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伶忠在苏丹青的安排下穿上围裙,戴上袖套,戴着口罩去烤饼干。
“这不是机器做的吗?”他问。
“哈哈, 很遗憾,不是。”苏丹青摆出长辈的姿态来教导,“要小心别掉了。拿出来的时候要用手臂的力气,别逞强一次拿太多。”
他现在也不是能逞强的时候。秦伶忠还是第一次做,原本看着很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相当麻烦。
苏丹青还不帮忙,之前做过的承诺早就抛到脑后,一个劲在吭哧吭哧地发笑。秦伶忠直接拿着托盘回头,特别严肃地盯着她看,她才勉强咬住下嘴唇,好好传授经验:“你拿下来第一次先把左手肘抵在这,然后就会轻松些。”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之后自己就笑不出来了。
轮番试了几次,秦伶忠差点烫到自己,好在防护措施足够严密。其他装饼干或打包的路过,也笑嘻嘻地过来看热闹。他没怎么受影响,一遍又一遍地适应着,渐渐上手,到了下午,甚至比身为熟练工的苏丹青还高效。
就连主任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都不由得做出询问:“你要不要专门来我们厂里啊?”
厂里的老板是个年过半百的男子,虽然头发日渐稀少,表情也不苟言笑,但在忽悠人上还是实力不减当年,夸张起来像在传授《降龙十八掌》,附和主任说:“感觉你生来就该来做饼干。”
万幸秦伶忠还是掂量得清自己几斤几两,笑着接应几句,该干嘛干嘛:“那我还是敬谢不敏了。”
吃饭时,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加入了大家的聊天。一个阿姨亲热地给他盛了饭,主动搭话道:“你知道‘欣欣饼干厂’里的‘欣欣’是谁吗?”
“是谁?”
然后,他的目光就沿着旁边人的目光指向去往老板的地中海发型上。
他们一起其乐融融聊着什么时候收谷子。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不知不觉,秦伶忠竟然被邀请坐到了食堂最中间的位置。
那明明是苏丹青的位置。
她瞪着眼睛快气到吐血,自言自语着说“凭什么”,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人,很是时候地回答她:“谁让你撺掇他来的……”
苏丹青霍地回头,辨认出眼前人的声音。而苏实真也眨了眨眼,把后半句说完:“以前在学校,他就是十项全能。文化成绩,课外活动,还要创业,他们都说他是时间管理大师。”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得了流感要请假吗?”苏丹青问。
“哪里有人夏天得流感的。”苏实真没什么负罪感地以偏概全,抓住时机,起身就走,“你们没问题就行。”
她不打算和秦伶忠见面,所以这就起身离开。绕到厂房外边,还和门卫打过招呼。
原以为就能这样顺顺利利地回去的。
身后的门忽然被猛地推开。
秦伶忠像装载了雷达,环顾一周,锁定已经走出十几米远的苏实真,随即连身后叫他打牌的声音也不顾,就这么直直地走出去。他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她慢慢也觉察到有人在身后。苏实真加快脚步,秦伶忠也加快,苏实真放慢速度,秦伶忠也放慢。最后苏实真跑起来,秦伶忠也开始跑。
然而,他也能估计出,自己这个状态是追不上的。
忽然间,秦伶忠膝盖触地。
他整个人跌倒下去。
太阳在目光顶端映出刺眼的光圈,苏实真感到身体像植物被灼烧着,想继续往前奔跑,却猝不及防听到身后的响动。她回头,看到他倒在地上。
苏实真充满恐惧地掉头,即将迸发的哭喊声堵塞在喉咙里,可当俯下身,她的手腕立即被握住,他抬起头,眼神沉稳而澄澈,笑起来说:“再跑就真追不上了。”
向来负责吓唬别人的突然被吓了一回,苏实真起身,手还留在秦伶忠那里,所以只能略微向后仰,好在笑容立即浮上来。
“有哪里痛吗?”她又低下头。
他起身,习惯性想接吻,伸手去摘她的口罩,却被飞快隔离开来。
苏实真咳嗽了两声,说:“我得了流感。”
“怎么搞的?”秦伶忠并不介意,只是有点担心,“严重吗?回去有人照顾你吗?”
“嗯嗯。没事的,很快就好了。”她说着,口罩与刘海的间隙里,眼睛在微笑。
他坚持要送她回家。
苏实真忍不住伸手压住口罩,轻轻地发出咳嗽。秦伶忠稍微走在前面,又把她拉到自己影子里。两个人像做游戏的小孩,以固定的距离走着同样的路。快到院子门前,她才钻出去说“好了”。他目送着她往里走,她则时不时回过头来,戴了口罩,明知道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不会不要我吧?”
“我求你还来不及。”他苦笑。
“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她忽然弯下腰,抬起头时,眼睛笑得化作月牙。
秦伶忠停顿了半晌,不由自主地复述道:“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结束一天的工作,饼干的气味太浓郁,实在有点受不了。刚下车,他和苏丹青正要进门,远远就看到苏黎旭打算出门。
苏丹青表现得有点尴尬,秦伶忠不清楚缘由,于是主动和他打了招呼:“要去镇上?”
苏黎旭满脸写着不快:“去给实真抓药。”
“什么药?”
他无端被苏丹青回避,心情自然不怎么好。突然,他想到什么,索性把车钥匙塞给秦伶忠,不容分说地交代道:“还是你去吧。”
其实,秦伶忠不排斥这件差事,但他也不能不实事求是:“我的头……现在不太好开车。”
他眼睁睁看着苏黎旭的脸色变得更糟糕。
但最后,他们还是达成了共识,秦伶忠陪苏黎旭一起去。之后的一路上,面对苏黎旭无法隐藏的低气压,秦伶忠还是试着开口问了问:“你没事吧?”
“好得很。”苏黎旭地操作着手动档车辆。
虽然平时他就是面无表情,但是此时此刻的面无表情似乎和平日里又有些不同。秦伶忠隐隐约约觉察到这一点,只是很多事还是看破不说破的好。
他下车,把中药单递给店员。
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不愧是医生的优良传统,不论城乡,全国各地都一样。
等待过程中,秦伶忠犹豫要不要开口问问,对症下药,这药到底有什么效果。尚且在迟疑,忽然有人朝他打招呼。刚跟着苏实真来到乡下时,对他来说,这里着实是人生地不熟。但待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大家似乎都和他混了个脸熟,即便他不认识对方,也会有人肆无忌惮地朝他打招呼,用的称呼整齐划一都是同一个——“实真她男人”。
“实真她男人!”女性自来熟地靠近他。
不过这一次,朝他打招呼的倒不是什么陌生人。秦伶忠的记性一直很好,生病期间除外。她是苏飞宇的班主任,也是苏实真读书时的朋友。
“嗨。”他说。
对方似乎对他很好奇,上下打量个没完,之前也是这样,又说:“你和实真真的是一对吧?我听说过,她在大城市交了挺多男朋友,但带回来还是头一回。况且还是带到村里一块儿过日子。”说着,她径自笑起来,声音很清脆,听得叫人无缘无故有点不舒服。
他凭借本能惜字如金:“嗯。”
她并不反感,只是更加好奇了:“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会不会结婚?是不是已经结了?以后也打算在这待着吗?你家哪里的?你们在哪认识的?你们和她爸妈一起住吗?”
问题像弹珠,一颗一颗凿进身体里。
秦伶忠默不作声地听完,什么都不说,仅仅把包起来的中药装进塑料袋。
得不到回答,对方没有罢休,但这一次,她不再囫囵吞枣地发问,想了想才开口:“……那她有跟你说过家里的事吗?”
他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戒备,慢慢转身,掏出钱夹。这个动作有些阔别已久的味道,只因在这里,几乎不需要他花钱。总有人不知道从哪抹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甚至直接在园子里拎着一只鸡或一把菜回来,连交易都免去。
“什么事?”秦伶忠以不经意的口吻问,全身感官却都投向对面。
“哈哈哈,应该没有吧?都好多年了。还是初中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逃体育课。其实其他课也逃。体育课比较多,有时候没别的可聊,就讲讲自己身上的事情。毕竟我们都还小,什么都不懂嘛。”她说,“我没别的意思,但就是觉得,你们要是要结婚,还是知道一下比较好吧?”
“你说。”
对方看着他,好像在等待观赏一场无声的闹剧:“你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他想假装无所谓,但还是转背就倒塌。预感是一片混沌,而此时此刻,含糊不清的海水中依稀有些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少女时代,女孩子聚在一起,偷偷聊些自己的私密事,比如恋爱,比如梦。可是,她们有一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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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来说(11)
这件事, 秦伶忠处理得并不得体。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同样有不能考虑做法的时候。他不想逼问她,但他的架势的确有点恐吓的性质。
女性的确认定自己是朋友, 所作所为也是朋友该做的。只是,她也不否认自己有过一点嫉妒的私心,毕竟都是女人, 而不管怎么说,外貌终究是外界对人最显着的评价标准之一。做绿叶对心理素质的要求并不低。
眼前的男人,她并没有太当回事。打扮平常, 又甘愿来这种乡下地方,加上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行为举止都有点智障的感觉, 肯定不会是什么角色。
然而, 他忽然朝她走过来。
体格差在这一刻突然变得难以忽视, 他面无表情,目光牢牢盯着她。
她认为自己并不是被震慑了, 只是本能的自卫而已,后退几步, 当即伸出手,抵住他的同时反问:“你、你想干嘛?”
秦伶忠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啊,”她支支吾吾, 一改方才游刃有余的态度,“你别过来。”
他继续朝她走过去,杀气腾腾, 却万籁俱寂。
对方终于恐惧到无以复加,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走出店内时,秦伶忠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却不是失魂落魄。他坐上车, 苏黎旭还在为自己的事闷闷不乐,发动车子,他们什么都没说。电台里在放上个世纪的老歌,破旧的车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
他却只是坐着,目光穿过未经清理的车窗。外面的世界仿佛灰蒙蒙的。
和苏实真的过往变得破碎而模糊,他无法按照时间和逻辑顺序想起什么,只是像身居打湿的泥潭间,寄居蟹似的困扰持续不断朝他袭来,而他无力反抗,只有来回徘徊着躲避。记忆在胡搅蛮缠,头隐隐作痛。
回到村子里,秦伶忠没有回去苏丹青家,反而沿着只走过寥寥几次的路往上,再往上,终于到了苏实真家门口。
之前几次来,他从来没有进过她家。
自己推门进去,苏实真的妈妈恰好准备去晒切好的点心,看到他时眼前一亮,笑着对他说:“实真出去了,你先进来喝杯茶吧。”
秦伶忠也没推辞,点点头就走进去。到处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园子里有一棵柚子树,没什么苏实真生活的痕迹。
他坐在门口的座椅上,苏丹青家的狗跟过来,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躺到秦伶忠脚下趴倒。他假装把什么东西扔出去,狗上当受骗,立即跑出去捡,但左顾右盼也没找到他丢的东西,于是又郁郁寡欢地跑回来,在他跟前晃着尾巴。
就在这时候,门响了一声。他回过头,进来的并不是苏实真,而是她爸爸。
秦伶忠没打招呼,只是抬起眼,但也没能对上眼神。
已经是听不见蝉鸣的季节了。他起身,将手指并拢,握紧,攒住手掌,示意给狗看,然后他站定脚,一侧向前踏出,上半身顺势转动。什么都没投出去,但狗却追了出去。
然后,秦伶忠转过身。
这一刻,到处都很安静,每一步与地面碾压时细微的声音都异常清晰,涌上头顶。仿佛落单的海鸟试图起飞,即便要他骨髓四溅、肌肉迸裂,漆黑的羽毛沾满鲜血,付出再多的代价也无所谓。
他什么都没抓住。
殴打自己该尊为长辈的人时,鈋钝的触感汇入神经。在极具放慢的知觉中,秦伶忠想,搞砸了。他没忍住。所以,在对方抡着家具砸过来的时候,他也没躲开。秦伶忠和苏实真的父亲都挂了彩,气喘吁吁,狼狈不堪,死死注视着对方。
苏实真的妈妈恰好出来,撞见这一幕,吓得几乎要晕厥,扶着门说:“你、你们这是……杀人了,抢劫了,我要报警,我要报警……”说着转身,却因腿发软而瘫软下去。
假如是过去的他,应该要怎么做?
动手是最愚不可及的行为,不论是什么情况,这样都称不上明智,至少要差使别人来。不然就先道歉吧,先退一步再说。还可以提点赔偿条件,现在究竟有多少钱能调动呢——
“咳,”他发出笑声,“现在知道害怕了?”
秦伶忠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漆黑的前发下是空空洞洞的双眼。他走上前,呆滞而麻木的神情不复存在,转眼变回那个刻薄、歹毒又自私自利的秦伶忠,声音里隐匿着冰冷的笑意,居高临下,吐出最恶毒的话语:“报警啊,快去。我为什么这样,你们不知道吗?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真是恶心到令人作呕,她是亲生的吧,你是她爸爸。我不会再让苏实真回来了。”
黄昏时的云正在迁徙,他听到响动,回过头时,她就站在那里。背对着光,苏实真浑身沾着昏暗的风沙,她看着他,慌张而不安,恐惧又无助,不知不觉向后瑟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