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烈日——退戈
时间:2021-05-19 09:53:50

  叶云程往里面的厕所走去,不忘回头叮嘱道:“你随便坐坐,我很快就出来了。”
  他进了卫生间,将门关上。镜子里照出一张颇为狼狈的脸。
  憔悴的面容让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浑浑噩噩了多么长的一段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在外面时是什么神情,这样邋遢的模样是不是会让方灼讨厌,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两把水。
  冰凉的液体打湿了他的脸庞,还有部分冲进了他的眼眶,带去轻微的酸涩。
  他不大自然地弯下腰,伸长手臂在下方的柜子里摸索,随后找到一个老旧的剃须刀。
  可能是躺久了腿麻,也可能是情绪不稳定所以手抖,他刚剃到一半,一下摔了下去,等爬起来的时候,下巴上多出了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叶云程慌了,赶紧用水冲洗。然而伤口上的血液却怎么都止不住。
  他只能放开拐杖,将身体的重量靠在盥洗台上。单手捂住伤口,另外一只手坚持地剃刮胡须。
  等终于把下半张脸的胡茬给拾掇干净,他快速洗了遍手和伤口,推开门,轻手轻脚地往里屋走去。
  里面也是一个房间,只是太久没人居住了,最大的作用变成了储物。但生活气息依旧保留着。
  墙上贴着海报,床边摆着收纳好的被褥,地上还放了两双褪色的鞋子,好像住在这里的人随时都会回来。
  叶云程凭着记忆,从木柜的抽屉里寻找创可贴。
  因为他的动作,摆放在柜台上的相片倒了下来,叶云程赶紧去扶正。
  没翻箱倒柜一阵,照片又倒了。
  叶云程将它拿起来,用手指擦过照片上的灰尘,里头的人影却怎么看都是朦胧的,好似隔着一层水雾。
  是眼睛花了。
  所有的忍耐都在这一刻告罄。他抬手捂住脸,任由眼泪呛出来,压抑着声音小心抽噎,让这一阵翻江倒海的情绪有个宣泄的出口。
  方灼回来了。
  多少年这个家里都没有出现第二个人。
  她是需要自己的吗?
  叶云程恍惚陷在光芒与黑暗的交替层,枯竭的灵魂好像要重新生长起来。
  他太需要,别人需要自己了。
  他这样一个人。
  叶云程稳定了下情绪,好不容易翻出一盒创可贴,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东西,贴到下巴的伤口上,将刀口挡住。
  他匆忙整理了下衣服,拄着拐杖往外走去。
  “方灼,方灼!”
  他兴奋喊了两声,走到外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木门也帮忙关上了。
  叶云程快步过去拉开,朝向小路尽头眺望。
  方灼的人影已然消失。
  他怅然回过身,才看见桌上留了一沓钱和一张纸条。留言说她要回学校了,没说还要不要来。
  ·
  方灼不知道面包车多久会经过一辆,在路边等了一个多小时,才顺利搭上车。
  此时天空已经被染成一片漆黑。
  跟来时的路线一样,抵达桥下后,徒步一段路,坐上城乡公车,准备回学校。
  因为中间转乘耽搁了很长时间,方灼赶上的是末班车,车上乘客很少。
  她抱着书包,坐到最角落的位置。
  起先是在看窗外一晃而过的璀璨灯光,不久后疲惫侵袭,眼皮耷拉下来,等她再恢复意识,车辆已经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熄火的动静将她吵醒,方灼猛地站起,走到前排。
  刚拔掉钥匙的司机看见她惊了一下,说道:“车上怎么还有个人?”
  方灼张了张嘴,脸上是刚刚清醒的迷惘,“这是哪儿啊?”
  “终点站啊!”司机看着她的校服说,“你去A中是吗?早就坐过站了。你上车的时候跟我说一声也好,我能提醒你,我以为你早下车了。”
  方灼木讷应了一声,将包背到身上,从打开的后门走了下去。
  司机有些担心,跟过去问:“你没事吧小姑娘?让你家长过来接一下吧。现在没车了。”
  方灼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了句“谢谢”,借着昏暗的路灯找到大马路。
  方灼很讨厌迷路,因为她知道自己如果走丢的话,不会有人来找她。可是偏偏她方向感不好,去山林里,或是去陌生的地方,总要摸索很长时间。
  现在是深夜,没有那么多路人可以让她询问。
  她拖沓地走着,想像上次一样找个可以暂时借宿的地方。
  可惜的是她今夜特别的不幸运,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程,都没有找到医院或通宵营业的速食餐厅。
  她在街边坐下,准备休息一会儿,放空大脑发着呆,一道橘黄色的暖光从不远处扫了过来。先是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又收回去,照亮了来人自己的脸。
  “方灼?”
  严烈关上手电筒,从混沌的暗夜走到路灯的光影下。
  两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低,隔着两米远的距离,面面相觑。
  半晌,方灼干巴巴地说了句:“巧。”
 
 
第7章 一颗小太阳(“那我是不是你的幸运星?...)
  方灼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无家可归的时候,就会碰到严烈。
  不知道是该感慨这个城市的狭小,还是缘分的巧妙。
  严烈见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失笑道:“巧。”
  他穿着最简单的短袖短裤,手上拎着个塑料袋,显然是半夜出来买零食。
  “走。”
  方灼说:“又请我吃饭?”
  “请你睡觉。”严烈招手道,“我家在附近,家里没人。不害怕的话就跟我过来。”
  方灼心说,自己是在穷神、衰神那里都挂过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拎起包跟了上去。
  夜路僻静,严烈脚下踩着的宽大拖鞋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脚步声。
  他从袋子里摸出一瓶饮料,分给方灼,后者客气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严烈问,“回学校不是这个方向吧?”
  方灼含糊道:“迷路了。”
  “上次也是迷路?”
  方灼闷闷“嗯”了一声。
  “那我是不是你的幸运星?”严烈指着被橙光映照着的幽静小道,侧着身笑道,“迷路的时候就会启动被动寻路功能,目标终点,指路人烈烈。”
  方灼掀开眼皮,淡淡看着他身后拖出的长影,说:“那还是不要遇见你了。”
  “你遇不遇见我,都不影响你迷路啊。”严烈说,“如果我没找到你的话,你又只能露宿街头了。”
  方灼微微歪过头,奇怪道:“你找我做什么?”
  严烈愣了下,眸光中闪过一抹懊色,又带着点困惑,但很快被下阖的眼皮盖住。
  没做什么。
  他只是查到,从沥村回来的那班车次很少。等方灼回到市区,运气不好的话,或许赶不上回学校的末班车。
  他一个人待在家里觉得无聊,跟赵佳游出去打了会儿游戏,室友回家吃饭后,就在街上闲逛了会儿,等回过神来,已经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公交车站。索性坐在不远处的小店里,观察着对面的人影和车流。
  可是等最后一班公车在站点停靠,也没见方灼下来。
  严烈自嘲地想是自己白担心了,她说不定会在那边过夜,并没有说要回来。打着灯准备回家,没想到在半路找到了这个流浪的人。
  严烈掩饰地笑说:“没什么,骗你的。你信了?”
  方灼沉默了会儿,反问道:“……我看起来像很蠢的样子吗?”
  严烈低沉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他不深究方灼落魄的理由,倒是让方灼松了口气。
  严烈家其实并不近,两人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门口。
  走到一半的时候方灼就在想。这人怕不是被蚊子咬糊涂了,不知道大半夜地出来溜达什么。
  前面严烈抽出钥匙,示意方灼过来。
  灯光推开,照亮一室明净又大气的装潢。
  方灼只大致扫了一眼,没往深处和细节的地方看,走到客厅,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
  严烈家没有整理好的客房,但沙发够大。他直接抱了床干净的被子到沙发上,又给方灼指明了厕所的位置,见她不是非常自在,主动避让去了主卧。
  方灼局促地坐了会儿,提着包到茶几前面。
  由于在车上睡过一觉,她现在完全没有困意,干脆从包里抽出练习册,将这周的布置的题目给刷了。
  严烈不习惯家里有人,本身就睡不大着,何况外面还有个方灼。熬到半夜,从门缝里看见外面透进来的灯光,起身去上了个厕所,发现方灼是在写作业。
  这位勤劳的同学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才关掉了客厅里的灯。严烈迷迷糊糊地注意到,心想方灼的精力真是旺盛,白天吸收的能量可以续航到那么晚。
  第二天一早,严烈是被开合门的声音吵醒的。虽然对方放得很轻,严烈还是有种冒虚汗的错觉。
  他用了两秒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光着脚快速走出房间。
  客厅的摆设几乎没有动,和原先一样冷清,大门的把手上挂了个透明塑料袋,一眼可以看出里面装的是豆浆和包子。
  严烈拉开大门,方灼正在外头等电梯。
  他抬手揉了把杂乱的头发,问道:“你去哪儿啊?”
  方灼说:“回学校?”
  “我也回啊。”严烈说,“吃完早饭我跟你一起回去。你识路吗?”
  这个问题挺羞辱人的,方灼犹豫了下,还是返身回屋。
  严烈快速拾掇好,吃了早饭,去楼下骑自行车,载着自己的同桌赶往学校。
  方灼坐在后头,感觉今天的日光晒得特别晃眼,脑袋晕晕乎乎的,低下头靠在严烈的背上。
  他们出发得早,到学校的时候里面还没什么人。
  方灼大脑有些混沌,进了教室直接窝在座位上刷题。严烈本来想跟她聊天打发一下时间,见她没什么热情,只好放弃,拿着手机在一旁打游戏。
  人群陆陆续续地来,教室热闹了一阵又重新恢复安静。
  下午才上了一节自习,老班夹着教案走进来,先说了点班会日常要打的鸡血,然后让班干部组织一下大扫除。
  运动会和中秋假期都快到了,高三段决定提前把走廊、厕所等公共区域打扫干净,这样到时候值日生随便安排一下就可以早点回家。
  学生们起来整理桌椅,清空场地。
  方灼抽签抽到了拖地,负责走廊那一块。等扫地的同学打扫了一遍,才慢吞吞地拿着洗干净的拖把去干活。
  老班找体委叮嘱了些细节,回来巡查工作。看见方灼利落干脆的背影,满意点头,对着一旁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男生们说:“看见了没有,方灼这样的才叫拖地,你们那叫什么?全是蜻蜓点水,一看就是平时不做家务的样子。”
  赵佳游说:“老师你这就不对了,我们姿势不标准,可是我们力气大呀。那些陈年污垢我们都擦掉了!”
  沈慕思跟着大叫道:“就是,老班你偏心!”
  “就你们话多,打扫卫生永远干个囫囵。”老班嫌弃道,“我跟你们说,我也不拿方灼做标准,起码差别不要太大,好吧?”
  几人正在说笑,方灼突地朝后趔趄一步,靠到墙上,向下栽倒。
  赵佳游余光瞥见,惊恐叫道:“方灼!”
  人群连忙围拢过去。
  老班扶着她喊了几声,方灼又没反应,看着是已经失去意识。她急道:“背她去医务室,快!”
  赵佳游反应迟钝,刚蹲下身想把人背起来,严烈不知从哪个角落闪现,直接拉着方灼的手将她架到自己背后,跟着老班跑向医务室。
  ·
  方灼的梦境冗长又杂乱。
  她好像回到了叶云程的那个老屋前,透过窗户静静看着里面的人。就像她小时候站在院子角落,安静地注视着那个认真编织的老人。
  奶奶不喜欢她。
  这个方灼很小就知道了。
  老太太总是低敛着眉目,从她的身边默默走过。眼神很少落在她身上,嘴角也鲜少有笑容。
  她很喜欢织衣服,织很多的衣服,送给别的人。方灼想和她说话,缠着她,跟她亲近,她总是说:我很忙,你自己去别的地方玩。
  方灼只能坐在旁边看着她。
  那时候方灼还小,人又吵闹,大概是真的不讨人喜欢。在唯一的长辈身上碰了壁,就开始好奇别的家人。每当她询问类似问题的时候,奶奶似乎连敷衍都显得很表面,告诉她没有就是没有,她没有别的家人。
  备受冷落下,方灼在那个年少轻狂的童年时期,尝试了离家出走,想借此试探她的真心。
  也许是小孩子的套路在家长眼中总是特别幼稚,也或许是笃定了方灼无处可去。年少的孩童在不远处的田地里等到了深夜,都没有等到老太太来接。
  夜幕之中,院里的灯火亮着,到深夜时分暗了下去。蝉鸣声热闹响亮,门窗始终紧闭。
  认清现实的人,最后因为被蚊虫叮咬得难受,自己灰溜溜地走了回去。
  从那之后,方灼的叛逆期就来了。她开始逃课。
  那位精瘦的老太太知道之后,直接拿过书包丢到外边的水田里,肃然冷冽地同她道:你不想读书就不要读了,以后跟那些人一样,就在地里干活。长大了早点结婚、生孩子,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地方!
  方灼被吓到了,哪怕她那时候还不能理解里面的意思。
  她捡起书包,带到河里清洗。从那之后就懂事了起来,知道不应该去乞讨别人的疼爱。
  她其实是很伤心的。哪怕现在回忆起来,都能记得当初流淌进枕头的咸酸眼泪。
  却也打断了她叛逆的骨头,叫她忘记了所有的不该比较,将她导上了正途。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现实。
  现实是无法承担的重担,是一面倾倒下来的高墙。
  是无从选择的未来,是无可依靠的流浪。
  那段时间,方灼经常躺在后山的草地上,晒着被叶片挡得斑驳的阳光,吹着轻缓又寂寞的林风,独自思考各种青春期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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