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他,那恐惧自然就没了, 她也不跑了。
咦?
他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抱着她,为什么咬她?
“痛…”她呢喃着,缓缓睁眼开, 对上一双幽深隐忍的凤眸。
这下她算是知道了, 男人果然都是狼。白狼化成了人,行的自然是狼性之事, 她的痛呼声很快被淹没。
以王府之圣宠,他们夫妻二人在新婚第二天就要进宫谢恩。好在陛下体恤, 准他们三日后入宫谢恩。
民间有出嫁女三朝回门之习俗,也不知皇帝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在世人眼中,天子的一举一动皆有深意, 此举无疑是在间接承认苏宓是李家女的事实。
进宫这一天, 帝后皆在。
皇帝威严更胜从前,皇后依旧端庄。
谢了恩,皇帝又有赏赐。赏赐完毕,众人恭送皇帝摆驾。司马延则同太子与大皇子一道, 也离开了广安宫。
殿中只剩女眷,气氛一时间缓和许多。
柳皇后眼中含笑,无比温和地打量着苏宓。苏宓低眉恭敬,一举一动并不见丝毫的不妥帖。柳皇后微微点头,似乎对她很有好感。
宫中多人精,苏宓如此受帝后看重,各妃嫔们自是吉祥话儿说个不停。
自古以来不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便是东边雷声西边虹。这朝天城倒下一个吴国公府,自有柳府。败了一个杨府,还有韩府张府。
李长晴远嫁和亲,长华公主终于出了头。长华公主头上没有大公主,自是受重许多。韩妃人逢喜事精神爽,别提有多欢喜。
宫中的女人们说话,不敢涉及朝政,大多是围着衣食二字。说到这二字,便有人提到常嫔与苏宓合开蛋糕铺子一事。
常嫔与大多数的妃嫔不一样,她身后没有母族没有靠山。她原是寻常的宫女,以往是宫人瞧不上的那一类妃嫔。她无所进项,靠的是自己的月例银子和四皇子的份例。
这些年她不争不抢,又甘于清静不争宠。虽说她育了四皇子,众人也只当她肚皮争气,并非是恩宠过多。
“我听人说那铺子生意极好,想来常嫔妹妹最近日子滋润了许多。”韩妃捂着帕子笑,语气颇有几分打趣。
常嫔不是那等八面玲珑之人,平日里也不擅长和众人打交道。她听到这话后脸胀得通红,眼中闪过几许恼怒。
青美人眼珠子一转,道:“韩妃姐姐你可莫再说了,常嫔姐姐怕是不愿提及此事。”
柳皇后眼神意味深长,垂眸饮茶。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常嫔妹妹就是太过小心。”韩妃不以为意,“我手中就有几个铺子,倒是不用我操心。不过我爹娘每年都会让人送红利进宫,从不曾断过。”
这些宫妃若是光靠月例银子,只怕一个个都过得紧巴巴的。靠娘家贴补,或是自己有皇帝赏赐,那自是会过得好。
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倒也不用藏着掖着。
然而常嫔没有娘家可靠,又不怎么受宠。闻言忽地站起来,一张脸红成朱肚色,说不出的恼怒和委屈。
“皇后娘娘,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哟,常嫔妹妹,你真生气了?”韩妃夸张道,一脸惊诧。
“没有的事,我是真的不舒服。”常嫔低着头,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的难受。
柳皇后一个凌厉的眼神看向韩妃,“既然你身体不适,就回去歇着吧。”
常嫔一走,韩妃脸色讪讪。
苏宓起身道:“禀皇后娘娘,那蛋糕铺子能开起来实属机缘巧合。常嫔娘娘初时并不乐意,多亏大皇子从中斡旋。常嫔娘娘为人实在,最是不喜旁人说三道四。那铺子虽不大,却是臣妇手中真正的嫁妆。”
这是事实,她的嫁妆都是王府给的。
柳皇后温和地看着她,“你在王府长大,忠亲王夫妇视你为女,那都是你应得的。”
“娘娘仁慈,臣妇怕常嫔娘娘会多想。若是她不愿再同臣妇合股,日后怕是铺子里不会再有新点心问世。臣妇向娘娘求个恩,可否允许臣妇前去和常嫔娘娘好好谈谈?”
她要求的合情合理,柳皇后自不会阻挠。常嫔走得不慢,她追上时已快到听语宫。对方似是料到她会追来,眉宇间有微微笑意。
“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常嫔默许,示意宫人们不要跟来。
听语宫位置偏,比旁的宫殿要清静许多。两人站在一处还算开阔之地,常嫔望向远方神情幽幽。
“你可知那是哪里?”她问。
苏宓望过去,不知是何处。
“那是采薇宫,以前赵贵妃的宫殿。”
“娘娘同赵贵妃是旧识?”苏宓这句话是多问,妈妈能在听语宫生活多年,不止是有皇帝的刻意隐瞒,这位常嫔娘娘定然也是知情的。
以女人之嫉妒之心,常嫔同为陛下的女人难道心中没有嫉妒过吗?
“世子夫人何必试探我,该知道的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常嫔神情越发幽幽,“一入宫门深似海,在这座深宫里,你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苏宓回道:“自是陛下的宠爱。”
常嫔笑起来,笑声亦是幽幽,“非也。美人终于迟暮,色衰而爱驰。若是企望能盛宠终老,那是痴人说梦。这后宫中唯有陛下是真男子,一堆的女人盼着他的垂怜,他哪能顾得过来。他视女人为玩物为消遣,又怎么会有真心?”
苏宓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确实有点言深了。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在试探你?”常嫔又笑,“我对你毫无戒心,是因为你的这张脸。我一看到你就心生欢喜,又不能表露出来。这宫里人人都在做戏,又人人都在看戏。我看了别人的戏,自是不想别人看我的戏。你明白吗?”
“娘娘,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一点很像你娘。”常嫔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你娘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她从不留恋荣华,亦不低眼看人。你说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富贵抛弃自己的孩子?”
苏宓低喃,“情之一字最不可捉摸,有道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有人为情不顾生死,有人为情放弃所有。”
常嫔突然大笑起来,“你这个孩子心思还真是重,你知道什么情?男人啊,都是一样的。有根的没根的都一样恶心无比。情这个字,他们不配!”
她的语气有些奇怪,似在憎恨。
苏宓心有所动,“那依娘娘来看,这宫里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人甘愿被缚一生?”
“这宫里能有什么好?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给我下落胎药,我算计你失宠。只有傻子才会觉得这宫里好,心心念念想要做那人上人。若不是身受牵制,谁不想离了这樊笼。对于女子而言,所谓的男人情爱还不如一日三餐。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骨肉,谁愿意虚与委蛇甘愿被困。”
有风吹来,苏宓红了眼。
常嫔这是在告诉她,妈妈之所以留在深宫并非是贪图皇帝的情爱。妈妈是为了她,才会留在这里的。
“为什么?四皇子…”
“父母为子女,自是谋划深远。男人之爱终不能长久,女人得为自己的孩子另谋其它的出路。”
所以妈妈之所以生下四皇子,也是因为她吗?她身形一晃,突然很想哭。妈妈事事为了她,她却在怀疑妈妈为情爱所迷。
她手捂着心口,无比难受。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样的事情,她怎么可能告诉你?”常嫔看着她,“她宁愿你误解她,也不想你心生愧疚。她这一生都在为你谋划,唯愿你一生平安。她不想你为她做任何事,却事事为你想在前头。”
“她不愿意我知道,那娘娘为什么要告诉我?”她以为常嫔别有用心。
然而常嫔的话让她大感意外。
常嫔说:“她愿意忍,她愿意默默奉献,那是因为你是她最重要的人。但是我忍不了,我不愿看她那么委屈。我父母早亡,被兄嫂以二两银子卖给人牙子。后来进了宫,看到的都是黑暗,见过的都是龌龊。若不是你娘,我恐怕早死了。若不是她,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温暖。我谁也不在乎,我只在意她一人。我不愿意任何人伤她的心,包括她的孩子。”
苏宓怔住了,她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心甘情愿为妈妈遮挡。人生在世,能有这样的至交好友该是何等之幸。
她朝对方重重行了一个礼。
“多谢。”
这些年,妈妈身边能有这么一个至情至诚的人,想必日子过得应该还算可以。她为自己以前的猜测感到内疚,又为妈妈的人缘感到开心。
“你不用谢我,我是心甘情愿的。”常嫔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柔和,“我的后半生,都是为了她而活。”
苏宓备受震撼,动容而又尊敬,“娘娘,我送你回宫吧。”
听语宫内,宫人并不多。
常嫔又恢复了往常的神情,对苏宓的态度不冷不淡。将人晾在偏殿,她自己则借口乏累回正殿歇息。
苏宓知她用意,不气不恼。
没多时,有人从外面进来。
黑纱遮面,不是赵舒宜是谁。
“妈妈。”
第80章 五年
赵舒宜轻轻一声叹息, 眼神中有一丝无奈和不赞同。心知必是常嫔说了什么,女儿看向自己的目光才会充满愧疚。
她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女儿,也不想让那些不堪坦露。那些事情并不光彩, 纵然有足够的理由, 却依然是一件令人难以启齿之事。
“宓宓,不要问。”
就算是知道了, 也不要再问。
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苏宓冲过来,一把的住她,“对不起,妈妈。”
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仿佛这两世不过是一场梦。过去的一切近在眼前,她像是抱着年幼的女儿。
“宓宓,你不用和妈妈说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们。”
“不是的, 妈妈没有对不起我们。我都知道了, 你之所以留在宫中就是为了她。是我之前误会你了,我真是太不应该了。”
母女二人紧紧相拥, 这是苏宓曾经幻想过的情景。她突然觉得好难过,难过妈妈经历的那些事, 心疼妈妈这些年的不易。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赵舒宜道:“不必为我难过,更不必为我不平。我得到过这天下最让人羡慕的盛宠, 享受过世间最顶极的锦衣玉食。我不曾受过折磨, 在世人眼中我生有所值,死得其所。就算我如今隐姓埋名,我还是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妈妈…”
激动过后,赵舒宜替女儿擦干眼泪。左看右看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当年那个在她怀里咿咿呀呀的孩子,如今都嫁人了。
“忠亲王府家风清正,司马延世子也是难得的一表人才,关键是人品不凡。妈妈不盼别的,只盼你以后过得好。”
“他确实很好。”苏宓道:“我一定会好好生活的。可是妈妈,你以后真的要一直待在这宫里吗?”
赵舒宜眼有落寞,“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当然要一直走下去。我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绝不可能再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有常嫔照顾我,我过得还算舒心。将来晔儿长大了,你们姐弟俩能相互照应,我就放心了。”
“妈妈,那你有没有想过…”苏宓没有说完,她知道妈妈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赵舒宜当然听懂了,闻言是淡淡一笑,“自古以来,出身皇家的男儿哪个不想成为那天下至尊。一旦坐上那把龙椅俯视天下,手中掌握的是最至高无上的权势,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拥天下美人在怀,享尽天下美味珍馐。但是身为母亲,我却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那人上人。因为那意味着一辈子永不尽的心术算计,必将成为世上最孤独的寡人。”
她历经两代帝王,看得比谁都通透。先帝看似宠她,实则以她为棋。今上看似钟情于她,却视她为私人禁脔。他们高高在上坐拥天下,不过她却觉得他们实在是可怜。他们在算计他人之人,亦不知后宫妃嫔齐齐在算计他们。
你来我住,你图我色,我图你权。你像逗猫狗似的今日宠着这个,明日宠着那个,岂不知这些猫狗心心念念从你身上咬下一块肥肉来。
“我只希望你们这辈子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平安开心才是最好。”
“如果万一晔儿以后…”
“那是他的人生,是他的选择。”
一阵沉默,这个话题终止了。
赵舒宜细细问起她在王府之事,比如忠亲王妃待好如何。母女二人低低交谈,气氛一时间变得温馨而美好。
直到外面传来动静,苏宓不得不离开。
出了听语宫,她再看这牢笼似的宫殿,忽然觉得温暖了许多。这里有她最亲的亲人,有她的妈妈还有她的弟弟。
假山那边才有什么东西晃过,她立马就认了出来。
李晔背着手老气横秋地踱着步子出来,“宓姐姐。”
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关系,难为他这么小的年纪还能有这样的城府。她突然心中涩涩,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好些怜爱。
他歪着头,“宓姐姐是来取新方子的吗?”
“是啊,我取了一张最新的方子。”苏宓道:“这张方子我很是喜欢,原来一切都是我想错错了。”
“宓姐姐,你都知道了吗?”他小小的脸上似乎有些激动。
苏宓点头,“我都知道了。我想我们的蛋糕铺子以后生意会越来越好,做出来的东西会越来越好吃。”
他笑了,“一定会的。”
姐弟二人心照不宣,彼此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苏宓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如今他也不过才八岁。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背负着那样的秘密还能看上去如此天真简单,这个弟弟不是池中之物。
她又心疼起来,深感抱歉。
他的出生,说到底还是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