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在急诊室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将前台堵死,护士长未接到指令,害怕告知他们真相会引起恐慌。几番安慰无果,不少病患开始和保安起冲突。
“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傅司予提高声调,尽量控制现场。他声音清泓,在偌大的前厅回荡,正在抗议的病人停下争吵,纷纷望向他。
“所以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不过来看个病,结果你们把门给锁了?”
“到底让不让人出去?不然我打电话报警了!”
“病人有知情的权利,你们医生就是这样对我们的?!”
……
方初心心下慌乱,低声问:“傅教授,真的要告诉他们吗?”
“病人有知情权。”傅司予说。他望向面前的病人、病人家属,维持着语气平和,“我知道大家都很着急,但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内,没有院方允许,谁也不能离开这里。”
“有没有搞错啊?”
“四个小时?!”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
大家一片怨声。
傅司予说:“现在我们发现一名从非洲回来,疑似感染埃博拉病毒的患者,目前我们已将病人的血液样本送去疾控中心做检测,相信很快会有结果。”
“埃博拉?!”有人惊呼。
“有人感染埃博拉?是不是真的?那还不赶紧让我们出去,留我们在这里等死吗?!”
“就是啊,这不是开玩笑的啊,这个病死亡率很高,我们在这不是很容易受到感染吗?”
……
大家脸色都变了。
傅司予很清楚,告诉所有人真相,会引起怎样的舆论。但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
傅司予说:“现在病人尚未确诊,我们也只是怀疑,希望大家留在自己的病房内,不要随处走动,如果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
14年埃博拉病毒在刚果爆发,造成上万人受到感染,数千人死亡,死亡率高达67%。
在这样的烈性传染病面前,他们只能做到把风险降到最低,如果确认是埃博拉病毒,至少不能让病毒离开急诊室,让更多的人受到威胁。
消息一出,急诊室内一片混乱,病人和病人家属们抱头痛哭,谁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身为医生,很多时候傅司予把生死看淡,但在真正面对死神降临时,没有人能做到无动于衷。
傅司予对方初心道:“叮嘱急诊室里的人做好防护,不要摘下口罩。从现在开始,你们和我也要减少接触。”
“傅教授……”方初心眼睛红了。
-
陈星渡赶到南城医院时,急诊室外围已经全面封锁,十几名保安驻守在外面,无论是病人、家属,还是前来采访的媒体,一律不允许入内。
可陈星渡今天不是作为一个记者身份来的。在那里面,有她最珍视的人。
陈星渡试图突破警戒线,“你让我进去!”
“没看新闻吗?现在急诊室已经封锁了,任何人不准入内!”保安一把将她推开,语气凶悍。
陈星渡红了眼眶。
为什么不让她进去?如果上次是最后一面,她甚至没有好好地对他说话。
埃博拉是个什么样的病毒,大家心知肚明,只要感染上就是九死一生,傅司予作为值班医生首当其冲,她根本不能想象整件事的后果!
陈星渡开始后悔,昨晚她为什么要冲动地跑走,为什么和他说话的语气不能再好一点,为什么总是要冲他发脾气。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哄着自己。
陈星渡走到警戒线外,用手机给他打电话。一直提示无人接听。
明明知道那一丝的期望不可能实现,从明水涧事故发生,他一直留守在急诊室照顾病人。昨天晚上也不会例外。
第一次陈星渡发现,自己除了哭,对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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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司予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刚去到美国做手术的时候,也曾有过濒临死亡的体验。
手术的成功并不代表一切完结,原本预计是良性的肿瘤,经过术后化验,证实为二级胶质瘤。
尽管肿瘤仍旧属于良性,但一级与二级之间有着差距。他别无选择,只能开始进行化疗。
他从小属于易敏体质,对药物十分敏感,化疗过程很痛苦,每天吃不下饭,往外吐酸水,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整个人瘦到脱相。
但他从未抱怨过。
在肿瘤科的病房里,最常见的就是死亡。他做了八个疗程的化疗,住院整整一年。在那一年当中,他看着旁边病床上的人来了走、走了来。有的治愈出院,有的竖着走进来,横着被抬出去。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总归他的病让他比许多人更早地接触到死亡,也能让他更深切地体会到身为病人的无可奈何。
傅司予点开手机,女生的来电在屏幕上不停跳跃。他的手机屏保从九年前起就没再更换过,一直是那年和她去动物园拍的照片。
原本想等这段时间忙完,带她出去走走,多拍几张合影,总不至于让他成日抱着旧时的合影怀念。
他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接她的电话,他一直是个情感很淡薄的人。正如那日他对陈星渡说的,他的杏仁体比常人小2%,这样的人说得好听是理性,说不好听就叫冷漠。
他离开时没有告知她全部的真相,是不想让她难过。可似乎因为这样,害得她更加伤心。
傅司予想要按下接听键,手机却因为彻夜没有充电,屏幕闪烁几下,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屏幕上映出他此时的模样。
隔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他在里面生死一线,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
他和她之间,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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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星渡等到方初心出来和警方交代情况。方初心在玻璃那头,用对讲器向警方说明,急诊室内情况暂时稳定。
陈星渡匆忙上前,喊她的名字:“方初心!”
方初心认出了陈星渡。
方初心顿了顿,对警方道:“可以让我和她说两句吗?”
警方提醒陈星渡不要超过警戒线范围。
陈星渡打不通傅司予的电话,起初还是无人接听,后来直接提示关机。她在外面徒劳地等待,急得像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却无济于事。
“傅司予在里面吗?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方初心说:“现在由傅教授亲自照顾那位从非洲回来的病人。”
陈星渡心里咯噔一声,浑身血液都凉了一半。
她舔了舔干燥脱皮的嘴唇,毫无底气地开口:“那他现在……还好吗?”
方初心摇摇头。具体的情况她也不清楚,由于病毒的传染性极高,从他们怀疑是埃博拉病毒开始,那位病人四周围的床位全部清空,只留下傅司予一个人照顾。
需要的物资,他会通过对讲器,联系外面的人送进去。
陈星渡忍不住流泪。
“我能为他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我们都在等检测结果出来。”方初心说,“病人是从东非回来的,不在疫区。现在我们只能祈祷他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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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高烧不退,已经陷入昏迷,傅司予几次为他测量体温,高达42℃。
男子的妻子也开始发烧。
身着防护服的护士把所需药物推进来,对他说:“疾控中心的检测结果还没有出来。”
傅司予看一眼时间,已经四个钟头过去。外面天色还亮着,然而此时急诊室内的玻璃被厚重的遮光窗帘遮挡,显得一片清寂。
原本抗议的病人和家属都已经疲惫,在休息厅那边等待结果。
“继续给病人补液,密切留意他的情况。”傅司予说。他往外走,脚下却忽地虚浮,身体朝旁侧歪倒。
护士匆忙扶住他,触到他身上的体温,惊恐地道:“傅教授,你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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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星渡足足在急诊室外等了四个小时,每一分钟都犹如煎熬,疾控中心的检测结果不知因何推迟,现在外界已经逐渐失去耐心。
她看着运送医疗物资的车停在急诊室门口,经由内部医生签名批准,再运送进去。
陈星渡没再看见方初心出来,也无从得知里面的消息。
就在她心里急得像火烧,千方百计想进去急诊室时,一名身着防护服的护士从里面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对一名负责人道:
“不好了,那名从非洲回来的病人暴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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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司予一个人留在隔离观察室内,把脸上的口罩摘下,十分钟前那名疑似感染埃博拉的病人暴毙。他妻子目前仍在急诊室内抢救,情况和男子刚送入院时一模一样。
傅司予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不怕死,只是想到可能会因此而死去,还有心愿没有完成。
他从裤袋里把那只准备好的戒指盒拿出来。打开,里面安静躺着一枚钻戒。
不是很大,但他觉得那是她会喜欢的款式。他从很早就开始筹备,想要给她一个完美的求婚、完美的婚礼。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错过,过去的事他无法弥补,他希望在未来把他力所能及的一切,都完完整整地交给她。
他用拳头压在唇边,低咳几声,身体上的温度愈加上升,他吃了药挂了水,但他很清楚也许不会有任何效果。埃博拉一旦感染是没有特效药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发病的过程。
眼前视物渐渐模糊,傅司予把戒指盒合上,重新装回裤袋里。朝后倒靠进椅背,闭上眼睛。
他想起离开的那一年,女生追他到机场,在安检室内,他以为自己提前做好准备,可以云淡风轻地离开。
然而当她出现在他面前,哭声嘶哑地喊他的名字,他感受到自己内心真实的心痛,他才发觉,原来早在他十八岁那年,他便爱上了她。
年少的感情很单纯、很浅薄,也很懵懂。可那时他却清楚地认知到,爱这个字的定义。
爱一个人是可以不顾所有,超越生命的。
意识仿佛变得越来越模糊,傅司予分不清此刻自己是在梦境还是现实。忽地,外面传来隔离门开启的声音,一名穿着隔离服的护士推着药物进来,停留在门口。
自动门在她身后合上。
傅司予记得,自己似乎并没有叫人进来。
他费力地睁开一丝眼睛,看见她摘下脸上的头罩,然后是口罩、防护镜。女生的面容完整而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
陈星渡红着眼睛,按捺着胸腔中的情绪,哽咽地对他说:“南城电视台记者,陈星渡向你报到。”
第92章 因为爱情(13) 求爱
如果可以回到高三他们相遇的那一年, 傅司予想,他不会再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陈星渡站在隔离室的门口,早已泪如雨下, 哽咽地喊他的名字:“傅司予。”
傅司予看见医用推车上, 那张批准入内的许可书, 上面字迹清秀地签着他的名字。上回她急性阑尾炎入院,让他拦着无法出院,她也是用这样的方式,逃过住院部医生的眼睛。
傅司予因为高烧,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楚, 可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思绪奇迹般清明起来。
他一如往常对她温柔地笑笑:“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教你写我的名字。”
那年高三,他即将出国,陈星渡缠着他要他教她写他的名字,说是为了睹字思人。
可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写字张牙舞爪的女孩子, 竟真的练成一手好字, 在他离开的那些年里,她一笔一划地用他的名字,刻出了一道长城。
一道, 我爱你的长城。
陈星渡不管不顾地奔向他怀中, 紧紧抱住他,泣不成声:“傅司予,你这辈子别再想甩掉我!”
“当初你已经离开我一次,别想再离开我第二次!”
从她知道他得病,她最生气的不是他隐瞒。而是因为他的隐瞒,她错过了许多原本可以陪伴他的时光。
如果当初他就那样离开不再回来, 或是在多年以后,她才得知他离世的消息,她一定会抱憾终身。
她不畏惧死亡,而是害怕不能再和他在一起。
傅司予胸腔一滞,想要剧烈地咳嗽,他用力推开她,“会传染。”
“我不管!就算你有病我也要和你在一起!”陈星渡哭着说,捧着他的脸,就这么用力吻上去。
隔离观察室内的消毒水刺鼻,混合着点滴药物的味道。他许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嘴唇干裂脱皮。她在外面苦等四五个小时,迎着太阳暴晒,此刻也已经狼狈得不成样子。
可是两个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似乎就变得无所畏惧。
他们彼此亲吻着,尝到对方唇上血腥的味道,以及她脸上滑落下来的眼泪。傅司予一生中难得有这样激动的时刻,更多的时候,他的情绪总是平淡、清寡。
陈星渡感觉到他呼吸里的颤抖,用力抱着她,仿佛要将她嵌入骨血。
傅司予也哭了,指尖颤抖地抚上她的脸颊,“阿渡,对不起。”
“没有谁对不起谁,最多是命运待你不公,但是没关系,我陈星渡一向不相信命运。”陈星渡握住他的手,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内心所有的担心、敏感和不安,全都一扫而空。“不管结果如何,我会在这里陪你。”
这些话,她早在九年前就该对他说。如果那时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她会毫不犹豫地去美国找他。
尽管迟到了九年,总归两个人还是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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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疾控中心的检测结果出来,病人的血液样本对埃博拉病毒抗体检测反应呈阴性。
至于那位从东非回来暴毙的病人,死因是恶性疟疾。
傅司予和陈星渡一起在医院住了三天,三天后,傅司予和陈星渡出院,傅家两夫妻和陈家两夫妻,一起到医院来接他们。
这三天他们在医院里过得腻歪,每晚睡在同一张病床上,傅司予难得放下医院里所有的工作,像个人形挂件似地天天黏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