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孟修来说,意识到自己判断错误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这么说可能有些自以为是,但青少年自以为是也无可厚非。实事求是,他不是圣人。初中二年级时喜欢对人下定论,“臭味相投”这个词是有根据的,孟修误以为乔帆和他们并不属于同一边。
乔帆为人仗义,比起自己的事,身边人被欺负更容易使她暴跳如雷。从不轻易给人贴标签,没有区别待遇,真诚到近乎纯洁的地步。
假如不是她死死依附于百里颦,恐怕当时并不会和他们混迹在一起。因此,孟修把她归类为意外。
然而,时间推移,所有人都顺其自然获得了幸福。孟修和乔帆一起在大学城附近吃拉面。她主动去取了自助纸巾,递给他,自己也留下几张。他买单,把小票递给她看。到最后,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就没有其他朋友吗?男朋友呢?”孟修边倒水边问。
乔帆喝了一口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怨:“还有脸说,不就是你毁了我的初恋吗?”
“初中的事,你要念叨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非要和男的一起啊?和他们相处不觉得很累吗?我现在只想考虑去幼儿园上班的事。”
他看向她:“没想到你真的会去教小孩。”
“嗯,”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真挚又明朗,“跟小孩一起,总觉得就安全了。幼儿园就是我的舒适圈。”
那一刻,孟修忽然觉察到了什么。
这么说也不为过,是乔帆让他理解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的。
他们俩才是同类。没有重新相信别人的勇气,也没有囫囵吞枣糊弄过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能力。高不成低不就,这也不行,那也不好。避不开困境,又突破不了现状,什么都做不到,滞留在浅水滩。玻璃心,胆小鬼,无能之辈。
他们。
他在医院西门外的公交站遇到她。她睡着了,他默默地观察了她很久。孟修不是随心所欲,只不过重视经验,想把能体验的事尽可能体验看看。这一点给许多人造成了关于他的误会,但他唯独不希望乔帆这么想。只可惜,印象一旦生成就难以消除。
见到她的那几次里,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驻足观看。
路灯下,他自言自语说:“怎么这么累?”
乔帆睡得正香。
“你和我一样吗?”他又说,“你其实是和我一样的吧。”
她去相亲的时候,他掏空心思想去阻止,甚至不惜主动去和那家很快乐的狗的相亲机构谈投资。孟修承认自己有点担心,担心他唯一的同伴丢下他变幸福。等到真的捣乱成功,说心底话,他一点负罪感也没有,纯粹暗爽到极点。
然而,有什么东西却在这之中彻底发生了改变。
高中的时候,又或许更早,孟修逐渐觉得三十岁可以去死。
不过,究竟他活过没有,倒也很难说。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他在电梯里偶遇她。看到她,他突然想,假如乔帆能变幸福,那不也很好吗?
坏孩子长大以后是坏大人。爱不能拯救坏人,但毁灭却绰绰有余。他对未知事物产生的恐惧并非多此一举。
妈妈能再生新的孩子,却不能把以前生的塞回去。不是所有商品都能退货。
电话里,孟修已经和她闹得不太愉快,真正见面,不过是新一轮的争执。虽说这件事也没必要得到他同意,所以单纯只是儿子的冷嘲热讽与母亲的针锋相对。
“你什么时候结婚?”她问他说。
他笑着挖苦她:“怎么?你想和我同时办婚礼?”
孟修的生母不算好脾气,直接将盘子扔了过去,砸中墙壁发出巨响:“你怎么不去死?”
孟修完全没有惊慌,反倒笑出声来回复:“希望你生新的孩子不是为了发instagram。”
吃过早餐,他才离开妈妈家。
乔帆坐的车开出去后,他也驾驶着车跟随,到了住的地方,然后又等她出来,之后去买东西。
比起自己,她更喜欢给别人买东西。他对这个爱好不予置评,只是也低头挑选起适合她的商品。乔帆买了给爸爸、妈妈和封梦彤的马克杯、帽子和饰品,孟修买了给乔帆的礼物,包装好才走。两个人在不同的位置结账。
她还去了别的店里。
到银行所在的大楼时,孟修稍微迟了一点跟进去。他转了两圈,最后在书店的货架旁看到她。乔帆在读一本日本作家的小说,却只停留在前几页。
她掏出手机,饶有兴致地按了几下,他这边就收到提醒。
乔帆乔老师:出生就有记忆,还是不太可能吧。那时候还只是婴儿啊。
孟修看着那行字。他没有回复,只是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
乔帆在书店里绕了一圈,最后竟然坐到他身后的座椅里,但却完全没注意到他也在。她的身体陷下去,继续发着消息:“有一段时间,我总有种不可能会结婚了的感觉。但仔细一想,其实只是因为我不肯向前看,也不愿意往前走,跟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编辑下去:“你之前问过我,觉得相亲有没有用。当然有用了,只要相亲,总还是会找到能结婚的人。”
多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乔帆才站起身。
没有落下任何东西,她往外走,一步接一步。手臂被握住,乔帆在酒店梳了久违的拳击辫,穿着绑带上衣。回过头时,她看到孟修没有笑容的脸庞。
“你不就在这里嘛。”她的笑容像阳光明媚的天气,但拳头也挥了过去。
第42章 44 甜的东西竟然这样的甜。
孟修没有躲避的意思, 乔帆却反倒放慢了速度,拳头悬在他跟前,末了抵住他胸口, 默默向心窝推去。她露出笑容, 爽朗地说道:“你不就在这里嘛。”
他没有后退, 脸色却是阴云密布,即便扬起嘴角,也完全没驱散氤氲。停顿了一阵,好像有点局促,他随即才问:“肚子饿吗?”
他们去吃鱼生。
孟修给乔帆点了Bowl, 自己叫了饮品。坐下的时候,乔帆边看手机边问了:“后天是你生日吧?”
他抬起眼,或许又是在揣测她的想法,但最后,也只是说:“怎么了?”
她吃得有点脏, 用手指揩去酱汁,没头没尾地感慨说:“突然好想吃本帮菜。”
“这里日料还不错。”他转瞬即逝地笑了笑, “怎么过来了呢?”
其实, 这个问题明明应该由她来问才对。怎么突然就过来了?怎么一声不响地就走了?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做什么?但是, 乔帆通通没有说出口。她回答:“反正也想旅游。”
又是沉默。
孟修和乔帆之间, 什么时候也会这么尴尬了?
结果,再一次开口的时候, 他问她:“那要不要去潜水?夜潜怎么样?或者看虎鲸?”
饿得有点头晕, 乔帆正在扒拉食物,嘴角还沾着米饭。动作放缓,她勉强收拾干净脸,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然后才说:“我有点深海恐惧。”
这是实话。她对鱼的接受仅限食物领域,在海里双脚离地,总觉得就失去了自保的能力,非常紧张不说,海鱼看起来也很吓人的样子。
“之前水族馆不是也去了吗?”孟修停顿了几秒钟,喝着酸甜口味的果汁,继而询问。
“那不一样。”乔帆撇撇嘴,有理有据地反驳,“你去过动物园吧,但让你跟着颦的老公去非洲大草原你去不去?”
“哈哈哈,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动物狂魔。”孟修笑得像在咳嗽,轻轻地,不经意地。
她打开了不满的话匣子:“是啊。你知道他给我的备注是什么吗?还是颦告诉我的,他竟然说我是‘亚洲黑熊’。有这么说女孩子的吗?”
“总比‘赤狐’好吧。”孟修低头搅拌冰块。没说的是,他还被用“杀过行为”津津乐道了一番。
“就连自己老婆都备注成‘银背大猩猩’的人,你能指望他什么?”乔帆翻了个白眼。
他说:“那去跳伞吗?我帮你预约。”
她最后还是选择去潜水。
海天一色,看到从前在家见不到的景致时,乔帆也不由得投入起来。在船上换了衣服,孟修却没有下去的意思。
他笑着说:“你去玩就行。”
乔帆盯着他,良久,她坐到他身旁,笑嘻嘻地挤兑道:“怎么了?你也怕水吗?”
孟修坦然地回答:“对。”
“喔,我记得你会游泳。”
“这是两码事吧。感觉会比较紧张,”他淡淡地发笑,又提醒说,“你小心一点。”
乔帆录了像,准备好了充足的社交网络素材。她对自己平常而庸俗的虚荣心向来直率,又把相机递给教练,麻烦对方帮自己和孟修拍合影。常常接待游客,教练熟能生巧地给出诸多指使,力争为他们拍出最好的照片:“两位麻烦靠近一点,亲密一点,更情不自禁一点——”
本来只是想拍个纪念用的游客照,听到这样的要求,乔帆反而僵硬,笑容也干涩起来。十指抵住船沿,窘迫得差点划出一个“到此一游”。还在难为情,孟修却搂住她肩膀,在快门声中度过这短暂的一秒钟。
交还相机,教练还要问:“你们是来度蜜月?”
去餐厅填饱肚子,之后她又被琳琅满目的商店吸引,却碍于里面熙熙攘攘的各国游客,不由得打消了进去的念头。
乔帆驻足和后退的时候,孟修都只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温热的手心抵住她肩胛,将她往前带。
他先推开的门。乔帆用中文说着“算了”、“干嘛啊”,下意识贴住他后背。他身上已经没有海风的气味,干燥而清爽。孟修不容分说,突然捉住她手臂,环住自己,就这么粘连在一起地往前走。
这样的亲密接触很陌生,但没来由的,可能是被蛊惑了,她居然没有抵抗。
乔帆抱住孟修的腰,孟修的手臂绕过她后颈,指着货架上的东西给她看。她笑起来,眼睛里微微亮着光。
因为挨得很近,四周都是人,所以他们交谈也很小声。
她说什么的时候,他就低下头。
他垂下眼睛,总显得耐心而亲昵。她害怕别人这样,但又不小心着迷。
走出去后,孟修忽然弯下腰去捡什么,抓在手里递给乔帆看。乔帆以为是壁虎,不情愿地躲开,结果他张开手,只不过是鸡蛋花而已。
她故意假装发火,他去牵她的手。十指相扣,她想离开,两个人的手连成一条线,走着走着,又肩并肩在一起。乔帆觉得肉麻,但心跳到无法顾虑害羞。
回去是孟修开车。
天色暗沉,冰凉凉的鱼肉在胃里并没有不适,只是还残留着雨露般的余温。皮肤已经热起来。
乔帆一张一张地翻看照片,口吻散漫地问他说:“你很喜欢拍照?”
“没有。”他实话实说,又骤然意识到,她是看到他拍了很多张她才做的感悟,一时之间唯有搪塞,“随便拍的。”
“辞了职打算去哪里?”
“到美国研修,几年前也有这么计划。”
她目视前方,车灯照亮了住处的栅栏:“所以我是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吗?你至于这么害我?”
到这时候,她声音里还并没有那么多波澜,只是平静地,仿佛要捉弄他般说出了乍一听像是诘难的台词。
“对不起。”孟修向人道歉多半是为了挑衅,仅有的几次真诚全花落她家,实在算不上什么幸事。
她回复:“多少还是解释一下吧。”
停稳的车内万籁俱寂,海浪声倒是大梦初醒似的清晰,冰冷得宛如大雪破碎时的响动。
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你可能更适合别人”的台词太矫揉造作,现在说“我本来也想告诉你”又为时已晚。孟修说:“我太紧张了。”
夜色里,乔帆忽然笑起来,但却隐隐掺杂着生气。
下车后往屋檐下走,孟修坐在驾驶座上,长久默不作声地目送她。乔帆不断地向前走,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只停留在原地。乔帆默默看了他一眼,走去后没有锁上门。
他推开门时,她正坐在床上整理要发朋友圈的照片。他站在那里,虽然很难以置信,但那个孟修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他像是在等待她发号施令,她明知如此,却偏偏不紧不慢,自顾自忙碌着无所谓的琐事。
等到乔帆抬起头,孟修已经坐在沙发里发了很久的呆。
他长着充满欺骗性的皮囊,光凭借外貌,多半都会对他产生和蔼可亲、温柔周到的印象。然而恰如丛林猛兽,越是颜色鲜艳越危险。
相反的是,乔帆倒清楚自己并非善人长相。她望着他,直到他徐徐看过来,率先向她粲然一笑,她相信有不少男女会受到蒙骗,就像她这一刻也萌生动摇,即便知道他或许是刻意为之,仗着她吃这套来卖弄可怜。
乔帆想,她又不吃亏。
四目相对,她说:“你过来。”
他甚至没有丝毫诧异,这一点才更令人不爽。孟修作势摩挲了一下手臂,这种要退却的感觉能很巧妙地吊人胃口。“我刚吃了糖。”他的答复是这个。
听起来似乎毫不相关,但真正接触时,尽管是权当作试探的草率相贴,立刻就已经豁然开朗。
甜的东西竟然这样的甜。
乔帆补充:“你好像很少觉得自己狡猾。” 孟修已经走近,俯身,贴近她唇角,用真假难辨的谦卑态度回复:“很荣幸为你服务。”
她尽可能拿出逼供的强硬姿态,他间隙中流露出的珍视令人恍惚。孟修调情时,常常会惹得乔帆害怕。他吻她的手指、手肘和下颌角,与来势汹汹的温柔不同,动作却老老实实维持在不会让她退缩的地步。
乔帆没有后悔,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或许将要后悔。她是潮湿而明亮的太阳,本该照不到他阴冷的巢穴。
孟修并不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