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敬铭选择在这一年回到校园陪女儿念书，沈白也有幸参与这个过程，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他成长中的缺憾。
他心怀感激。
然后一眨眼，临别在即，过去十个月平静而又快乐的生活，忽然化作名为‘不舍’的强烈情绪，轻易把沈白淹没了。
离别之后，贺宇晟将永远定格在17岁。
他们谁都没有准备好。
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老贺先开口：“其实我也挺舍不得你们，期限是规定死的，没办法。”
尽量平静的口吻，听着漫不经意，带着贺敬铭的成熟心境，以及贺宇晟的情感状态。
真正的成年人最会克制了。
要是连他都悲春伤秋，孩子们更不好过。
沈白生硬的点了个头，笑得晦涩：“不用安慰我，我可以消化的。”
对面的少年看似与自己同岁，却是实打实的长辈，他小女朋友的亲生父亲……
他们是朋友、同学，将来或许还会发生更多更深的羁绊。
虽然他仍旧找不到合适的定位，但在过去的十个月里，沈白已经了习惯贺宇晟的存在，习惯暗戳戳的自我别扭，表面维持着平静的常态，内心却在疯狂diss……
每天在‘啊这家伙为什么会是年级第一’和‘冷静点他是晓晓的亲爹你的未来岳父’这两种情绪中反复横跳。
他真的习惯了。
而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沈白自认是个追求稳定不变的人，任何变化都会让他感到失控、不安。
陷在几个月后的预想情景里，他忽然失笑，扬声：“没有贺宇晟的高三，一定会很寂寞。”
服务员把老贺点的一箱冰啤酒搬到他们桌边，老贺抽出一瓶，用筷子头熟练的撬开瓶盖，探手放到沈小弟跟前。
沈白不推辞，面无表情的给自己杯子里满上，一口干了。
老贺闷闷笑了声，就知道他是会喝酒的。
碍着小伙伴都是未成年，所以每次出去，他都随大流喝饮料。
在贺敬铭的眼里，沈白一直是个靠得住的、有担当的，过分成熟的臭小子。
“真的不用我安慰你？”他故意问。
沈白露出个有点烦躁的表情：“不用，没有必要。”
“那好。”老贺举起杯子，“真男人，只流血不流泪，来，喝酒！”
*
等贺晓晓买回芝士奶茶，又在路上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磨磨蹭蹭的走进烧烤店，桌上多出一堆空瓶子。
贺宇晟手里还握着半瓶，面色肃然，坐姿极其端正，背脊挺拔得就跟在军训似的，都不沾椅背。
他对面，沈老板面颊泛出薄红，酒精开始作祟。
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目光如炬的做着对视，营造出不醉不归的氛围。
一切尽在不言中，喝就完事了。
此场景的最大亮点是：他们还穿着一中校服……
贺晓晓走过去，扒拉开装啤酒的纸箱一看：好家伙，就剩三瓶了？
“我才离开二十分钟，你们也太夸张了！”
明天还要上课呢！
老贺没把女儿的话听进去，挑衅的冲对面扬下巴：“还行不行？”
沈白轻描淡写地笑了声：“奉陪到底。”
于是老贺拔高话音：“服务员！”
沈白豪情万丈地补充：“再来一件冰啤酒。”
贺晓晓：“……”
想发自肺腑地问她的亲爸爸贺敬铭：您是在为学校和家长委员会制造处分你的理由吗？
还想真诚的问问她的男朋友沈白：提议逃晚自习，找了这家烧烤店，是想把我爸灌醉呢？还是被我爸灌醉？
最终，贺晓晓一句话都没说，拖了把椅子坐下，咬住口感极差的纸吸管，喝奶茶。
近距离观察名为‘男人’这个物种的非正常行为……
服务员把第二件酒扛过来，两人默契的放慢喝酒的速度。
老贺拿起烧烤工具给晓晓烤五花肉、瓜片和她最爱的虎皮青椒。
沈白摸出手机在‘正道群’里报平安：人没事，先走了，明天见。
偶尔他们会碰个杯，要说的话都放在酒里了。
贺晓晓坐在他两之间，看看左边意气风发的少年爹，再看看右边内外兼修的男朋友，虽然不明白喝酒的意义在哪里，不过只要看到他们，她的心里就能感到一阵踏实。
对于不久将来的离别，也没那么抗拒和害怕了。
*
将近10点半，烧烤店的生意逐渐火爆起来。
老贺没喝过瘾，打电话召唤监管员出来接着喝，吩咐沈白送晓晓回家。
所以说，女儿早恋还是有好处的。
贺晓晓早就发现这一点，自从她和沈白成功牵手，年级第一顺势获得对年级第二的使唤权。
她本人是无法形容这种‘被托管’的体验的……
也不能说老贺失责对吧？
回家路上，和托管对象沿着江边的步道漫步。
褪去白日的燥热，阵阵舒爽的夜风迎面吹拂而来，旁边的江水轻轻缓缓流动着，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清晰得能看见上面的斑驳。
贺晓晓手里拿着半杯芝士奶茶，内心延续着后来在烧烤店，悄悄摸摸从老贺和沈老板那里获得的那份踏实……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好了，不难过了。
内心无法言喻的满足和充实，就感觉很奇妙。
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某种升华。
忽地，沈白道：“坐会儿？”
贺晓晓侧身望去，男朋友已经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往后靠进倾斜的椅背上，展开双臂，闭上眼，昂起头颅，下巴到颈项的每根线条因此绷到极致。
月光笼住他安静的面庞，在他垂覆的眼睫上洒了一层清透的银白色。
俊朗得令人心动。
贺晓晓看得一愣，没过去坐。
沈白半响没捕捉到靠近的声音，掀开眼皮，发现她还站在原地：“怎么了？”
“没……”贺晓晓摇头，下意识后退两步，背正好抵到江边的护栏上。
她干脆靠实了，关心的问他：“你头晕吗？”
沈白见女朋友这连串疏远的动作，搭配一脸的欲言又止，全当她嫌弃自己身上的酒气。
“我没醉，就是想和你说会儿话。”他笑笑，暼了眼身侧空置的预留位，放弃‘排排坐’的基本要求。
“真的没醉？”贺晓晓探首观察他的脸皮。
这会儿倒是不红了，眼色也正常，似乎和平时没两样？
沈白有被女朋友的怀疑冒犯到，眸色沉了沉，不怎么高兴地说：“我8岁就会喝酒了。”
“这么早？”贺晓晓略感意外，“难道是偷喝大人放在柜子里的酒？”
“不，那会儿我爸妈正式分居，我年纪小，想不开。小叔叔拿出老爷子放在酒窖里的酒，说要陪我一起喝，可以一醉解千愁。”沈白好气又好笑。
气的是锦鲤这么不信任自己……的酒量。
笑的是秦常钰这个不靠谱的小叔叔，但凡有点儿常识，都不用会喝酒这种方式来安慰面临家庭破裂、内心脆弱敏感还有轻度抑郁的八岁侄儿。
“自那以后我就没醉过。”沈白强调重点。
他酒量很好的，而且会克制。
贺晓晓也相当能抓重点：“所以那次你喝醉了，对不对？”
沈白被结实的噎了一下，表情不自然道：“那时我才八岁，你关注的重点不该是成年人给小孩喝酒是不对的？”
锦鲤不受动摇，坚定的结论：“所以你醉了。”
沈白被噎了第二下，那颗曾经制霸全年级的聪明脑袋愣是想不出更好的说辞，较真得从椅子上坐起来，默了两秒，发现挣扎都是徒劳。
“是……醉了，醉得挺惨，睡了一整天，醒来手上还挂着点滴，体内酒精含量超标。”
沈老板认命道出后续，身体前倾，屈肘撑在腿上，目光幽幽的盯着锦鲤看。
活像只被污蔑拆家的哈士奇，生闷气了，一时半会儿哄不好……
贺晓晓听到想知道的内容，心满意足靠过去坐下：“想聊什么？”
沈白觉得这样不对：“都聊到这一步了，你不该关心我到底有没有喝醉？”
如此一来，他就能顺势套路一波，讨点关怀。
不然刚才的童年糗事，自/曝得有点亏。
“你能清晰的说出小时候第一次喝酒的经历，我相信你没醉！”贺晓晓用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加强信任度。
沈白在她真挚的眼神里看到了‘我没有心’四个大字。
算了，自己求来的女朋友，跪着也要交往下去……
沈老板认栽，完毕，释然的叹一口气，将目光放远。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爸忽然在会议室要求学校和家长委员会处分，这操作，挺骚的。”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包括沈白在内。
贺晓晓太懂他的感受了：“是不是那个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朝夕相处的人就要离开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只知道从那儿回来的会是一个叫做贺敬铭的男人。
沈白静下来想了想，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表达，耸肩道：“你爸刚才还问我，需不需要安慰？你去买奶茶的时候。”
贺晓晓移眸瞄了男朋友一眼：“你拒绝了，没必要，情绪可以自己消化，无法改变一定会发生事，只能想办法接受。”
所以她去买奶茶，平时只喝三分甜，今天加了七分。
让自己清楚的知道，甜是这样一种滋味。
失去和获得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她并非一无所有。
沈白赞许的回视小女朋友。
贺晓晓轻微得意：“我爸是老特，我妈是人医一把刀。”
作为他们的女儿，她没那么弱。
沈白托着懒洋洋的嗓子帮她补充：“你是实验一中初代锦鲤，跆拳道十年选手，凭蛮横冲劲在本学期第一次月考中101成功出道……虽然期中考又掉了排名。”
锦鲤怒起：“把最后一句去掉！”
沈白神态不变，依旧看着江的对岸，换了个认真的语气：“下学期我们做回同桌吧，我不能保证像贺宇晟那样，每次都能教给你最优的解题思路，但我会努力。从下学期开始。”
不管前面的路通向哪里，他想和她一起走下去。
贺晓晓起先没跟上沈白跳跃的思路，延迟反应过来以后，脑子一热，感觉有两团热腾腾的蒸汽从耳朵里冲出来！
怎么一句很简单的话，被他说出了求婚的效果……
求婚是什么鬼！
贺晓晓瞳孔都扩大了，僵滞的目光愣愣定在沈白脸上，在他唇瓣松动的下一秒，蓦地转身背对！
心跳加速！
沈白：“？？？”
沈白：“……”
沈白笑了。
女朋友这个反应，引起极度舒适。
“声明一下啊。”他靠回椅子里，手臂霸道的往两边展开，挂在椅背上，“我没跟你求婚，时间地点场景都不够正式，就算你愿意，我也不能委屈你，对吧？再者大家没到年龄，整这些虚的，没意思。”
“这么明显？”贺晓晓真的纳闷。
难不成她脸上挂着个显示心声的LED屏，解锁特殊条件即可观看？
沈白回答得模棱两可：“不知道，就是看得出来。”
就跟喜欢她这件事一样，说不清楚。
贺晓晓不追着问了，情绪收拾起来，也对男朋友做了个保证：“你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沈白反问她：“你觉得自己不够好，配不上我？”
“那倒没有……”贺晓晓眉心微隆，“只是觉得在现有基础上，自己能做得更好。”
“我也这么认为。”沈白道，“虽然我没有过这种想法，但我不怕你拖我后腿。”
她追加难度：“如果我实在太掉链子呢？”
“我背你？”沈白歪头看她，问得吊儿郎当的。
贺晓晓却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接住男朋友目光里的一切，刚平复没多久的心跳，重新躁动起来。
想必脸上的心声LED屏也开始工作了。
这也太吃亏了吧……
贺晓晓咬着唇，小脸愁苦，欲哭无泪。
别说话，说得越多，破绽越多……
“你这个情况，是挺吃亏的。”沈老板怀揣今天最后一丝善良，笑着道，“话说回来，我本来想跟你聊聊你家神奇老贺，想听你说43版的他是什么样子，在17版还没出现时，你和他是怎么相处的？”
结果话题全部跑偏。
只怪今夜月色太美，江边静好无限。
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一切都照旧不变。
他们都长大了一些。
贺晓晓向往道：“你已经充分认识17版，至于43版，以后有的是时间。”
“说得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