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时已有哭腔。
“你又把纸鸢放到树上了。”
就在容卿与纸鸢生气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句话,声音的主人温润如玉,语气带了一丝回味的眷恋,容卿顿了顿身子,慢慢转过了头。
李缜
正站在她不远处,笑着看她。
三哥,她张了张口,却没办法叫出声来。
李缜好像没看到她的异样,抬脚走了过来,到了近前,刚一抬手,容卿就如受惊的小猫一样向后退了一步,手搁到胸前,好像防御的姿势。
李缜的手就那样顿住,他看了看自己手心,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果然还是怕我。”
容卿抬头去看他,眼睛睁得鼓鼓地,胸膛缓缓起伏,呼吸渐变,有些控制不住心中怨怼。
“你知道你舅舅,做了什么事吗?”
李缜手指微蜷。
“我知道。”他道。
“那你还敢出现在我眼前?”
李缜眼中还是含笑,却是无奈地道了一声:“不敢。”
容卿眼睛一红,刚要说话,就见李缜指了指树上的纸鸢:“只是想帮你把它够下来。”
已到喉中的话卡在那里,容卿有些怔然地看了看他的手,好像还是这棵树,好像还是这个燕子纸鸢,好像还是同样的情景,她还是个刚及人腰的小孩子时,三哥架着她,使劲去够树上的纸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三哥疏远了呢?
是在发现兰惠妃与徐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之后,还是在她意识到徐亥与卓家政见不和之后,她忘了,她只知道三哥已经不单纯是三哥。
虽然皇姑母曾动过心把她托付给三哥,虽然徐亥十多年来,不曾对李缜有过任何的亲近,可她仍旧不放心。
李缜已经弯下腰来,他拍了拍自己后背,对容卿道:“踩上来。”
如今,他已不能像从前那样直接抱起她架到自己两肩上。
容卿没有说话,她走过去,伸手让青黛扶着,然后一只脚踩到了李缜手上,借着两个人的力爬到了后背上,上去后却有些不敢直起身子。
“等等,别晃……别晃!”
李缜任劳任怨地让她踩,忍着笑意回道:“卿儿,三哥没晃。”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你踩到这上来,我好直起身子。”
容卿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纸鸢,咬了咬牙,抬脚踩了上去,身子忽然升高许多,她赶紧抓住树杈,有惊无险地呼出口气。
“够得着吗?”
“不要害怕,我把着你呢。”
“就算摔着,也是砸到三哥身上。”
底
下的李缜有一声没一声地问着,不是催促,好像只是想要跟她多说几句话。
容卿伸出去的手就那样停下,她始终是那个姿势,垂着眼帘,长久的沉默过后,她忽然吸了声鼻子。
李缜下意识向上看去。
“别抬头!”
容卿喊了一声,她咬了咬唇,压抑着喉咙里的哭意,李缜仰到半路的头僵直片刻,又低了下去。
“好,我不看。”
又是顺着她说的话。
容卿换了脸色,用袖子擦了擦眼,声音已然变得低沉,满是怨憎的恨意:“三哥,我有一日要亲手杀了你舅舅。”
徐亥,徐昭仪的亲哥哥,李缜的亲舅舅。
“嗯,我知道。”
半晌后,底下传来温和的声音,好像永远没有感情起伏一般。
容卿飞快拿了纸鸢,从李缜身上下来,又退出去一步远,冷眼看着他:“我要杀了他,你会不会阻拦?”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能力。”
一声清冷的嗓音将之打断,说话的却不是李缜,容卿左顾右看,只见大树后面突然转过来一个人,那人背着手,另一只手里拿了一本翻得卷边了的书册,看向这边的时候,深黑色的眼眸中波涛汹涌。
他似乎不太高兴。
“你连兰氏都杀不了,更不要说徐亥了。”
容卿看到来人后有些惊异,而后马上又皱起眉头:“如果不是你,兰氏或许已经死了。”
“如果不是我,你也已经死了。”李绩冷道。
容卿噎了一口,心中却莫名有些生气:“四哥就跟以前一样就好,冷眼旁观,若无其事,不管我和皇姑母发生什么事,你都只看着就好,下次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李绩眉头微皱,视线从李缜身上扫过,最后落向他被踩得满是泥土的肩膀。
“也不算是闲事,”他开口,语气生硬,“只是上次跟你说的话,有了结果而已。”
容卿一怔。
上次说的话,还是一个月前,他背对着她说:“皇姑母的话,我会考虑的。”
有了结果,是什么结果?
容卿刚要问,却忽然觉得胸口一疼,疼得她马上蹲下身去,纸鸢被她丢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远处一个宫人的哭声传了过来,容卿睁开眼,仔细辨认那人,
发现是皇姑母身边的绿梅。
“县主!你快回凤翔宫吧!”她哭着跑过来,嘶哑着喊道,“娘娘……娘娘投缳了!”
容卿脑中轰得一声,整个人好像忽然坠入了深水里,灌进五脏六腑的冷水让她发不出声,看不清物,也无法呼吸,离开凤翔宫之前的画面历历在目,无尽的自责和后悔滋生不止。
她突然想起了今天的日子。
昏迷前是三月初六,烧了两天三夜,今日醒来,是三月初九。
卓家行刑的日子。
容卿推开身前人,疯了一样往凤翔宫跑去,眼中早已模糊一片,她看不清路,在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狼狈地跑到皇姑母的寝殿时,她看到门口站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身穿龙袍,怔怔地望着梁上吊着的人。
那人是她皇姑母,死了之后也不肯低头,好像要这样睥睨着他们去上路。
她直直跪了下去,痛苦地闭上眼睛,跟着追来的李缜和李绩都停在她身后,看到如此决绝的画面,都不禁为之一震。
李绩也跪了下去。
容卿耳边忽然响起皇姑母的话。
“说的是啊,皇姑母希望,你有一日能飞出去,看看外面的山河。”
皇姑母啊,你有没有飞出这深宫,看到了外面的锦绣山河呢?
原来,这世上有些事是真的不能陪的。
不能陪你生,不能陪你死。
好无情。
第7章 、皇后第七课。
满殿的宫人跪地啜泣,至伤至痛的人却无声。
容卿张着口,呼吸像刀子一样剌过干涩的喉咙,脸上有湿湿凉凉的冰意,那一刻她迎头,不过瞬息之间,却仿佛趟过了千百年的长河。
她在想,思考着,怀疑着,猜测着,揣度着。
皇姑母为何要这样做?
然后她看到距离自己一步之外的那个男人,似乎失去了全身所有力气一般,颤巍巍地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直到容卿能看清他的面容。
承乾殿前他冷面如霜,如卑劣小人决绝而又冷漠的脸色,犹在眼前,此时他却是另一番模样。
愤怒、震惊、悲痛、后悔、怨恨……所有容卿能想到的,能表现一个人激烈情绪的词,都出现在他脸上。
可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怎么能……”李崇演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过梁上吊着的那个人,惨烈视觉的冲击,让他僵持在那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那几个字被他不断重复着,一声盖过一声,好像极不愿承认她用这种方式离开。
“来人!来人!还不快将皇后放下来!你们都死了吗?”而后,李崇演终于回过神来,他左右环顾大声怒吼,声音近乎撕裂,全然不顾身为皇帝该有的冷静自持,那一声喊停了悲泣的宫人,也将容卿喊回了现实。
她有些茫然疑惑地慢慢偏过头,抬头看他,耳边没有风声,也没有宫人们纷乱的行事声。
随即她心中骤然升起一团怒火。
若他怒而拂袖离去,半点不见相守三十年该有的情谊,她心里会好受一点;若他大骂发泄不满,怪此景有损皇家气运,她心里会好受一点;若他冷漠无言以对,只是面无表情地吩咐后事,她心里会好受一点……
偏偏!
偏偏叫她看到了他眼中无所遁形的悔意和不舍。
他好像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可他凭什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李崇演背对着众人,在卓闵君的遗体面前站了很久,容卿死死地扣着腿侧,强忍着不站起来,强忍着冲到他跟前将他赶出凤翔宫的想法。
卓闵君手中攥着一张纸。
李崇演蹲下身,从她手中将
那张被攥得满是褶皱的纸抽了出来,缓缓地在手中摊开。
他的大手在纸张上抚过,像是不愿意太快看到内容一样,小心又谨慎,害怕着又期待着,慢慢将手拿开,待看清之后,他僵在此处,长久未做动弹。
纸上只写了两字。
“永安。”
永安,永世安宁。
“你姑母……你姑母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无尽绵长的沉默过后,是李崇演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声音,在僻静的大殿之上,那声音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人背后发麻,容卿跪伏在地,头埋在手背上,狠狠咬着牙。
然而出口的声音却是哀极伤极的悲意,是一个从此后身边再无亲人,飘零无依的孤女,对今后人生无望的迷惘和绝望。
“皇姑母……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道那张纸上写着什么,只知道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她看到李崇演向后一瘫,有些失望地看着前侧——卓闵君已经不在这世上了,留下的最后仪容不怎么好看,但她到死仍是皇后。
李崇演忽地咧开嘴笑了一声。
“好!很好!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的,不给人留一点余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手中的纸条忽然被他揉在掌心里,手攥成了拳头。
他转身看着容卿,脸色已恢复如常 :“你皇姑母自缢而亡,此后卓家便只剩你一人,你有什么打算?”
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那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在死人面前追问亲人的去留,该是多没有心,才会这么快就冷静。
容卿低泣着,泪水几分真几分假,但她仍未抬头,弱小的身躯蜷缩在一角,让人生怜。
“皇姑母生前最怕孤独,我要是走了,就没有人陪她了,请求陛下恩准,让我长侍于凤翔宫,为皇姑母守灵!”
她说得恳切,李崇演眸中情绪几经变换,良久过后他喊了一声“张成”,张成恭敬上前,丝毫不敢懈怠。
“传旨下去,卓家作孽多端,为天理所不容,以谋逆论处,乃朕顺应民心之举,皇后卓氏性情淑均,恭谨和仁,未参与谋逆之事,朕念旧恩,留其封号,然忠孝不能两全,今卓氏为家族所累,因心中愧对皇恩,于凤翔宫自绝,朕心甚痛……谥号孝昭仁
皇后,入葬赫陵,凤翔宫停灵三日,所有皇子皇女皆需前来守灵。”
张成应是,李崇演又回头去看容卿:“你就留在凤翔宫吧,若是有一天她回来了,这里不能没有人……”
宁死也要离开的人,怎么可能还有回来的一天呢?
“是。”
“其余章程让礼部拟订,朕要最快看到一套完整流程出来。”李崇演说完最后一句话,所有人都像接受眼前境况一样开始忙碌起来。
人死了,日子照过,没有人能一直深陷在悲伤里,青黛去推容卿,容卿慢慢抬起头来,因极度压抑怒火,下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痕,她茫茫然抓住青黛的胳膊,一只手紧紧攥着拳头。
里面躺了一张小纸条。
是她跑回凤翔宫的路上,绿梅塞到她手心里的。
她不知道李崇演看到的是什么,但皇姑母给她留下的最后两个字,是简简单单的蝇头小楷。
上书:活着。
活着。
给她的祝福,也是鞭策,更是枷锁。要她在面对李崇演那张令人恶心的嘴脸时,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应是,要学会忍辱负重,学会审时度势,学会封闭自己的内心,像个没有感情的牵线木偶一般,该哭时哭,该笑时笑,而不是想哭时哭,想笑时笑。
活着最简单,活着也最难。
容卿在那一天,变成了一个孤女,在诺大的宫廷中孑然一身。
她牢牢记着皇姑母留给她的最后两个字,捂在心口上,看着皇姑母入殓,看着无数人来灵前吊唁,看着别人的虚情假意,而宫外,她亲人尸骨无人收。
她决定要这样走下去,起码,要等到做错事的人付出应得的代价。
皇后薨逝不是小事,且又非正常死亡,而是用一种非常绝烈的方式自绝而死,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
起初众人还以为皇后卓氏是被陛下逼迫而死,但紧接着旨意传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能看出陛下对皇后之死是非常悲痛的,这让大家又茫然了。礼部接旨后不敢怠慢,急忙召集下属拟定章程,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凤翔宫灵堂搭好,第二日便开始了葬礼仪式。
皇子们需要给皇后守灵三日,守着逝者尸身,倘若三日不得复生,才说明人是真的回不来了,再盖棺大
殓。
丑时末,守灵到了后半夜,灵堂之上的人早已东倒西歪,此时夜深,无人照看,便有人萌生倦意,对付对付着便睡了过去。
容卿自然是一直跪着的,也唯有她跪得笔直。
身前棺木深色骇然,火盆里的光亮照得人诡谲莫测,她烧着纸,一下一下,仿佛失了灵魂一般。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犹如钉在地板上似的,来人停在她身后,容卿也好像没察觉到一般,一直是那个动作。
有穿堂风吹过,连着那人的低气压,将火盆里的火星吹得光芒大放。
他站在她身后看了半晌,久久未曾说话,不一会儿,他转身走到了一旁歪着身子靠在柱子上睡得正熟的人身前,在他肩上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