去周遭结界,便飞快掏出了传讯符。
此处距离昆吾山宗确实极远,传讯符隔了这许多距离,也不知是否能奏效,但虞兮枝还是连捏了四五个,又等了半晌。
杳无回音。
她莫名有些心慌,拉住易醉:“你有千崖峰的传讯符吗?捏两个试试,看小师叔会不会理你。”
“好像还剩下几个,我找找。”易醉边说,边手下不停地掏符出来:“我这个是改良过的,之前在白雨斋和黄梨传讯的时候也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