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由谁来主持院试,对考生来说都是一样的流程,甚至因为赵景焕籍贯在青州城内,考场也是同一个。
对他来说影响较大的,其实还是作保的廪生,为了防止作弊,这一次作保的廪生是由朝廷指派的,考生自己没有选择权。
队伍缓缓往前走着,因为下雨的缘故速度更慢一些。
赵景焕站在队伍之中时不时便能瞧见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童生,前头的县试和府试中,年纪太大的考生其实很少,毕竟无畏坚持的还是少数。
可院试却不同了,许多早年考中了童生,却又在院试之中一年又一年的蹉跎的读书人,心底终归有几分不甘心,许多人一考就是一辈子。
赵景焕抬头打量着,见左前方的一个老童生白发苍苍不说,走路的脚步都在踉跄,让人怀疑这一位到底能不能撑到考试结束。
即使考试结束真的中了秀才,这般难道还有继续考下去的意义?
人各有志,赵景焕着实不懂他们的执着心情。
不过一想到若是真的考中了秀才,就能进入古代士大夫的阶层,直接从平民变成了进入能免除差徭,享受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待遇的特权阶级,倒是也不难理解。
胡思乱想间,复杂而漫长的入场过程终于结束了,赵景焕找到了自己的座号入座。
院试的考试内容跟前头的府试相差不多,不过只有两场,第一场是正试,第二场是复试,都是围绕着策论和试帖诗而来。
赵景焕落座之后一看试题,心中就咯噔一下。
县试的题目规规矩矩,府试的时候也算中规中矩,谁能想到这院试一上来就是截搭题!
当然不是说截搭题不该出现在科举之中,而是截搭题较难,通常只会出现在乡试和会试之中,如今你用截搭题来对付童生,那就跟用牛刀杀鸡一般。
“看来这位学政不是恶趣味,就是故意为难人。”赵景焕吐槽了一句,打起精神来答题。
《及其广大草》
赵景焕一看这题目就头疼,遇上截搭题之后考验的不再是学生的学识,而是推理猜测能力,因为四书五经之中有许多典故是共通的。
同理,不同的文字你能从不同地方找到出处,谁知道这考官挑选的是哪一个?
若是一开始就猜错了,任由你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到时候也会撞上南墙。
赵景焕不断回想这一位学政的出生履历,他不得不感谢赵德海办事周全,在他出发之前就分析过这一位学政的毕生。
跟知府佟大人不同,这一位学政出生十分显赫,曾经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但赵德海曾与他私底下说过,就因为这一位不合皇帝心意,才会把他远远打发出来。
分析完学政的履历,赵景焕又在脑子里头翻青州当地的邸报,虽说这边的父母官是佟大人,但这一位学政可也没闲着。
这是他当任的第三年,可他来的这三年恐怕是青州文坛最热闹的三年。
许久,赵景焕看着这个标题才想到最可能的出处,乃是《中庸》里头那一篇。
构思良久,赵景焕才提笔落下第一句:“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
皇帝喜不喜欢,学政是不是迂腐,江南文坛如何喜欢或厌恶这一位学政都与他无关,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通过院试,先拿到秀才的功名。
院试只有两场,但两场考下来赵景焕比之前的县试府试加起来还要疲倦,这主要是心理上的疲倦,他怀疑这一位学政就是故意突发奇想为难童生。
难道是他马上就要卸任,所以不管不顾要给青州府的学子一点颜色瞧瞧?
赵景焕心底怀疑,面子上却不露半分,毕竟谁知道皇帝将这一位明显北方派系的学政派遣到青州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这应该不是他一个人这么想,走出考场时许多考生的脸色都不大好,甚至有人掩不住脸上的怒意,可见青州本地对这一位学政的意见可不是一般的大。
赵景焕瞧了一眼陶煜,从他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来,也是,曾鹏在佟大人手底下做事情,自然也会熟知这一位学政的品性,想必早就给养子打过招呼。
即使他掩饰过去,金宝却也察觉到一些,低声问道:“少爷,您是不是累了,要不您靠在小的腿上休息休息。”
赵景焕摇了摇头,只说:“先回去吧,不差这么点时间。”
回家喝了一盏茶赵景焕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林管家也忍不住问道:“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赵景焕只说:“学政大人出的试题,让人一言难尽。”
林管家好歹知道一些内情,无奈说道:“到底是圣上派遣的学政。”
即使人人都知道这一位学政不怎么行,甚至随意乱来,可谁又敢明面上说呢?毕竟能不能考中秀才还掌握在他的手中。
赵景焕也只是一笑:“我知道,罢了,等着吧,也不知道能不能中。”
林管家都懂的道理,偏偏有些年轻气盛的文人却不懂,院试第二场刚刚结束,青州城中却传出一首朗朗上口的打油诗!
金宝从菜市场听说了这首诗,回家一提,赵景焕的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暗道这是谁胆大包天,居然直接指着学政的鼻子骂他草包!
第144章 无妄之灾(二)
青州学政包大人也是个奇人,被皇帝打发出来之后他不想着自己的问题,反倒是满腹牢骚,一脸怨妇相。
到了青州之后,这一位不知为何就又跟江南学子过不去。
遇到才华横溢文采不凡的,包学政嫌弃人家太过张扬,油嘴滑舌;遇到勤勤恳恳悬梁刺股的,包学政又嫌弃人家木讷不够聪明。
青州府的文人也不是吃素的,原本南北文坛就有互别苗头的意思,如今你一个外来户对着青州文人挑三拣四的,那不是招人恨吗。
固然没有人敢欺负到学政头上来,但三年下来包大人的口碑坏了大半。
包大人可不觉得那是自己的问题,江南文人为什么难管,肯定是因为他们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华就故意找茬,一群刁民。
带着这种报复的心理,包学政在这一场院试之中为所欲为,直接把这群童生弄得够呛。
淋着细雨,做着截搭题,想着这一位学政大人的不着调,不知道多少童生憋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可发泄,所以才有了这打油诗骂人。
不只是赴考的童生们一肚子怨气,从遥远的五百里之外的书院赶来评卷的山长也是一脸无奈,他们大老远的赶过来评卷,可不是看学政大人变戏法的。
包学政并未注意这些山长的怨念,还得意洋洋的说道:“诸位可是觉得这题出的精妙?”
山长的脸都快僵了,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确实是少见。”
包学政又说:“早就听闻南方士子才华横溢,就是难一些的题目才堪一用。”
一时之间,前来评卷的山长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一位是在说反话,还是真心这般觉得,如果是后者的话,他们开始怀疑当年这一位是怎么考中进士的,难道是凭家世吗?
胳膊拗不过大腿,不然的话这考题也不会定下来,到了评卷环节依旧如此,诸位山长腹诽了一番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干活。
他们已经十分憋屈了,偏偏这包学政还是个坐不住的,时不时就凑到评卷人身边帮着一块儿点评。
“哎呀,王山长,这卷子天马行空,没一处说实在话,完全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你怎么能打圈圈呢?”
“陆山长,这考生的内容虽然不行,但他书法写得不错,你直接评为最差是不是不妥?”
“刘山长,这篇老夫瞧着合眼缘,你觉得呢?”
刘山长不觉得,他是个暴脾气,属地也不在包学政的管辖范围之内,这会儿气得一拍桌子骂道:“包学政,要不这些卷子的名次你一个人评就得了,还请我们过来做什么。”
包学政也很不给面子:“这是朝廷的规矩,要不然你以为老夫看得上你们?”
一句话得罪了一屋子的人,好脾气的王山长也忍不住骂道:“既然包学政知道这是朝廷定下的规矩,就不该干扰我们评卷。”
包学政这才一甩袖子:“哼,老夫还懒得管。”
说完坐着喝茶去了,刘山长被他气得不行,整个人胸口都在起伏。
王山长好歹劝了一句:“大伙儿各自评卷吧,别被别人影响。”
不影响是不可能的,刘山长如今看这勉强入眼的卷子,那是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直接提笔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字。
这么一闹,好歹包学政是没法掺和进来了,若是有卷子上头都是圈圈,他就算看着不合心意也没法子直接刷下去。
显然几位山长心里头憋气故意跟他对着干,挑选的眼光与他截然相反,气得包学政一直在吹胡子瞪眼睛。
等到排好名次,快要拆弥封写姓名的时候,包学政又说了一句:“若是有人能得中小三元,倒也算是青州府的一桩好事儿。”
话音未落,刘山长就冷哼道:“有没有人能中小三元得看这些考生的本事,那是当地文风的问题,又不是学政大人想一想就能有的。”
包学政脸色一冷,却也拿他毫无办法。
憋着一口气拆开弥封,在看见头名的姓名的时候,包学政就哈哈大笑起来:“刘山长说得对,青州府能不能出小三元的才子,确实是得看本地文治。”
王山长多心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一次包学政居然如愿以偿了。
不提包学政如何高兴,刘山长如何恼怒,等录好名次之后,包学政拍了拍诸位的肩膀就往外走,谁知道没走几步就有一位小厮凑了过来。
听着那小厮耳语了几句,包学政的好心情直接没了大半,怒道:“是谁胆大包天,居然敢诽议朝廷命官。”
那小厮低头颤抖:“大人,市井里头传得到处都是,如今也找不到源头。”
“找不到就想办法找,本官养你们有何用?”包学政怒道。
后头的刘山长显然也得到了消息,顺势走到他身边笑道:“包学政何必动气,文人相轻自古有之,圣上尚且不能让文人闭嘴,难道你要封住青州文坛的嘴不成?”
包学政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王山长见势不妙,连忙打了个圆场:“包学政,刘山长,宰相肚子能乘船,不过是一些落地书生的冷言冷语罢了,咱们何必同他们计较。”
包学政这才冷哼一声走远了。
刘山长也是冷哼一声,比方才包学政的声音更大更响亮。
王山长无奈的说道:“你何必跟他过不去,他毕竟是青州府学政。”
“难道我还会怕他。”刘山长冷笑一声,又说,“只是可惜了这小三元,原本是大好的事情,结果……”
“能中小三元就是好事。”王山长心态平和,对这小三元的归属倒是也并无偏见,“至于主持院试的学政是谁,又不是这考生能决定的。”
话虽如此,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王山长这般平和的,院试考完之后,包学政草包的名头就越传越远,即使知府派人处理也无济于事。
而等院试发榜之后,位列前茅的又是名不见经传的赵景焕,顿时又引来一阵轩然大波。
一开始林管家和金宝听见包大人的打油诗,心底还在看笑话,谁知道等小三元的名头下来,他们还未高兴过几日,这笑话就开到了他们家少爷身上。
这一日金宝从外头回来,气得脸色都在发白。
赵景焕瞧了他一眼,问道:“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在外头受了什么气?”
“少爷……”金宝下意识的想要告诉他。
林管家却厉喝一声:“金宝,少年马上要参加今年的乡试,别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打扰他。”
说起来也奇怪,原本院试和乡试是岔开的,一个三年两场,一个三年一场,虽然都在八月却会隔开一年,但今年却正巧撞期,以至于院试不得不提前到了七月份。
所以赵景焕考完院试之后,就得马不停蹄的准备乡试,并且连秀才宴都推迟了。
不过赵景焕倒是觉得,学政大人直接取消了秀才宴,可能是跟外头的打油诗有关。
林管家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赵景焕就知道不是小事,皱眉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叔,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该瞒着我,否则事到临头让我如何应对?”
听了这话,林管家脸色微微一变,硬着头皮说道:“少爷,外头对您小三元的名头有些议论,不过都是他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赵景焕微微挑眉,仔细问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本吃的瓜,成了自己的瓜。
他什么时候跟包学政扯上关系了,就算从赵德海那边算起,两家也从无往来,临了他拿了一个小三元的名头,倒像是成了包学政的代言人似的。
但锅已经在他头上了,赵景焕想要不背都不行,就算他登高疾呼他跟包学政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赵景焕皱眉道:“这种事情你们为何不早说?”
林管家一时为难:“原以为过几日就没事了,谁知道反倒是越来越……少爷,我们也是怕影响到你备考乡试。”
“若是就这般放任下去,即使将来我考中乡试,会试,这草包小三元的名头也会在我头顶上挂着。”赵景焕却如此说道。
林管家这才着急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少爷与包学政从无交往啊,再说这院试评卷的山长都是从五百里外请来的,他们一个个学富五车,又不是学政一个人做得主。”
赵景焕眯了眯眼睛,忽然瞧见一人在门口探头探脑,那纠结的表情,猥琐的姿态,可不就是陶煜吗。
赵景焕冷哼一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探头探脑的人:“你来做什么?”
陶煜抿嘴不回答。
赵景焕冷笑道:“莫不是来看笑话?输了不服气,觉得我这小三元名不副实?”
陶煜一皱眉,冷着脸说道:“不是,我知道你有才华。”
他可是连续输了三次,若是赵景焕是草包,那不是说明他连草包都不如。
赵景焕挑眉问道:“那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