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归来时——赏饭罚饿
时间:2021-05-18 10:08:27

  他不好像自己的随从那样粗鄙,挑挑拣拣找到块平坦的石头,拂开枯叶擦干水渍,才施施然落座。
  然而白上青刚撩袍坐稳,忽就发现旁边的草木间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痕迹。
  小树枝像是被什么东西踩过,断口处还很新鲜,想必是这两日……亦或是在不久之前造成的。
  他单膝落地,俯身瞧了一阵,随即抬手召唤道:“你来,来瞧这个。”
  小厮抱着水壶颠颠地凑上前。
  “你看啊,此处的草丛尽数倾斜,明显是外力所为。大蕉叶上有划痕,是朝那边去的。”白上青拨开灌木,便露出一截蜿蜒的痕迹。
  随从立马惊呼道:“脚印!”
  “走,跟上去看看!”白上青当即行动起来。
  主仆二人压根没意识到早已离队,正不知不觉地往更深更崎岖之处而行。
  沿途的青石间果然附着着踩踏的印记,这畜生还挺聪明,挑的都是好落脚的地方。
  随从跟在后面疑惑地问:“公子,那会是什么动物留下的?会不会是山鸡野兔?”
  “能留下这样深重的痕迹,说明体型肯定不小,若不是犬类,应该就是野鹿,我猜八九不离十了……前面有水声——”
  白上青一脸高兴地登上斜坡。
  甫一抬头,便和蹲在小溪边上的几双眼睛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畜生”们手里正拿着水袋,看样子是在汲水,地面还生着一团烟火气十足的火堆。
  一群两脚兽面面相觑,一瞬间,双方都很懵。
  静默了半晌,白上青本能地先致歉,“对不住,对不住。”
  “我们在找鹿群,偶然经过此处,打搅诸位了,这就离开……”
  话说到半截,他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仔细一观察,才发现这些人虽穿的绛红单衣,但分明是军装的规制,和城内的天罡军却不一样,很像是,很像是……
  观亭月刚借树藤之力攀上一块光滑的石头,冷不防闻得远处传来半大少年破了音的惨叫。
  “——公、公公子!”
  众猎户们让那声尖锐的嗓子喊得一阵牙酸,险些从高处摔下来,惊疑不定地调转方向,“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碰见了狼?”
  其中一人诧异:“这种山里也会有狼?”
  紧接着下一句更为凄厉的呼喊便随之而至。
  “叛、叛军……有前朝的叛军!”
  观亭月先前还淡定着,到这一刻脸色瞬间就变了。
  满山的猎手到底只是普通的农户,平日里虽也杀生见血,可多半只敢冲一群张牙舞爪的畜生动刀刃,刚还准备去寻白上青,乍听“叛军”二字,当下就呆了一片。
  也就是在此时,身旁猛然窜过一缕疾风,单薄的粗布衣裙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轻灵而迅敏地掠了出去。
  另一边的白上青没跑两步便被足下经年长成的粗壮树根给绊了一跤。
  小厮从他身侧狂奔而过,像是生怕对方听不见,还扯着嗓子回头尖叫,“公子,叛军!他们是石善明的叛军!”
  知道是叛军了,你倒是拉我一把啊……
  眼下也顾不得奇怪这些人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白上青拖着受伤的脚,走得一瘸一拐。
  腿上的疼痛却还是其次,他很明显的由于害怕,周身抖得几乎难以自控。
  背后穷追不舍的败兵见状,眸中凶光暗闪,拎着长刀纵身而起,竟跃出半丈来高,爆喝一声,直取他面门。
  小厮给吓得一脚踩滑,大堆呼救的词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最后居然哑巴了。
  白上青只看到身形魁梧的兵勇以及他的利刃在视线里愈渐放大,高处落下的影子几近将自己笼罩于其中,近乎能听见长锋呼啸的声音——
  突然之间,有什么冰凉之物贴着鬓边发梢,疾风闪电般地划过。
  凛冽如霜天晓角的寒光从眼前忽的一闪,他甚至没看清那究竟是什么,对面的兵卒却倏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紧接着,一股血液“噗”地自其胸口喷溅而出,洒在他脸上,白上青下意识闭了下目,顷刻感觉到点点滴滴的温热,带着浓厚的腥气。
  他还在发怔,背后冷凝的钢结铁链犹如毒蛇吐信,腾空卷出滔天巨浪,将斜里一个冲来的士兵结结实实捆住。
  那道劲风居然还没有停下,铁鞭之后是旋身而出的弯刀,刀刃被人暗器似的扔出来,几乎转成了一个圆,横扫八荒地在敌方阵营间肆虐,精准而刁钻地割破了一干叛军的咽喉,竟无一错漏。
  匕首沿着轨迹回旋至众人跟前,当空让人一把握住。
  观亭月身形灵巧地在白上青对面纵跃落下,裙摆随风轻轻一荡,无端透出几分渊渟岳峙的气场。
  他错愕而呆滞地僵在原地,黏在面颊间的血滴隐约开始干涸,这才反应过来在这短短的半瞬时光里,地上已经有四五人断了气。
  白上青双腿一软,不自觉地瘫坐下去。
  观亭月利落地收了刀兵,抖去腥红粘稠,转身时面容仍然是平和的,甚至还带了点歉意。
  “想不到这附近还有逃脱的南王遗祸,是我大意了……他们没伤到你吧?”
  他空茫的眼神木然许久,跟着仿佛魂未守舍地摇摇头。
  叛军的尸首近在目之所及之处,那些皮肉翻飞的创口深可见骨,因为割破了动脉,大量的鲜血正从喉管中不断地往外涌,形成殷红的喷泉。
  战场对敌不讲究残忍与否,这些兵卒虽是一击毙命,却死得血肉淋漓,浓厚的腥味将花草清香一扫而空,闻之令人作呕。
  他起先只见过观亭月锄强扶弱,眼下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杀人。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走上前倾身去朝他递来一只手,“还动得了吗?”
  观亭月本想拉他一把。
  却不知是否是刚才自己一刀斩五人的模样过于惊骇,她靠过来时,白上青竟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仅此一个动作,便让他二人之间落下了小小的空隙,观亭月的手就这般悬在半空,显得颇为突兀。
  这确实是个使人尴尬的场面,但她却没觉得难堪,反而意料之中似的低头一敛眸,抿出很宽容的笑,不以为忤地撤回手。
  待白上青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十分失态时,观亭月已经站直了身子,“这座山不安全,今日猎鹿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们早些回城去。”
  她把长鞭轻轻一拉,将五花大绑的叛军余党往跟前拽了拽,路过那群猎户身侧时,一干人等战战兢兢地往边上避,给她让出一条道。
  只有小厮磕巴着:“月……月姑娘。”
  观亭月冲他和善地一点头,“先扶你家公子去车上休息,我去善个后。”
  她攥着钢结鞭捆绑的兵卒,径直朝山下走——半坡里支出来的光滑石板上,某位侯爷正四平八稳地抱怀而立,哪怕荒山野岭都不耽误他卓尔不群。
  好似早就知道燕山在那里一样,观亭月拖着人便过去了。
  她活儿做得细致,还记得给留了个活口。
  迎面相对,观亭月并未多说什么,只在两人擦肩时把铁链子朝旁一丢。
  燕山抄手接住。
  观亭月:“你的人办事不缜密,这个麻烦自己解决吧。”
  他不慌不忙地拎起那根钢结鞭,带了点悠然自若的神色,语气轻松:“我知道。”
  硕果仅存的叛军独苗先给勒了个半死,又在地上摩擦一路,现正翻着白眼喘粗气。
  观亭月走出数丈开外才回头朝燕山的背影望了一眼。
  有点不明白此人怎么还跟着自己不放……她粗茶淡饭,寡水清汤的日子,有那么好看吗?
 
 
第19章 从前怎么不见你对我留情面?……
  原地里,冷汗涔涔的白上青由小厮扶着,直至这一刻才稳住腿脚,勉力定了定神。
  “公子,您脸色白得跟纸似的,没事儿吧?”
  他缓了须臾,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
  转目再往旁边看去,交错层叠的枝桠中,观亭月的身影早就行得很远了。白上青咬住嘴唇垂下头,心中不得不为方才的举止感到一丝无地自容的愧疚。
  他读圣贤书,也从来都当自己是君子,在那种场合下,如此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对一个姑娘家的畏惧与排斥……说打圣贤的脸都是轻的。
  越是心知肚明,白上青就越抬不起头来,以至于返城的这一路上居然都沉默到令伺候着的小厮也频频侧目。
  不知是在想什么。
  当然,于观亭月而言是巴不得他沉默到去怀疑人生,还为了照顾少年脆弱的心情,特地在车外骑马跟着,以免离他太近,留下过多的阴影。
  等回到家时正好是傍晚,江流吃了两副药还未恢复元气,乍闻她打山上下来,不禁病中惊坐起,纳罕道:“什么?你又去鬼牙山了?”
  他替这座惨遭无妄之灾的野岭打抱不平,“姐,你就不能放过那群狼吗?人家都快被你杀得要灭族了,便是薅羊毛也不见得老摁着一头羊欺负啊。”
  观亭月在旁边刻木雕,波澜不惊地吹去碎屑,“这次没杀狼,正好碰见几个叛军的漏网之鱼,就一并收拾了——否则也不会回来那么早。”
  “……你杀人啦?”江流惊愣片刻,开始同情起来,“是哪个倒霉鬼这般福星高照,有幸目睹你如此残暴的一幕……敢问他现在还好么?”
  “没吓出病,精神头不错。”她手里仍旧忙个不停,“不过我想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少年一言难尽地盯着自己的姐姐,实在很难明白她这喜欢带登门说媒的男子上山杀狼给对方看的古怪癖好。
  “姐……你得做好准备,照你这要求筛下去,恐怕最后只能找个屠户当咱家的姑爷了。”
  观亭月听了把眼皮一掀,当真构想了一番未来,居然挺无所谓:“也不是不行。”
  江流:“……”
  他觉得不太行。
  这些年左邻右舍帮着谈亲事的不少,更有甚者会在杂货摊和必经之路上堵她,起初观亭月也应付过一些,到后来不胜其烦,索性约着人进山里“郊游”一日。
  那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
  但凡见过她徒手杀狼打虎的人,回去基本上缄口不提求娶之事,连带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
  约莫也是怕成亲后性命难保。
  不管如何,这招都可以说屡试不爽,从未失手。
  连着太平无事的过了数日,白上青果真没再造访,观亭月原本以为他毕竟还小,又是个斯文书生,八成不禁吓,想必会不了了之。
  万万料不到没隔多久,这位弱不禁风的少年状元居然组织了一帮人另换了座山,继续猎鹿去了。
  七月间的太阳已近达到整个夏季最鼎盛的时期,哪怕是有乔木遮蔽依然暴烈得能让人原地蒸发。
  “公子,石缝里有山泉。”
  爬了近一个时辰的山,白上青周身沾满尘泥,刚要上前,不想一脚踩在了苔藓遍布的石块上。
  “哗啦”一声响。
  碎石顺着背后陡峭的山坡骨碌往下滚。
  “公子小心……”
  “公子当心!”
  随从们急忙拥来扶他。
  “我没事……我没事……”他好悬稳住身体,用衣袖擦去额头薄汗,依旧坚/挺道,“山中少溪流,定有动物来这眼清泉饮水,我们别打草惊蛇,找个隐蔽之处先放捕兽夹。”
  “好,我这就去。”
  白上青喘了两口气,抬手准备去拉旁边的树藤,刚转头,冷不防和扒在山壁上的一只鳞片突起的大蜥蜴撞了个正着。
  这小畜生满身险恶的五光十色,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双方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对视片刻,他脚下一软,被露水泡软的泥土轰然倒塌,连人带藤还带着守宫一块儿往下滑,边上的小厮愣是没抓住。
  “公子!”
  “公子!”
  一时间,整座密林漫山遍野都是惊慌失措叫“公子”的声音,折腾得无比热闹。
  观亭月站在远处旁观,见状不由得有些头疼地抚住眉心。
  *
  白上青是在回城后的第二天开始,决定要再上山去狩猎的。
  他毕竟年轻,经历了挫折没那么容易轻言放弃,又总觉得好像一定要抓到一头鹿子,才能勉强换回一些当日的失误,才有一点底气站在人前一样。
  转眼就到了立秋。
  老天爷不下雨,这秋立了和没立毫无区别,酷热的伏暑依旧在沸反盈天的蝉鸣声中磨得人烦躁难耐。
  永宁城郊的某座大山中,白上青正带着雇来的猎户与仆从们扛着长兵短刃,在林间敲敲打打。
  不知是否因为这几年围猎过于频繁,有蹄类的野物愈发难寻觅,甚至连水源充足的双明湾也没发现野鹿的踪迹。
  众人从天光乍破找到暮霭沉沉,此刻不免消极怠工。
  白公子十年寒窗苦读,学的是“悬梁刺股”“闻鸡起舞”,其他本事不敢夸大,这锲而不舍的毅力倒是强项,俨然一副要在山中过夜的架势。
  白上青:“大家再加把劲,这座山前年有人见到鹿群,没准儿我们今天就能有收获了!”
  一干人稀稀拉拉的应和。
  月色刚刚铺开,他躬身在泥地里勘察动物的足迹,灯笼的烛火照亮脚下的半片草地。
  正在这时,旁边一道青光骤闪即逝,一柄小刀噌然落在三寸之外。
  草丛间有什么在动。
  白上青定睛瞧去,只见那刀正中一条碧青带红的毒蛇,将其死死地定在了地上。
  他尚不及吃惊,一个散漫嗓音乍然自背后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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