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伯父只闷不吭声地听着,过了半晌,才道:“我问过了,延儿那腿一直不见好,每天都在吃二丫药。渺渺还未长成,蒙儿又在读书,他们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去了。”
“姓齐的,你可别忘了,现如今二郎也在读书,三郎明年还要娶亲,家里就靠这些田地谋生。你那侄子要读书,你儿子就不读了吗?都跟你一样,每天在地里刨食,看天老爷吃饭么?”齐伯母连连逼问着。
齐伯父哪能不清楚这个道理,但是他二弟已经走了,侄子侄女现如今又都在他眼前,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吗?
更何况家里的田地本就有二弟一份,当年二弟富贵时便算了,如今侄儿都回来了,他那里还做得出占为己有的事情。
齐伯父哑着嗓子道:“这些我都考虑过了,家里的良田和水田都分一半给延儿后,剩下的我好好打理。家里再稍微节省些,也够二郎用了。”
齐伯母一听要分一半给侄子,眼前一黑,下一秒,就泛起了泪光:“姓齐的,我嫁到你齐家来,享过一天清福没有?现如今又让我儿子紧巴巴地过,二郎他一门心思读书,你竟然为了侄子,打算短他的银两?”
齐伯父见向来强势的妻子落泪,长长叹口气,安慰道:“你看二弟,当年家里的境况那么差,还不是照样读了上去。”
齐伯母不由抬高了音调:“你儿子你自己不清楚吗?咱家大郎当年为了考秀才,送去你二弟那里,硬生生地考了五年才中。后来你二弟出事,大郎死活都不愿意再读了,这才回来娶妻生子。二郎明年也是第四次参加童试了,考中了还好,要是没考中,这一笔笔银子,你想想,哪里能省?”
齐伯母并非是灭自己儿子的志气,只是像小叔那样的人物,东齐村几百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个。她一开始或许还有些眼红,可到了后面,也只剩下佩服了。
她语气缓了缓,问:“二郎不像大郎,他是愿意读的,你难道就不为他多考虑一下吗?”
齐伯父沉默着,见识过二弟的风光,他自然知道当官的好。可事实就是,自己的儿子就是不如侄子的脑袋灵光,可他难道不盼着自己儿子出息吗?
整个东齐村,只有他家的三个儿子全部开了蒙,都识得字。
如果他不是同样希冀着自己的儿子同他二叔一样飞黄腾达,往后能够有个一官半职的,便不会花费大量银两,供三个儿子读书了。
许久后,齐伯父才道:“你可别忘了,咱们三个儿子,哪一个没沾过二弟的光?自开蒙后,所有的束脩都由二弟一人包揽。”
齐伯母梗着脸道:“那年我嫁到你家来,二弟正是花钱的时候,我们夫妻俩也都出过力!”
“那你还记得大郎当初去府城时,走时你给他带了3两银子,中间回来了好几趟,五年的时间,那3两银子始终没动过。后来二弟没了,延儿也才15岁,还做主给了大郎回来的路费。”说到这里,齐伯父声音哽咽,“就算二弟当年承了我们的情,也早还了。”
齐伯母想起往事,心里同样不自在。二弟走后,大郎和二郎依旧在府城上学,只是大郎读了半年,就硬要回来。
大郎回来后,她曾偷偷地问过他,是不是齐延不愿意再出钱了。
结果大郎大怒,说自二叔走后,齐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但堂弟还是遵守二叔当年的承诺,书院的一切开支都照常出。只是他自己自惭形秽,又读不出个由头来,便不愿意再拖累二叔一家了。
她自是脸红了一番,觉得自己太过小人之心了。和齐伯父商量后,便托人将银两带去府城,让二郎在城里又读了两年书。
只是二郎的来信总说银钱不够花,当时她只以为齐延那边是完全不管了,生怕二郎在书院里处处受制,只得咬牙又加了钱。
后来大郎去府城看望亲弟弟,这才得知二郎原是两头拿钱,问他银两的去处,也总是说不清楚。大郎心里一发狠,硬是把二郎带了回来。
二郎回来后,被他父亲一阵好打。她这个做母亲的,自是不忍心,便出言偏袒了几句。
大郎从小到大,最是省心,从未和她顶过嘴,那天却是发了火,只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管这个弟弟了,便扭头回了县里。
自那以后,大郎再也没往家里拿过一个铜板。只农忙时,赶回来帮父亲分担些农活,每年的衣物和各种鸡鸭鱼肉,倒是时不时托人带些回来。
无论是二弟,还是延儿这个侄子,对待他们早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想到这些,齐伯母的嘴唇张了又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是,当初这些田地没落到她手里还好,如今既然已经在她口袋里放了这么多年,再想掏出来,谈何容易。
齐伯母看着自己的丈夫,就是点不下来这个头。
齐伯父开口道:“你别想这些了,等会我自己去和延儿他们说。你先去打扫房间,他们在路上奔波了好几日,想必是累了。”
话毕,便想推门出去。
见状,齐伯母连忙拉住了他的手,一咬牙:“此事非同小可,不能让你一个人做主,等大郎回来了,咱们再商量。”顿了顿,见面前的人似是还在犹豫,只得又强调了一句:“就算是要分田地,具体分哪一块,也是个问题吧!”
齐伯父想了想,此话确实不错。譬如家里的那十来亩良田,许多是后面买的,东一块西一块,打理起来特别麻烦。还不如就等大郎回来了,再细细商议此事,总不能让侄子吃了亏。
大郎也就是齐大忠,如今带着妻儿都住在县里,回来也就两个时辰的路程。现在让人去县里跑一趟,递个消息,明日正午就能赶回来了,也不耽误事。
齐大忠不只是家中的长子,还是唯一一个秀才,虽不常回来,但只要家里出了什么大事,都是要让他回来拿主意的。
夫妇俩商议好了,这才出门。
堂屋吃饭的人都已经散了,温以菱带着齐渺渺,正跟着二堂嫂一起在厨房里收拾碗筷。
齐伯母赶了过去,见温以菱十指纤纤,指如削葱,一看便知道是没有做过什么粗活的娇小姐,连忙接过她手里的碗,喊道:“哪能让你们收拾呢?快放下,别脏了你们的手!”
温以菱莞尔一笑:“我看堂嫂又得照顾孩子,又得收拾厨房,忙不过来,我反正也闲着没事,便过来帮帮忙。”
齐伯母瞧她说得真诚,不似作伪,才道:“这些粗活你们做不来,要是没事的话,就出去转悠一下吧。”
温以菱见手上的活已经被抢了过去,只得带着齐渺渺从厨房里退了出来。
和他们一同过来的车队准备回程,周叔此时正指挥着大家把东西卸下。齐伯父特意腾了一间放杂物的房间,让他们先把东西都搬进去。
院中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
唯齐延被隔绝在外,他独自坐在院中,看着院里那颗只剩零星几片树叶的椿树,瞳孔漆黑。
温以菱悄悄从他身后摸了过去,然后猛地蹦出来,想吓一吓他。
然而齐延只淡淡地收回自己的目光,转而落在女子柔美的侧脸上。
温以菱豪不气馁,语调依然轻快:“伯父家没有书房,你是不是觉得无聊了,我推你出去玩吧。”
“不必了。”齐延立马拒绝。
温以菱可没有给他回绝的机会,径直把他腿上的薄毯给他拢了拢。
她眨了眨眼睛,说:“我们也不走远,就在附近走一圈。而且今天的天气难得不错,要是等明天下雨了,好几天都出不了门了。”
“以后我们就要住在这里了,总不能还和以前一样,每日待在家里,总得到村子里看看。”顿了顿,温以菱扭头看齐渺渺,“何况渺渺也想出去逛一下,是不是?”
齐渺渺此时也跟了上来,不知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温以菱给她使了个眼色,齐渺渺只得“嗯”了一声。
齐延看着眼前这个生龙活虎的女子,犹记得她当初刚嫁入齐家时,唯唯诺诺,如今却好似换了一个人。
温以菱自从有了钱后,就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如果一开始,她还打算给齐延当个端茶倒水的丫鬟,现在她荷包鼓鼓,哪还需要害怕齐延?
毕竟,她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第19章 轮椅
齐延的那一些些不愿意,在气焰高涨的温以菱面前完全不够看。
温以菱自顾自地朝周叔打了一声招呼后,便推着齐延往外走。所幸农家小院不设什么门槛,轮椅出入倒也顺利。
周叔将几人送到院门口,看着几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颇为感慨。自大爷双腿受伤后,每日闭门不出,已有许久没有再同今日这般出门了。
如今已经入冬,田野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只是这几天日夜兼程,温以菱在车上憋得很了,这才出来透透气。
她并未带着齐延往乡野小路上走,只在村里的大路上略微逛了逛。
说是大路,其实也就走的人多了,路便宽敞了那么一些,完全不如齐家铺设的青石板路那般平坦,不止轮椅上的人颠簸,后面推的人也要花费更大的力气。
温以菱推了没多远,手臂便觉得有些累了,只是想到齐延下一次出门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便咬着牙又坚持了一会,只是前进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齐延听到后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便道:“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温以菱回头看了看,大伯家就在不远处,她摇头:“现在天气这么好,又没有什么风,再逛逛。”
齐渺渺没来过乡下,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一直四处张望,慢慢就落在了后头。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小跑到前面来:“大嫂,你休息一下,我来推。”
齐渺渺年纪虽小,但做事比她还要细心些。
温以菱对她很是放心,点了点头:“行,你先替我一会,等你累了再叫我。”
齐渺渺顺利接手了温以菱的工作,推着轮椅慢慢行驶在路上,车轮碾过地面时,发出连绵不绝的“辘辘”声。
温以菱跟在后头,伸手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臂膀,目光落在前面那台轮椅上。
齐延如今坐着的这台轮椅一看就知道用了有些年头了,使用起来不甚灵活,尤其是那两个车轱辘,因为是木制的,磨损得尤其厉害。
饶是温以菱和齐延相处的时间不长,也知道对方是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他鲜少提出什么要求,平日周叔推他到书房,他便可以在那里待上一天。
齐延多年闭门不出,其中不乏也有这样的原因。
温以菱犹自开始出神,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她爷爷随着年纪渐大,腿脚开始不中用了,也开始坐上了轮椅,只是这台轮椅是电动的,但已经完全满足他日常的出入需求了。老爷子还经常独自坐着轮椅出去买菜,因为是电动的,完全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很是方便。
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小时候骑着自行车,和她爷爷飚过车,然而老爷子开得极快,没多久就把她牢牢甩在身后了。
温以菱莫名想到:要是齐延也有一台这样的电动轮椅就好了……
想到这里,温以菱眼前一亮。
————
此时正午刚过,家家户户也都吃完饭了,地里没活干,村民们都闲在家中。
齐延他们回来时的阵势不小,没多会,齐石磊家的侄子侄女都回来了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东齐村。
温以菱本来推着齐延在路上好端端地走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家户户都敞开了院门。村民们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一边看着他们,一边说着话,时不时还发出阵阵的爽朗笑声。
显然,说的就是他们了。
温以菱顺着他们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他们的眼里并不含恶意,只是瞧稀奇罢了。
但饶是温以菱这种心大的,面对着这么多人的注视,心底也开始觉出几分窘迫来。
齐渺渺自是不必说了,她心思更加敏感一些,此时紧紧地抓着温以菱的衣摆,低垂着头。
只有齐延,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温以菱挠了挠头发,小声嘀咕道:“咱们还是快回去吧,万一等会他们围上来问话,咱们三个可招架不住。”
齐渺渺自是巴不得,忙不迭点头。
两人便一起推着齐延掉了个头,按原路返回。
到家时,才发现周叔雇来的车队已经离开了,只是齐伯父家里却是来了不少人,堂屋里尽是说话声。
今日到的都是村子里的长辈,齐伯父在里面待客,齐三达作为小辈,则是忙着把一壶壶茶水送了进去。
此时刚从厨房里出来,便撞见了齐延这一行人,喊道:“堂哥,你回来了!”
这一嗓子,里面的人自然也听见了,堂屋里的大门很快就被打开。
齐伯父笑容满面地喊道:“延儿,你们总算回来了,快来见见你二叔公,三叔公们。”说话间,便把齐延这一行人领了进去。
堂屋里座无虚席,几乎快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齐蒙站在诸位长辈中间,脸色涨红,显然在此之前,已经被热情的亲戚们盘问了一番了。
村子里的人都姓齐,或多或少都沾着些亲戚关系,齐伯父向大家介绍道:“这就是我那侄儿,旁边的是侄媳妇,后面的那个小丫头就是渺渺了。”
亲戚们见了齐延等人,个个气质不凡,自是连连夸好。
齐伯父又领着几人去向长辈们问好,什么二叔公,三叔公,五叔公等等,下面还有各种大伯父,二伯父等等。
温以菱自然是分不清的,只胡乱跟着齐伯父喊了一通。
齐渺渺性子腼腆,也不抬头,跟着几不可闻地喊了几声。
温以菱知道她不自在,待招呼打完了,和齐伯父说了一声,便带着齐渺渺躲去厨房。
厨房里,二堂嫂正坐在炉灶前烧开水,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棉袄的两岁女童,脸上圆滚滚的。
温以菱走上前去,笑呵呵道:“二堂嫂,这是大妞吧?”
二堂嫂并非是什么性子活泛的人,有些呆板地说道:“是的。”
温以菱也不在意,径直蹲在地上,很是热情地朝大妞招手。
大妞也不认生,见温以菱冲她笑,当即走了过来。
温以菱尝试将她抱起,一抱才知道这大妞被养得极好,也难怪声音那么中气十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