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变故,让他从云端跌入污泥,也彻底毁了他往日的心性。
*
除夕夜的京城皇宫也是死气沉沉,比不得往年繁华喧闹。
皇帝病重,昭王被囚,年年举办的除夕夜宴也因皇帝病重的缘故取消了。
将军府上,
秦彧拎了壶酒,侧卧在书房长榻上,眯眼瞧着墙上那幅画像。
自打从金陵回来后,秦彧便将这副梦中人的画像挂在了书房。说来也是怪异,他总隐隐觉得甄洛就是他梦中人,可他所梦之人的身份年岁又与甄洛相差甚大。
“你说说你,每每入我梦中,都不肯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你让我去何处寻你啊?啧啧,若是不想我寻你,何故时常入我梦境,若是想要我去寻你,又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秦彧灌了口酒,喃喃自语道。
他半醉半醒,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中。
秦淮河畔,他攥着那女子的手往画舫上走,那女子挣扎不肯,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秦彧长那么大年岁,可从未有人敢在他脸上招呼。
这一巴掌直接将他打懵了,怔怔的瞧着眼前人。眼前这女子冲动动了手,也是生了怯意,颤着身子往后退,见他面无表情,大着胆子扯着他腰带,整个人缩进他怀里,娇颤着音儿。
“陛下,你莫要那些子青楼妓馆折腾人的招儿吓唬人,咱们回去吧。”那女子声音怯怯,颤着音儿,格外勾人。
秦彧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便怕了,你不是说朕动你,让你百般屈辱嘛,今个儿,就让你瞧瞧什么才叫凌.虐折辱。”
他怀中那女子的身子闻言愈发颤了起来,那娇娇儿掉了泪,委委屈屈哼唧:“洛儿怕极了,求您了,咱们回去吧。”
第36章 洛儿?
……
洛儿?
甄洛!
秦彧猛然惊醒, 眸中情绪既惊又愣。
怎么会?怎会是她?
究竟是原本他梦中人就是她,还是自己因为遇见她,将她看作了梦中人。
那长达十年的梦境, 从前秦彧每每入梦都是全然不记得现实中的自己, 只沉浸在梦中人的情绪中,唯独这次入梦, 他清楚的带着自己的意识。
梦境的情况和他置身其中的感受不同,使得秦彧无法判断甄洛究竟是不是他梦中人。
秦彧扶额,心绪烦乱。
这时,外间传来小厮的通传声。
“将军, 陛下病危,临时传旨,召您入宫。”
听得小厮这声喊,秦彧才如梦初醒, 抹了把额头薄汗, 起身推门而出。
现下已是夜半子时,秦彧星夜入宫。
今个儿除夕夜, 皇帝不知怎的,硬是强撑着去了御书房。人刚到御书房不一会儿, 就昏死了过去,御医赶到后,用银针刺醒皇帝, 才算吊着他一口气, 皇帝一有意识,当即就传旨召了秦彧入宫。
“陛下身子如何了?今日为何会到御书房来?”秦彧走进御书房内,往暂时安置皇帝的卧榻便而去,边解下身上狐裘, 打落衣上雪花,边开口问道。
一旁候着的皇帝贴身内侍,回禀道:“回殿下,陛下身子已近强弓之末,御医交代说是,日后吊着性命,只能呆在一处,不可再行挪动。今日陛下来此,是来拿玉玺写遗诏的。”
这内侍是皇帝的随身内侍,跟了他数十年,他的行径其实也能透出皇帝的意思。他唤秦彧殿下,足可以见皇帝的预备和盘算。至于他对秦彧提及的玉玺和遗诏,便是不明说,旁人也不难猜到,皇帝想留的遗诏内容是什么。
秦彧听了这内侍的话,面上情绪并无波动,只是淡声交代了句:“将御书房好生收拾一番,日后便将陛下安置在此处。”
皇帝听的这话方才知晓秦彧到了,他睁开浑浊的眼睛,强撑着要起身,一旁候着的太医慌忙拦下,又叮嘱到:“陛下,您身子不适,需得静养,有事吩咐宫人便是。”
皇帝摇了摇头,咽了咽喉咙,喊到:“彧儿,过来,到朕跟前来。”
秦彧闻言抿唇上前,待他走到自己跟前,皇帝抬着手攥着他胳膊,哑声道:“御书房暗格中藏着玉玺和一折承平十七年上元节的起居注,你去拿过来。”
话落,秦彧起身按皇帝的话去取那两样东西。
皇帝瞧着他起身,又吩咐宫人太医道:“你们都先退下。”
宫人和太医领了吩咐离开,秦彧从暗格处取了东西回到皇帝榻前。
皇帝眼见他在自己榻前,瞧着那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的眉眼,哑声道:“彧儿,你打开起居注瞧一瞧。”
起居注,详细记载皇帝一日所行所言,用作日后编撰史书。
大周朝,修史时皇帝的起居注是一朝史书极为重要的材料,这起居注记录君王每日言行,详细记载,不会有分毫偏差,自来帝王若是不想自己某些行径为后世知晓诟病,便会私自藏下或是毁掉某一部分起居注。
秦彧依皇帝所言打开起居注,已经泛黄的纸页上写着:
“承平十七年,上元夜,帝至东宫,携太子妃入寝宫,后紧闭宫门,次日始放太子妃归。”
第37章
“承平十七……
“承平十七年, 上元夜,帝至东宫,携太子妃入寝宫, 后紧闭宫门, 次日始放太子妃归。”
秦彧唇齿开合,无意识呢喃出纸页上泛黄的字眼, 墨迹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然晕染开来,但并不影响人眼辨别出这纸页上所写之语。
起居注的折子从秦彧手中跌落,他呆愣抬首,忘进床榻上的皇帝眼中。
“彧儿, 朕本不欲让你知晓此事,皇家隐晦之事,原该随着朕的崩逝埋于黄土,可朕近日来, 每每思及此事, 心中都郁郁难言。”皇帝声音苍老无力道。
他说着话的气息苍老无力,可听在秦彧耳中却如千钧重物强压心头。
十三岁那年, 秦彧知晓自己并非养大他的父母亲生,也是如遭雷劈, 世界崩塌,可那时,文陵太子的人出现在他跟前, 连带着秦夫人也同他说, 他是文陵太子与太子妃独子,肩负东宫一脉和他外祖一族昭雪的指望,他们同他说,他父亲文陵太子温和良善是个最是君子端方之人, 也说他的母亲出身世家大族,是族中幼女,生得貌美无双,自小娇生惯养,与文陵太子一见钟情,故此嫁东宫为太子妃。
因此纵然那时他因自己并非父母亲生备受打击,却也一直凭着那股子为父母外祖一族沉冤昭雪的执念走到今日,这十年来兵戈杀伐朝廷争斗,秦彧心中一直念着他的父母外祖,念着他以为的含冤而亡的亲人,可如今,皇帝却将一个残忍至此的真相铺在他面前。
秦彧不想信:“文陵太子与太子妃卷鲽情深,东宫连妾侍也无,太子妃椒房独宠,有了身孕再正常不过。不过一夜罢了,便是起居注为真,您又何以确定我的身份?”
他说这话时紧攥掌心,可眉眼间那股子狂傲的劲儿,却是半点不减。
皇帝瞧着他眉眼,突然虚弱的笑了笑。
这样的狂傲,这样的血性,这样像极了他少年时的眉眼容貌,活脱脱就是弱冠之年的皇帝翻版。如何会是文陵那样性子温和寡淡的人的儿子?
何况,
皇帝掩唇咳了咳,接着道:“文陵太子不能生育。朕当初轻易杀他,既有以为他谋逆的缘故,也有知晓他不能生育之故,皇朝不可能有一个无子的皇帝,便是储君也不能因无子受人诟病,朕不能将他的毛病公之于众,只能寻些旁的由头夺了他的名位,这才在得知他谋逆时动了手。”
不能生育?真么可能!
秦彧不敢相信,抬眸质疑的看向皇帝。
皇帝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尽管去查,太医院的老院正查出的这事,当年的病案还被封在太医院,作不得假。”
秦彧抿唇不语,也不说信与不信,只是凝眉回身离开,直直的往太医院去了。
其实事已至此,真相绝不会与皇帝所言有多大的出入。秦彧心中隐隐明白此事,却还是执意求个清楚答案。
太医院老院正的脉案被封在院正旧时寝房,还锁了起来。太医院的规矩,脉案不能毁,尤其是宫中贵人的脉案,更是一丝一毫不能毁损,若是毁损,日后再查脉案,无论主子的病如何,脉案毁了,诊脉的太医就难逃罪责,因此即使是诊出什么见不得人的暗疾,太医院的太医也不会轻易将脉案毁掉,而是会将其封藏,锁在暗处。
因此,文陵太子的脉案,至今还被封藏在太医院。
秦彧带着一身寒意来到了太医院,直奔老院正旧居之地,沿途瞧见他的太医纷纷见礼,秦彧摆手拂袖,径直入内。
老太医封藏的脉案,可不仅文陵太子一个人的。秦彧抽剑劈开那封锁的木箱,俯身翻找。
果然被他翻找出了文陵太子的脉案。
“承平十六年,九月初,太子毒发,经查,乃幼年所下慢性烈药,积年累月点滴不察,及至如今,药石无医,不能有嗣。”秦彧垂眸一遍遍看过这行字。
良久后才转眸看向那被他一剑劈开的箱子,那箱子上落着些灰尘,锁扣都生了锈,一瞧便知晓是锁着有了些年头的。
这东西,如皇帝所言,造不得假。
承平十六年九月初查出此事,那他自然不会是文陵太子的孩子,而他的身世,或许早在他母亲怀他时,文陵太子和他母亲便已知道了。
秦彧心中万般复杂的阖上眼帘,那张脉案从他指尖飘落到地上。他颓唐的跌坐在木箱旁,只觉脑子一片空白,这么多年,一心坚持相信的东西,一夕间化为乌有,这样的打击,砸的秦彧心头滋味难言。
他撑着胳膊起身,强压情绪,脚步微晃的往外走去,风吹起一张脉案,他抬手攥着,正要扔开,却冷不丁瞧见了那纸上的字眼。
“昭和帝,年四十,患疯疾,杀人如麻,暴虐无道。”
“道严帝,年三十五,患疯疾,滥杀宫人皇妃子嗣儿女,几泯人性。”
……
“承平帝,年五十,患头疾,心性大变,始有先代君王之状。”
“皇族一脉,代代染病,累世不改。”
第38章
世代染病?……
世代染病?
秦彧瞧着这四字, 心头大骇。
这一日,接连两次重击,砸得他整个人都发着懵。
他俯身捏起这张脉案, 脚步微晃往御书房而去。此刻御书房内, 皇帝也正等着他。那箱旧脉案中有什么,除了已然回乡的老院正, 怕是也就皇帝清楚了,秦彧能看到的自然也就是皇帝想让他看到的。
秦彧推开御书房紧闭的房门,立在门槛处远远望着皇帝,那皇帝听得声响, 抬眸看了眼他,眉目稍显慈爱道:“回来了,如今也该是清楚了吧。”
秦彧避开他的问话,紧攥着手中脉案道:“皇族世代染病是怎么回事?”
皇帝神色一滞, 略顿后才低叹了声, 回道:“缘故啊?朕也不晓得,只记得先祖说是神灵惩戒, 才让大周皇族一脉世代染疾。呵,说什么神灵惩戒, 不过就是报应不爽罢了,原本文陵那性子是最不宜染病了,因此朕便是知晓他性子仁弱, 还是立了他为储君, 可惜了……”他言犹未尽之意,秦彧心中自然也明白。
“我的身世,陛下预备如何?”秦彧冷了看着皇帝问。
皇帝温和了脸色,唤声道:“自然是要认祖归宗, 昭告天下。”
秦彧闻言眼中冷色愈发的浓烈,寒声道:“认祖归宗,昭告天下?难不成陛下是想要天下皆知我乃你与儿媳的奸生子,让天下人皆能戳着我脊梁骨责骂,辱我生而不堪!”
秦彧性子不好,可人前总是挂着副面具,轻易不会在人前动怒,皇帝还是头一回见他此刻的神色。
“那、你以为应当如何?”皇帝声音尽显疲惫。
秦彧冷笑了声,才回话道:“认祖归宗可以,只是,我的身份依旧要是文陵太子与太子妃之子,这样的身份,才不至为世人不齿不容,更不会受人诟病。”他说到这里声音一顿,接着道:“你不肯为文陵太子夫妇和我外祖一族昭雪,待你百年,我也要亲自为他们沉冤。”
他这话说的大胆又冒犯,可皇帝眼下却是对他半点也无法压制,只得无奈叹息,算是默认了他的意思。
“明日便是正月初一,大好的吉日,正好拜祭宗庙,昭告天下。”皇帝沉默了会儿,才又瞧着秦彧说了这话。
“好。”秦彧颔首应下。
言罢回身告辞,离宫回府。
这一日的惊险跌宕,累得他心绪复杂疲惫,脚步都沉重了许多。
秦彧自知今日难以入眠,又因西北战事之故,需得明日一早往西北一趟,只得服下了些安眠的汤药才能勉强睡下。
他素日多梦,睡眠不佳,今日更是尤甚。
他阖眼睡到夜半,突然翻了个身,又入了梦境。
梦中是金陵齐王府,他和那女子在王府小院一处海棠花丛中,他褪了那女子罗袜,将那双玉足放在手中把玩,那女子脸颊羞的艳红,使劲想要抽回自己双足,他却紧攥着她脚踝,不肯放人。
那女子气极,狠狠踹了他心口一脚,他也生了怒,语气恶劣道:“听闻齐王世子夫人冠绝江南,倒是不知道这艳名是如何传出去的,想来若是江南百姓知道他们一心敬仰的世子死后,那该为他守节的世子夫人却为了荣华转身睡在了敌将帐中,又会是如何想法?”
梦中他总是如此言语折辱于她,不知是为何。
他这话一出,那女子脸色瞬间煞白,紧咬下唇侧过脸不肯看他,只是无声垂泪。
梦中的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心头涩意,却始终不曾低头去哄人,只是瞧着那女子脸上的泪,半伏在她身上,抬手拍了拍她侧脸,哑声道:“美人垂泪最是惹人疼,当年你便是如此在时砚跟前哭的罢,竟能哄得他瞒下我给你造个假身份明媒正娶入府。”
他提秦时砚,却是戳了那女子逆鳞。
只见她抬手从脸上拂落他的手,眼神清凌凌恨声骂道:“秦彧,你怎么有脸提阿砚?你罔顾人伦强占甥媳,做尽恶心龌龊之事,怎么还敢提阿砚!”
她越说,他脸色越阴沉骇人。那撑在她肩侧的一只手,指节半攥,似乎是在忍耐压抑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