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了拍沈采萱的手背,偏头想了想:“那我不让他管着你了,可是偷懒却不行,等你回去了,我得放个人在你身边。”
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哐哐地砸在窗户上,连殿门也被吹得吱呀吱呀响,容卿下意识看了一眼外头,眼中闪过一抹忧色,心是有些软了,但终究没施恩,别开眼去,又重新翻开了小几上的书。
沈采萱也听到外面的响动,手指扣紧了衣袖,她看着容卿,声音放软了许多:“不回去不行吗,我一个人在府上也没意思,烟洛姐姐虽然有些自作主张了,但我是愿意的,就怕你会嫌弃我,怕我会拖累你……”
容卿眸光微闪,握着书的手悄悄用了力,只是神色瞧着仍旧无动于衷。
“当初就不该让你离开越州。”她冷冷地说了一句。
沈采萱的手顿了顿,慢慢放开她,她坐正了身子,低着头看着长袖上的绣纹,良久之后,她忽然下了榻,两脚踩在地上,走到前面,扬头看了看透过门窗的月色:“虽然离开好多年,但我也很想念这里,这里离她最近,总觉得她好像不曾离开似的。”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突然转过头看着容卿,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容卿总觉得
她是在笑。
容卿有一瞬的恍惚,好像透过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五年时间,她身形越发高挑,从那个听话懂事的公主,长成了现在的大姑娘,依然还是那么听话懂事,让人分辨不清楚她到底是为了别人,还是真的如她所说,是为了自己。
容卿觉得眼眶有些温热,她急忙垂下头,轻轻眨了眨眼睛,声音恢复冷然。
“玉竹,你先下去吧。”
玉竹候在身侧,什么话也没说,恭谨地道了声“是”,便迈着步子退下,走到门口的时候,容卿忽然叫住她,一阵沉默后,幽幽叹了口气:“让烟洛起来吧,找个女医给她看看腿,别留下什么病根……”
玉竹面色一喜,刚要应声,容卿眼中复现厉色:“让她仔细想想自己错在哪!如果以后再犯,就不要留在我身边了。”
“是……”玉竹转身走了出去,知道两人还有话要说,且不能让外人听到,便将殿门又紧紧关上,沈采萱松了口气,走到容卿身前,屈身蹲了下去,慢慢将自己的面具摘下。
还是那双弯弯月牙眼,璨若星河,好像能让人忘却一切不快。
容卿摸了摸她头顶:“只准许你住一段时间,到时我还是会让大哥将你接走的,不是怕你拖累我,只是你身份特殊,我想要你好好活着,你得知道,万一被人认出来,就算是现在的汝阳王府也救不了你。”
能让她松一点口已经很不容易了,沈采萱不打算纠结能在宫里陪她多长时间,总之走一步看一步,现在不急着把她赶走就行,她心里想着,乖巧地点了点头。容卿拿起那张白面具,目光有些好奇,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看了几眼,转头问她:“这是你想的主意吗?”
沈采萱原是柔嘉公主,虽然在丰京住的时间并不长,但这里依然有人认识她,五年过去,她容貌稍有些改变,可这种事一点马虎不得,除了要隐姓埋名,怕是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了,之前在王府里还好,如今在皇宫里,一切都更要小心谨慎。
容卿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才不肯让她进宫来。
谁知道沈采萱摇了摇头:“是陛下给我的。”她拿过容卿手里的面具,跟自己的脸比量比量,“有点大。”
容卿的手
一顿,眉头轻皱,但很快就舒展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眼中暗藏的神色有些复杂,明知道踏错一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她却还是贪恋眼前的悠闲时光,好像只要一看到她的脸,心情瞬间就能变得晴朗,世界也重新有了色彩。
先住一段时间,时间是多久呢?她自己也不清楚。
容卿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榻上来:“为什么《兵法策》也要让你看呢,这不是行军打仗才需要看的书吗?”
“是啊,我也很奇怪,王爷只说,看这个能长脑子。”
“他嫌你笨了?”
“唔……好像是!”
两人说着闲话,时间慢慢悠悠就过去了,外面风过消歇,月光散落在深宫大院内,显得此时静谧而美好,忽然一道黑影闪过,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留下一道残影。
王椽正站在鎏金吐水金鱼座紫檀宫灯旁添薪,时不时抬眼瞥一瞥上头挑灯伏案的人,从玉照宫回来后,陛下就一心扑到政事上,好在晚膳终于简单用了点,他也算稍稍放下心来。李绩将手中的奏折批复完,随手搁到右手边上,按了按眉心,忽然沉声问了一句:“玉照宫那边怎么回话的?”
王椽放下灯罩,赶紧走过去,到跟前时才回答:“娘娘身边的烟洛姑娘被罚了跪,不过后来娘娘开恩,又让她起来了。”
李绩的手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她不高兴吗?”
王椽欲哭无泪,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玉照宫有陛下的人,可皇后大殿一关,谁也不能隔着门去猜娘娘的心情去,因此消息传过来都是模棱两可的。
他欠了欠身:“应该……不高兴吧……”都罚心腹跪地板了,当是发了脾气才会这样。
李绩似乎更烦躁了,他仰靠在龙椅上,看着头顶的雕梁画栋,漆黑的眸子晦暗难明,想起张泽的话,他便觉胸口像堵了硬物,上不去,也下不来,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就怕碰坏了那个瓷做的人儿。
空荡的大殿上寂静无声,李绩不再处理政事,仰着头想事,王椽也不好打搅,谁知道殿外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看了陛下一眼,见他没反应,便自己走下阶,将殿门打开,发现外面站着一
个一身黑衣气喘吁吁的人,那人不管不顾地推开他,径直往里面走。
“哎?你等等!”
李绩听见声音后终于收回思绪,视线往前一挪,就见萧文风喘着粗气行至案前,单膝跪了下去。
王椽叫住他也是因为没看清他的脸,知道他是萧文风后就不再说话了,将殿门关上后,候在一旁等候吩咐,也没有再上前。
李绩坐正身子:“查出来了?”
“回陛下,越州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不过陆家那里,臣倒是发现了不少事。”萧文风一改啰嗦态度,面容严肃,不笑的时候,跟他的同胞哥哥如出一撤,看着都很是冷漠无情。
“说。”
“陛下五年前在丰京逗留时,身边跟着的心腹都是可以全然信任的,其中有个叫陈鹤龄的人,陛下转道越州时,他也跟着,最近臣查到,他背后原来一直跟聿国公有联系。”
李绩登基之后,那些帮他打天下的人就被论功行赏了,陆十宴从龙有功,被封了聿国公,只是他在朝有实权,领了兵部尚书一职,任同平章事,更多的人都习惯叫他陆大人。
萧文风说完,李绩便皱紧了眉头。
“陈鹤龄抓起来了吗?”
“在察抚司的地牢里。”
“问出什么来了?”
“陈鹤龄原来是楚王的人,后来楚王出事,他便断了跟楚王的联系,反而一直和原江南节度使也就是陆十宴私下里有书信往来,但他跟陆十宴交流的,都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多是一些生活起居上的,比如……”
萧文风抬起头,目光认真地看着案后的人:“陛下去了哪,见过谁,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越州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我更一更新少就不评论了!
第46章 、皇后四十六课。
琉璃灯罩里的烛火簌簌烧着, 李绩半眯着眼,听萧文风说完话,手指在案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咚咚声像是落在心头上,无声的躁动让人有一种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
萧文风咽了口唾沫, 大气也不敢出,他知道陛下是生气了,而这股气还被他压在胸口,尚在忍耐之中。
“陈鹤龄还说了什么?”半晌后, 李绩凉声问了一句。
萧文风脊背汗湿, 像是从鬼门关里逃过一劫, 他偷偷松了口气, 恭敬答道:“陛下在燕州期间,并未重用陈鹤龄, 他所知不多,最多就是透露陛下行踪,臣严加审问之下, 他已将该说的都说了, 除了越州的事, 余下都无关紧要。”
李绩停了手, 深思半刻:“绝不止陈鹤龄一个, 继续查,看看他到底在朕身边安插了多少人,另外, 陈鹤龄跟李缜交往到何种程度,也一并查清楚。”
“是!”
萧文风不敢怠慢,应声速度如离了弓的箭,弯腰的时候腰间佩剑撞得剑鞘咔咔作响。
李绩却显然还没消除心头烦躁,他伸手搭在眉心上,几日的疲倦感忽然袭来,说话声低了许多:“派去越州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来回最快也要五天时间。”
李绩听了后,半晌没有说话,随后摆了摆手让他下去,萧文风却还是跪在地上不动,李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怎么?”
萧文风嘟囔着嘴,说话吞吞吐吐:“大哥……大哥他其实……”
“你也想来五十大板?”李绩提高声音,将他的话截断,萧文风浑身一震,立马觉得舌头打转,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李绩饶过案头走下来,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他站在萧文风身侧,两手背在身后,声音没有起伏:“你回去告诉他,什么时候懂了什么是真正的为臣之道,什么时候再回来,如果他这么喜欢管朕偏宠谁,可以卸去户部职位,来朕的后宫里当大总管。”
他说完,径直走了出去,王椽守在门口,自然也去跟上,两人把神色古怪的萧文风独自抛在大殿上,等确认没人了,萧文风站起身,很是惊恐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下面,觉得别的话都好说,最后这句话一定
得给大哥带到!
这关乎他们萧家传宗接代!
李绩出来后天色已经很晚了,他跨着大步向前走,走出不远后忽然停住身,转头看向一旁的王椽:“朕的衣服,多备些,在玉照宫。”
“是。”
李绩继续向前走,发现王椽还跟在身后,又停下脚步,这次声音微微有些发怒了:“现在!”
王椽一激灵,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赶紧转身往相反的地方走,李绩这才满意,他不再停留,一个人去了玉照宫,看到不远处的和暖灯火,李绩忽然顿住步子,以往他来时,玉照宫总是黑洞洞的,暗夜墨色如渊,没有一点温度,今日总算添上点色彩。
他抬脚向前,止住了宫人的通传,轻轻推开殿门,空荡的大殿中空无一人,他站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到人声,在玉屏风后边,时不时传来嬉闹的笑声,李绩的心忽地一顿,他向前挪了挪,灯火照耀的方向,两道人影投在殿见高梁挂着的纱帐上,那一室的和谐安详与李绩站的地方好像是两个世界。
一半灯火昏黄,一半月华冷彻。
他的步子忽然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迈不动了。
现在进去,里面的美好又会被他打破吧。
李绩转过身,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手肘搭着小案,一时竟觉得有些困顿,里面的悄悄话听不真切,他只能分辨出哪个是容卿说的,那个不是,那一圈圈萦绕在耳边的声音如涟漪般扩散,是如常的,有温度的,不是冷冰冰的,李绩支着头,笑容有些苦涩,但就这样静静听着,似乎也挺好。
他就这样慢慢睡着了,连内殿的灯何时熄灭的都不知道,王椽赶过来时,李绩正伏在小案上,似乎睡得香沉,他没做打扰,只把衣服叠整齐了,放到一旁,然后给陛下守夜。
玉竹第二日一早推门进来,便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李绩听见响动后很快就惊醒了,王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歪倒在墙上。
内殿里的人还没醒,李绩用眼神制住玉竹行礼,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衣服,半晌后才挪回眼来,走到王椽身边,伸腿踢了他一脚。
“哎——”
他的“呦”还没发出来,就看到李绩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个字被他一口吞了回去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土,恭敬地立在李绩身后。
李绩走到门口,吩咐玉竹:“别说朕来过了。”
玉竹不敢多问,只得应下,李绩又瞥了一眼软榻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几件龙袍:“那个先收起来吧。”
以后或许还用的到,李绩心里加了一句,然后顶着不甚干净整洁的头发回了紫宸殿,打水洗漱一番,早朝姗姗来迟。
就这样过了五日,每天他宿在玉照宫正殿的那张软榻上,明明没紫宸殿的大床睡得舒服,他却一次噩梦也再没做过。
五日后萧文风终于把越州得来的消息送到了李绩手中,幽静大殿上,李绩冷面看着手里的书信,上面还有带血的指印,越看脸色越黑,最后他扬手一挥,转身坐到龙椅上,已然怒不可遏。
萧文风将纸张一张一张捡起来,试探地看了一眼座上之人:“郎中和煎药丫头的供词上所说之人,应该是翠屏……”
“不管是谁,总归跟她脱不开关系。”
“陛下打算怎么办?”
李绩坐得笔直,目光落在案头的一封奏疏上,他忽然拿起翻开,仔细看了两眼,又重新阖上。
奏疏是陆十宴呈上来的,上面详细书写着南域离间计划的提议,如何挑拨,从哪突破,南域十三部各个部落实力划分与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言辞精准态度诚恳,皆是全心全意为南域的收复而谋划,没有半分保留。
哪怕李绩早已经下旨,明确将此事交给卓承榭了。
“把那些有关的人,都杀了吧。”李绩声音冰冷,定人生死的几个字,说得就像要掐死几只蚂蚁。
萧文风一动,眼中满是好奇,他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将人都杀了,就算毁灭人证,相当于灭口,这是要息事宁人吗?
“是……那这些供词?”
“烧了。”
萧文风见他说得丝毫没有犹豫,便不再多想,吩咐他做什么就做什么,领命要出去的时候,李绩却又忽然叫住他。
“找个机会,把翠屏解决掉吧,别露出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