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归来时——赏饭罚饿
时间:2021-05-18 10:08:27

  轮椅不紧不慢地朝前方滚动,他怔怔地看着对方清瘦的背影拐进了旁边的小巷,消失在视线当中。
  而那两个字萦绕在他耳畔,像刀削斧凿,深刻进心脉里。
  高阳承绪伫立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
  半月后的京城没入了盛夏的气息中,蝉鸣暴躁如雷。
  高悬在菜市口的人头终究因为腐臭被提前摘了下来,空气清爽了不少。
  而街上,多得是卖时鲜瓜果,冰糖凉水以及各类甜碗子的,万象更新。
  侯府门前的阴影里趴着一条乘凉的黄狗,正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嗯……今天解九连环用了两炷香的时间,倒是比昨日快了一盏茶,不错。”小花厅的支摘窗旁,观暮雪抬手在双桥的脑袋上赞许地揉了揉。
  “我来瞧瞧你练的字呢。”
  后者闻言,赶紧利落地把她糊好的一团墨迹交了上去。
  她而今跟着观暮雪的时日不长,倒是能听懂不少简单的语句了。
  但见四方宣纸内鬼画符一般难辨真容的两行字,这人居然能够面不改色地点头夸奖,“写的是父亲喜欢的那首《殿前欢》吗?有进步多了……”
  难得他还能看懂内容,双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就在这时,她背后突然生出些许奇妙的预感来,不由转头望向窗外,然而目光却在院里茂盛的草叶上短暂的停留了半刻,便又飘了出去,落到极远的地方。
  观暮雪奇道:“怎么?”
  顺着她的视线瞧了瞧,却未曾发现什么异样。
  小姑娘自己也不明所以地摇头,“嗯……”
  似乎很费解那种骤然涌起的失落感,像是有什么一直带在身上的重要之物遗落不见了一般。
  广宁门郊外,三株枣树下。
  健硕的白马拉着一辆宽敞的车子,车后堆着好些杂物,显然是要做长途远行的准备。
  观亭月看高阳承绪把行礼递给仆从,慢声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还回京城么?”
  “暂时没有详细的计划,应该会跟随老师往东南方向走走吧。”他说着面向马车,那树下站着的一个老儒生见到观亭月二人,十分恭敬有礼地躬身作揖。
  “他一直就想去江浙一代,住在远离尘嚣的深山中,从前总说这样可以静心凝神,那时我不太懂,现在倒想试一试了。”
  陈老先生体弱多病,高阳承绪同卫兼走南闯北招兵买马时,他便独自待在保定府一间道观中清修。
  近来接到传信,他一路颠簸奔波,昨日才抵达京郊。
  燕山抱起双臂,照常阴阳怪气,“但愿你能‘静心凝神’,可别届时又冒出个什么兴复旧国的念头来。”
  “不会了。”他回头,又认真重复了一遍,“不会了。”
  “我的人现下死伤大半,当年从宫里带出的珍宝早已变卖干净,王陵的地图也给了你们,现在一无所有,便是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命。”
  他自嘲地笑笑,“所以,不用担忧。”
  “你自己看着办吧。”燕山漫不经心,“反正下次再闹出什么,也不会有人替你善后了。这是最后一回。”
  高阳承绪垂着眼,嘴唇欲言又止地努动两下,手收进袖中时隐约摸到了什么。
  “哦……”
  他回想起来,“对了,这个——”
  一节封好的竹筒径直朝燕山丢去,后者轻轻一捞,握在手。
  “是关外军械库的路线。”
  高阳承绪:“你拿着,找到地方再上报给郑重实,也算功劳一件。”
  他略一颔首,勉强表示了些许友好。
  少年游离着的目光,此时此刻才敢真正对上观亭月的眼睛,他貌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与她说话,“至于大哥、二哥……”
  “我不会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你放心,那些事情我会烂在肚子里。”
  观亭月唇角的筋肉绷紧,随后犹豫地开口:“他……”
  她轻声问:“葬在什么地方?”
  “……在西直门出去十里,有一片种满蒲公英的花田。”
  他说完,用力地看了她一眼,下定决心似的转过身。
  “江流。”
  观亭月忽然意味不明地唤了一声,“以后,会回京看看他们吗?”
  高阳承绪背对着她静默地沉寂良久,转头来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终于迈开大步朝着老者与车马走去。
  夏日乘凉的小石亭内。
  观行云拈着一枚黑子琢磨棋盘,正有凉风拂面而来,他仰首舒服的沉浸其中,片晌问道:“大哥和大嫂是不是快到了?”
  “嗯。”对面轮椅上的年轻人展开折扇,“日前信上说已至太原,如若不遇大雨,应该就这几天了。”
  他若有所思地“哦”,又问:“老二呢?”
  “二哥与他们同行。”
  他端起茶水润润嘴唇,把玩了一会儿棋子,没话找话,“这小月儿和她那个尾巴精上哪儿去了?今天一早没见着人影。”
  观暮雪笑容和煦地弯着嘴角,平静地戳穿他,“三哥,你是不是想不出怎么落子?”
  对方欲盖弥彰地轻咳几下,“你说他们俩会去什么地方?”
  他微微一笑:“下棋。”
  观行云:“……”
  日头是在半上午时没入云层的。
  暴晒的天空倏忽失了斗志,莫名透出一点阴郁,狂乱的风席卷了整片荒郊,吹得野地枯草四起。
  高阳承绪说错了。
  蒲公英花田现下已被疯长的蒿草替代,她放眼望去,一朵花也没看见,倒是紫色的野果长了不少,惹来许多蝴蝶与鸟雀。
  燕山随意折了一片在指尖打转,“这么大的风,便是真的有蒲公英也该吹散了吧。”
  那个小小的坟包躺在茂密的野草之间,显得十分不起眼。
  石碑干干净净,一字未写,甚至不知这里沉睡着的是个什么人,什么年纪,姓甚名谁……
  观亭月盘膝坐在这座荒墓前。
  很长一段时间,她一语不发,目光像是落在那块碑上,又像是透过那块碑,看到更久远更空茫的岁月。
  这就是我的弟弟……
  她在心里默念。
  我唯一的……亲人。
  他现在就睡在此处,身首分离,几乎算不上瞑目。
  观亭月抬起的五指轻拂过石碑粗粝的纹路,突然语气极轻地陈述一个事实:“燕山。”
  “我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很奇怪,她这话里半分难过伤心也听不出来,可是燕山就是感受到了一股无边无际的悲怆。
  他心头蓦地一疼,张开双臂在身后用力拥住她,比以往每次相拥都来得要炽烈。
  “你还有我……”他以下巴蹭着她的脸颊,“我还在的。”
  但他自己也明白,观亭月所指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可那时那瞬,他竟想不出半句能够宽慰开解她的话。
  她背对着他,燕山只看见观亭月扬起了头,久久地望着天空。
  自从观林海故去,她便发誓不再掉一滴眼泪,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轻易哭出来的。
  “那之后,我有时候会想,造成如今这般局面的究竟是什么。”
  她低低道。
  “我想了很久。”
  “可不管怎么想,我始终认为,我爹没有做错,弟弟也没有做错,他们都没错。”
  燕山皱着眉:“你也没有错。”
  观亭月靠在他身上,阖目模棱两可地感慨,“我忽然明白,观家是原来整个时代的祭品……每逢乱世,两朝交替,总会有这么一些人牺牲得不清不楚。”
  “只是这回偏巧轮到我们了而已。”
  正如史书上写的“生不逢时”“无力回天”,世人墨笔汗青的几个字,落到自己头上,便是刻骨铭心的血泪。
  墓前,在她脚边放着一支看不出来历的白花,眼下已泛着枯萎的黄色,在风中微微而动。
  回侯府的途中,市集正值一日最热闹的时刻。
  盛夏的红莲与青荷被人捧在怀,会招揽生意的小贩沿街给人递上一朵自家园中新鲜摘下的花,燕山接过来时并未推辞,一伸手便替观亭月插到了鬓发间。
  满城熙熙攘攘,他们往北而行。
  而城外的马车轻摇轻晃,辘辘向南。
  高阳承绪扒在窗边,眼看着京城在他视线里远去,这皇城,这一切,从此以后就是他再不会踏足的故乡了。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
  ……
  漫漫时光,淹没了故国与旧事,将烽火连三月的往昔覆盖在春风得意的长安花里。
  曾有许多人问过她有没有后悔。
  想不想光复大奕。
  她常说从未后悔,却并非是真的不存半分惋惜,只是因为,哪怕人的内心再怎么百转千回,过去了始终是过去了。
  便如归于历史的大奕王朝,纵然有一日当真拔地而起,重回盛世。
  但,那也不是从前的旧家国了。
  逝去的人依旧长眠于黄土。
  喧闹的街市上有万家繁华,燕山同观亭月走在人流如织的回家路上,庶民缕缕行行,在两旁挡住了身影,只几个眨眼,很快就融进了尘世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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