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伶忠所以为的人生里,很长一段时间,他将苏实真视作不可或缺的乐趣。他自认为是个简单的人,珍视的事物并不算多。钱能达成一切他想办到的事,也是他在这片海洋上赖以生存的唯一工具。可是,这些对她都无效。没有钱他就不知道怎么做,没有钱他就手足无措,只会一味地犯错。
苏实真踉踉跄跄地向后退。
她慌不择路地逃走,脑海里只剩下逃走一件事。远离海,远离沙滩,就像迟迟明白寒冬将至的候鸟,拼命地拍打羽翼逃离。
他抓住她。
苏实真回过头,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眼睛却被泪水模糊了焦点。眼泪簌簌下落,她用雀跃的音调和上扬的嘴角开口辩解:“你知道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知道了是不是?你别误会,不要误会。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
秦伶忠默默望着她,滚烫的目光将美丽的面容浸泡。
“你是不是不信?但是真的是假的,你是怎么知道的?苏丹青猜到了吗?没人知道的吧?是假的,真的是假的。”她攥着他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不是真的……你不信是不是?真的啊。”
他说:“我相信。”
不相信的却是她:“都是因为我太漂亮了。爸爸妈妈都这么说,因为我太漂亮了,所以才这样——”
因为太漂亮了,所以才会成为别人留意的那一个。因为太漂亮了,所以才会遭受迫害。他们像陈述时间理所当然的法则一样说着。美丽是错误,无力自保的美丽是一种罪过。就算被投石至死也情有可原。
倏忽间,苏实真想起什么,竭尽全力扑倒在地,将脸埋起来。
她凄厉地嘶喊:“别看我,别看我!现在不要看我!”
秦伶忠伸出手臂,和殊死抵抗的苏实真纠缠在一起。他想支撑着她起来,她却死都不情愿抬头。
“我这几天……生理期,所以脸变得很难看。求求你了,不要看。不要看。”无可奈何,她只能坦白,像哀求别人留下自己的性命般卑微,“不要看,我求求你。我最不想被你看到这个样子。”
他忽然动弹不得,许久才回过神来。秦伶忠解开外套,先铺到苏实真身上,扭过头去才说:“你先起来。”
她原地趴着不动,就算泥沙弄脏衣服也无所谓:“不用了。”
“我根本不介意你长什么样。”他说。
“就因为这个,你知道我一开始有多难受吗?”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哭腔,只是淡淡地问。但要是你爱我,那就说明,你爱的不只是我的长相吧?
一男一女,一个站立着,一个脸朝下趴在地上。狗飞奔而来,轻轻在苏实真旁边嗅着,秦伶忠只是盯着看,并不驱赶它。
他从未体会过她的痛苦,因此只感到茫然。
许久之前,他对她说“我爱你”,马上就会得到她“我也是”的回应。他们对游戏规则都心知肚明,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向对方倾诉着毫无意义的话语,就像其他庸俗的男人和女人一样。这是为什么?他从前懒得追究,这一刻,却不费吹灰之力就领悟。因为他们脆弱不堪,因为他们怯懦无能,所有人都一样,这是天生的软肋。就算心怀鄙夷、无法信赖,他们还是会有想要被爱的时候,即便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她的爱原本只是为了得到回报。可当以负罪感为借口行动的同时,有什么改变了。早就已经脱离了控制。她变脆弱了,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脆弱。现在处于劣势的是她。
苏实真说:“好了,你好得差不多,可以回家了吧。我也要走了。到此为止,可以结束了。”
她沮丧到无以复加,心脏痛到想要蜷缩起来,耳畔传来清晰的声音,他在她身旁俯下身。
秦伶忠说:“……我想变成你的椅子。”
她努力不让自己抬起头。
“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就算再从楼上被推下去几次,可能都没办法偿还。”他低着头,狗又转过来,开始舔他的脸颊,“你很艰难的时候,我都不在。都是我的错。”
曾经的曾经,她还是柔弱而年幼的孩子,彻夜待在院子外不肯回去。回到房间,会发生什么都不可预测。是否恐惧都已经忘记,或许那时候起,她就已经开始变得异乎寻常了。
她没有地方可去。他不认为自己本身能充当房子,至多只是椅子。没有钱他就破绽百出,就像没有美她就一无是处,他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灼烧过的云越过头顶,久违动过手的身体有点乏力,朝下的脸上渐渐被沾湿,他们维持着滑稽可笑的姿势。苏实真发出声音:“先把那条狗赶走吧。”
第40章 来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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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实真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突如其来就托苏丹青辞工,无声无息离开。
反而是秦伶忠走时好好和苏飞宇道别,交代他好好读书, 然后坐上苏黎旭的副驾驶座。他有特意留意过,派出所没有任何动静,看来还是选择息事宁人。最近, 苏黎旭的情绪稍微有点好转,但一见到苏丹青就晴天霹雳、急转直下。秦伶忠看不下去,想劝几句, 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在感情方面也没什么资格和立场发言,所以不如沉默。
倒是苏黎旭主动说:“你们打算结婚吗?”
秦伶忠迟疑了片刻, 不知道算不算旧疾复发, 莫名其妙地反问:“你呢?”刚问出口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也无法收回了。
不幸中的万幸,苏黎旭只是看了他一眼, 什么都没说。秦伶忠现在可不想跟人打架,也不想被留在高速公路上。
虽然只是普通的城乡差距而已, 回家路上,他却莫名有种穿越的感觉。
车停到平平无奇的居民楼下,苏黎旭还感慨了一下原来大少爷住的地方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然而很快, 贺正群就出现在了车窗边,与此同时,身后还有好几个工作不知道是监视还是帮忙的正装人士, 让人非常之不愉快。
贺正群也在状况外。
毕竟他一开始只是接到国王陛下的通知,抽到王牌的人让他在家楼下等他。按理说这也只是私人联络,然而,天一亮, 就有陌生人来家中造访,递出来的名片清一色有点眼熟,好像确实是秦伶忠他家其中一项有合作的产业。不管怎么说,反正对方也没让他拒绝。
秦伶忠并不感到意外。
态度端正地给予问候,条理清晰地问清近况,恰到好处地请求带话,然后才朝贺正群走去。
他轻轻拥抱自己的发小。
“最近在公司闯祸了吗?”秦伶忠风轻云淡地说,“不要看《厚黑学》,对你来说看个十几二十本都没用。哪天被老板职场PUA了我也不意外。”
贺正群又哭又笑:“我还担心你好不起来呢,现在看起来有点太好了,好过头了。没这么好也行吧——”
贺正群的妈妈做了最拿手的本帮菜,面对秦伶忠时有点说不出来的战战兢兢。秦伶忠自己也不太明白缘由,止不住地麻烦她坐下,她却一直坚持摇着头不肯。贺正群偷偷用手肘推搡他,压低声音解释:“估计是被你爸叫过来看你情况那对人给吓到了。”
“那应该是我哥叫来的。”他也以同样的低音量,“我爸向来很低调。”
吃过饭,他们开车去了秦伶忠家。
不是秦伶碌安置的地方,而是以前的家,设施没变,甚至连沾染过他血的花园都维护得和以前一模一样,唯一改变的是如今不再请家政,而是由专业人员打扫。
他走进家,毯子按照季节做了更换,游戏也一直更新在最新的版本。
秦伶忠洗过澡,换上纯棉的衣物,走到沙发上坐下。他联系秦伶碌,秦伶碌好像在开会,却还是很快就回视频电话过来。
他有点踌躇,稍稍蹭了蹭鼻尖,像是抑制住悲伤似的,感慨般说道:“你一切没事就好。我有定期收到医院的消息,但你还是去检查一下——”
“我知道,非常谢谢你。”秦伶忠说,“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是没有任何威胁的。”
“当然,你的诚意,我一直都有感觉到。”秦伶碌说道。
准备挂断,他没忘记向自己的弟弟补充:“但是有时候,做过头了,我会有点不好意思。”
秦伶忠一怔,草草点头,盖上屏幕却在想,真是厚脸皮。
他这辈子都无法变成像哥哥一样光明磊落,想什么就做什么的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秦伶忠不怎么讨厌这样的自己,也不喜欢。他只是认为这样就好。
贺正群说:“你这段时间都去干嘛了?”
“……”秦伶忠迟疑的样子几乎让人以为他又变回之前的状态,然而,这次,他是真的犹豫,“挺多的。”比如看别人喂猪啦、在园子里摘菜啦、给小孩下面条啦、在工厂里烤饼干啦,种种他也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的事。
贺正群若有所思,点点头继续问:“那苏实真呢?”
秦伶忠随意地坐着,忍不住拎开纯棉睡裤上的褶皱,过了好久才回答:“……不是也要上班吗?”
“说的也是。”贺正群接纳这个答案,“她就像盖世英雄踩着七色云彩来救你。你这下应该会带她去见你家人了吧?”
左手食指轻轻敲了敲右手手背,秦伶忠试探性地问:“我这样做会比较好吗?”他以前鲜少问别人意见,截至目前几乎都是为苏实真的事。
“对啊,一般来说,你们现在就该好好坐下来聊一下,然后结婚,知道吗?结婚!”贺正群回答,“一般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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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实真把行李从房东那领走,站在路边发了很久的呆。打电话给之前借车的人,对方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跟之前大相径庭,根本不急着催她还,从秦伶忠那拿到的好处肯定不算少。
她搬到屈湘露家去。
屈湘露如今正是事业上升期,花大价钱租下了房租惊人的住处,苏实真倒没觉得她有多傻,毕竟他们这一圈人都这样。
一见面,苏实真还在打量视频网站送给屈湘露的纪念品,屈湘露就急匆匆地催促着:“合影合影合影合影!来!开个美颜。”
“别开美颜,”苏实真说,“你参数总调得很奇怪。”
屈湘露满腹怨言,一打开话匣子就不想停:“那没办法,你以为我是你?我觉得自己脸越来越崩了,早知道就不埋线了……”
“去医院再做一次不就好了。保质期内还是挺好看的。”苏实真说得轻而易举,有时候让人觉得很不体谅那些天生长相就一般的人。但是,出乎意料,她很快说,“帮我修一下。”
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在屈湘露心中惊起了一番巨大的涟漪。
她诧异地回过头:“什么?是我听错了吗?苏实真竟然要修图?”
“我长痘了。”苏实真抬起脸,用指尖示意给她看,“前几天还比较明显,今天消了。都是因为例假,然后我又吃了很多油炸食品。”
脸上的痕迹很淡,但的确存在。
“这不是都快没了吗?那么在意干嘛,就我这个滤镜,拍都拍不出来。”屈湘露没好气地安慰她,“你这么长时间跑哪去修炼了吗?该不会终于修炼成九尾狐了吧?”
苏实真光着脚踩在地板上,飞快跑过来,腿又长又细,白得恰到好处。
她没精打采地说:“我和秦伶忠在一起呢。”
屈湘露在聚精会神地刷睫毛,所以好一阵没吭声。
苏实真忽然凑过来,认认真真地问了一句:“露露美,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不好的事情,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睫毛和眼线相得益彰,美得几乎飞起来。屈湘露瞥了她一眼,突然间问:“你和人上床的时候会卸妆吗?”
“有时候也素颜。”
“那是因为你漂亮。假如你不漂亮呢?再不济也会涂个素颜霜吧?可是,假如要和他一起,你又不能永久素颜霜,”屈湘露眨了眨眼,言之凿凿地说道,“你们还要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事吧?求婚,接受求婚,结婚之类的。”
晚上有朋友开台,屈湘露硬是推着苏实真去化妆,又换了以前出去玩常穿的吊带裙和浅色渔网袜,甚至连头发都梳成丝毫和日常搭不上边的双马尾,嘴唇和眼妆都闪闪发亮。苏实真不以为意,只一个劲在意自己痘刚刚才消除的地方,遮瑕涂了又擦,擦了再涂,非要完全看不出痕迹。
店内嘈杂得濒临爆炸。
所有人不论男女,都把荧光贴纸贴在身上,示意给其他人该位置可以触摸。苏实真许久没来过这种场合,头脑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先一步唤醒记忆,不自觉地摇摇晃晃,像在水面颠簸似的穿过人群。
有熟人见到她,都是大吃一惊,然后惊喜地肢体接触。苏实真靠过去,凭借条件反射就能回应。
“最近去哪里了?”有人贴到耳边问她。
她发笑,伸手推着对方脸颊,亲呢地打闹:“找乐子去了。”
她和屈湘露的交际圈重合得多,许多都是熟人,有点玩不起来,还不如去陌生人中间。苏实真起身,滑进去不久就有人凑上来。关键的身体部位相互接触,她忽然有些眩晕。就这样随波逐流吧,什么都不要想了。现在快乐就好了。从一开始到现在,苏实真都是这样想的。
摩擦间,她吻到陌生人的鼻尖,肩带有点下滑,所以伸手去扶起来。光影里看不清人脸,只能牢牢注视着眼睛。
电子屏幕像焰火似的亮起。
随着音乐,灯光飞快地散开又重组,最后拼凑出固定的文字。被照亮的地方,有人沉迷于跳舞,有人在忘我地亲热,也有人看清了屏幕上的信息,正在笑着窃窃私语。俱乐部偶尔会有这种服务,屏幕上公示的多半是告白、生日祝福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只有这一天,出现的内容有些莫名其妙,谁都不知道“欣欣饼干”是什么。
看到那四个字,苏实真推开还在贴近她胸口的异性,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两步,没来由的,她倏然回头,在楼上的拐角处,有人站在那,远远眺望着躁动、无聊而贪图享乐的人群。秦伶忠仅仅只是看着。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