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渡垂眸望着男生白净清削的手。
那样一双手,连动作都透露着斯文和涵养,那张作文纸分明被她捏得皱皱巴巴,在他手中却像是有魔法,细心抚平上面的皱痕,然后耐心地折好,重新交到她手中。
对比他手里那份字迹清秀的演讲稿,她的这份,简直天差地别。
陈星渡竟难得觉得不好意思,飞快接回来,把检讨书揣进兜里。
她扭开脸,有些别扭地说:“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感谢你。”
“不用感谢我。”傅司予目光收回来,望着前面的舞台,“上台还是得靠你自己。”
傅司予的发言很快就结束了,总共不过五分钟。优秀学生代表的发言每年都有,来去不过是那些话,要坚持初心,坚持梦想,高考是一场苦战,但是有尽头的,大家不能放弃,之类听了让人想睡觉的话云云。
就在陈星渡在台下打着哈欠差点睡着时,台下掌声雷动,傅司予朝台下的老师和同学鞠了一躬,随后从舞台的那面下去。
陈星渡微微站直了身,对着旁边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随后上台。
傅司予下来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台下观望舞台上的动静。
他想起张子染跟他说的,女生文采很好,口才也很不错的事。
陈星渡走上台时,下面的学生大多是意外的,今天在礼堂的只有高三年级的学生,大多都认识陈星渡。短暂安静后,不知道哪个男生忽地吹响一声口哨,然后礼堂沸腾起来,不少人在喊她的名字。
人缘出奇地好。
“咳咳,安静,请大家安静。”陈星渡调整着面前的麦克风,她没有拿稿,是直接脱稿演讲的。“相信大家对于我今天出现在这里,一定会觉得很意外。毕竟我陈星渡,平时好事没多做,你们见到我的时候,要么是在周一升旗仪式后的批评大会,要么是在教导室里。”
“我今天站在这里,老刘说我是优秀捣蛋鬼代表——当然,我也这么觉得。”
一段话说完,下面哄堂大笑。
气氛瞬间被带动起来。
陈星渡也笑笑,面上没有丝毫紧张之意,一手握着麦克风,话语流畅地道:“我今天之所以会在这里发言,是因为我觉得,昨天我的确做错了一件事情。我不该上课的时候跑到外面去闲晃,不该接过学弟踢过来的足球,不该使那么大的劲,不小心踢破了老师办公室的窗户,还踢破了刘老师的头。”
下面又是一阵笑声。
傅司予坐在台下,望着上面自信演讲的女孩,自己没察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她身上像是有光一样,让人觉得意外。
陈星渡说:“我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既然是我的错,我一定会承认。并且引以为鉴,下次不会再犯。”
“很感谢刘老师对我的包容和谅解,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会一定好好努力,争取下次再站在这里的时候,不再是优秀捣蛋鬼代表,而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代表。”
前面几段话,皆是陈星渡的肺腑之言。
唯独后面这句争当优秀学生代表,她有心却无力。学习,是她一辈子的痛。
陈星渡朝下面全体师生鞠了一躬,认认真真地说:“谢谢大家,我的讲话完了。”
陈星渡迎着掌声从上面下来,目光所及之处,她一直是人群中的焦点。平时在学校里像个张扬叛逆的捣蛋鬼,在舞台上却别有魅力,让人难以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她很自信。
自信心像不要钱似的。
刘振风见她走来,也笑了,“刚才你说的话我记住了啊,从今天开始,好好努力学习,争取百日誓师的时候,你做优秀学生代表。”
“啊,我就客套一下,老师你怎么就当真了。”陈星渡笑着吐了吐舌头,刚演讲完下来,她心情很好,笑得眉眼弯弯的。
傅司予一直在旁边看着她。
陈星渡和刘振风打完招呼,目光四处张望,在找张子染这个逼。从进礼堂开始,一直没见过他。
余光留意到不远处的男生,视线交触之时,陈星渡愣了愣。转瞬,她心情很好地对他笑,主动问:“我刚刚的演讲怎么样?”
傅司予望着她,目光很安静,“很好。”
“嗯,我也这么觉得。”陈星渡笑得更加灿烂。
傅司予凝望她半晌,不自觉地别开了目光。
-
下午体育课,张子染请了一上午的假,直到下午才露面。做热身活动的时候,陈星渡看张子染脸色不太好,小跑到他旁边,问:“你干吗去了?一上午没见你。”
张子染微喘着气,说:“有点低血糖,排队时候就晕了,没跟你们说,老刘让班长给我送的医务室。”
“这样,那你现在好点没?”陈星渡问。
“好多了。”
现在的学生,动不动赶着上学就不吃早餐,低血糖也是常有的事。陈星渡本身生活习惯也不好,早上经常喝一盒酸奶就上学,也晕过几次。张子染这么说,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热身结束后,老师宣布今天要测试800米长跑,男生1500米。消息一出,全班都是一阵哀嚎。
“又测长跑,能不能不跑啊,上次跑完,差点没了我半条命。”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缓过来。”
“你才三天,我一个星期。”
“现在都提倡素质教育,你们这个身体素质,怎么去应付高考啊。”
……
哀嚎归哀嚎,然而抗议和逃避并没有任何用处。体育老师吹了哨子,原地休息五分钟,男生先跑,女生后跑。
陈星渡体育一向满分,年年校运会必摘几枚金牌的那种,800米测试从没放在眼里。她站在塑胶跑道边上压腿,做热身运动。
班上有几个女生以来月经为由,避开长跑测试,坐在一旁的树荫底下。
在一旁的还有傅司予。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不用参加长跑测试。
陈星渡压着腿,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傅司予望着她,有点意外她这么充沛的体力和精力,与一旁叫苦连天的女生形成鲜明对比。
他忽开口问:“你能跑第几?”
“第一。”陈星渡想也不想。
“这么确定?”
“确定。”陈星渡回头冲他说,“年年第一都是我,从没有过意外。”
傅司予目光凝视她半晌,女生肤白明眸,唇角扬着笑,没有半点犹豫。
他说:“好,你拿第一,我请你吃雪糕。”
陈星渡:“……”
陈星渡:???
转死性了?
陈星渡翕了翕唇,正要开口说点什么,不远处体育老师那边吹了哨子,男生们已经在起跑线一排站好,哨令响起时,一个个铆足了劲,像发离弦的箭一样,瞬间冲出。
傅司予似乎已经习惯这些体育活动与他无关,他便安静在一旁坐着,看着跑道上的人。
“男生谁能拿第一?”他问。
陈星渡看了一圈,说:“张子染吧。虽然马一齐也挺厉害,但比起耐力,还是差了点。”
傅司予点了点头,算是认可她说的话。哨声响起,马一齐是第一个冲出起跑线的,从他的肌肉群看,显然更擅长短距离的爆发冲刺。然而长跑拼的是耐力,争一时之先是没有用的。
张子染从开跑便维持着匀速,混迹在人群上游,距离领先的马一齐有十个身位远。
拐弯过后,距离渐渐被拉开。
傅司予微微皱眉,“不太对劲。”
原先张子染还维持着中快的速度,一直与第一名的马一齐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按长跑的一般策略,都是先保存体力,待到最后几百米的时候,再进行冲刺。
张子染的距离却被越拉越远,甚至掉出中游位置的人群。
他捂着心口,渐渐地像是脱了力,脸色惨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
紧接着,双腿一软,整个人朝地上跪倒下去。
第11章 孤岛(4) 谢谢你
张子染倒下突然,后面的学生来不及刹车,甚至一连绊倒了好几个。等前面领跑的男生反应过来时,张子染已经倒在了跑道中央,场外好几个女生看见,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叫声。
陈星渡霍地从地上站起来,拔腿要往那边跑。身后傅司予却喊住她,语气很急:“推我过去!”
他们赶到时,四周学生已经围了一圈,傅司予费力地把人群拨开,“让一下!”
他双手撑着轮椅两侧,从轮椅里起来,跪在地上。陈星渡惊愕他极快速的反应,在这个年纪的学生,身边有同学突然晕倒,第一反应都是惊慌失措。
老师匆匆赶到,见傅司予半跪在地上给张子染做检查,“这位同学——”
“我学过CPR!”傅司予来不及和体育老师解释,他从小跟在陈娉婷和傅明礼身边,几乎是在医院里泡大的,家里书柜的那些医学书籍,他背得滚瓜烂熟,实操经验也不少。他双手托住张子染的下颌,轻轻向上抬,发现他脸色迅速变得苍白发紫。颈部大动脉搏动消失。
傅司予手心都凉了。
陈星渡在一旁着急,“他怎么了,是晕过去了吗?”
“……双侧瞳孔散大。”傅司予按常规检查完,握住张子染的双肩,大声呼喊他名字,“张子染,张子染!你能听见吗?”
张子染毫无反应。
他转头对陈星渡说:“打急救电话,另外联系校医,问她最近的AED(自动体外除颤器)在哪里。”
陈星渡一愣,“你要那个做什么?”
“心脏骤停,最多只有几分钟抢救时间,救不回来人就没了。”傅司予几乎是吼着对她说。
陈星渡人都慌了,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我这就去!”
傅司予跪在张子染的身侧,一手掌根贴在他胸腔正中位置,另一手掌根叠放在上面,双手指紧扣,身体稍向前倾,整个肩膀、手肘、手腕与他身体呈垂直,重力向下按压。
“张子染!”他一边按压一边大声喊他名字。
陈星渡很快带着校医赶回,把AED递过去的时候,她手都是抖的。
傅司予满额是汗,胸外按压配合人工通气。他一只手抵在张子染的前额,使他头部用力向后仰,另一手食指和中指抵在他下颌骨的位置用力向上抬,开放气道。
每30次胸外按压,配合2次人工呼吸。
傅司予给张子染做完人工呼吸,检查他颈部大动脉搏动,仍然没有脉搏。
校医上去接手心肺复苏,“换我吧。”
傅司予把张子染身上的衬衫敞开,露出胸膛,按AED指示将右侧电极贴在他右锁骨下区,左侧电极贴在他左胸侧腋中线处。
陈星渡看着他一系列动作,急得都快哭了,“你要干吗?”
“心室颤动,要尽快除颤。”傅司予把电极插头插好,AED自动分析心率,充电完毕后,建议除颤。
他按下中间按钮。
除颤完成,然后继续做心肺复苏。
盛夏天气,所有人看着这一幕,浑身都是冷汗。
一次。
两次。
三次。
心肺复苏做了一组又一组,再开始第二次除颤。
傅司予死死盯着张子染的脸色,检查他的颈部大动脉搏动。陈星渡在一旁,嗓子都喊哑了:“张子染——!!”
终于在第二次除颤时,张子染恢复了意识和呼吸,缓慢地睁开眼睛。
AED提示心率正常。
所有人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傅司予跪倒在一旁,浑身是汗。
-
救护车很快赶到,把张子染送到医院,陈星渡和张家父母很熟悉,第一时间便联系了张子染的家人。
由于事发当时他们在现场,又参与了抢救,所以一齐陪同前往医院。
心脏骤停前4分钟抢救尤为关键,被称为黄金抢救时间。超过4分钟,脑细胞开始发生不可逆转的缺血损害。超过10分钟,神经功能极少能恢复成发病前的水平。且除颤每延迟1分钟,病人的存活率将下降7%至10%。
由于张子染在发生心脏骤停时第一时间进行抢救,到医院时人基本已经清醒,然而为防止复苏后期损害,还须留院观察。
陈星渡和傅司予则在病房外做笔录。
主治医生一边在病历上记录,一边询问:“你是知道他是因为心脏骤停而导致的意识丧失,也知道要进行CPR配合体外除颤?”
“是。”傅司予坐在轮椅里,静静地说。
陈星渡忍不住侧眸看他。
医院走廊灯光漆白,打在少年冷白色的皮肤上,他眉目清黑如墨,五官俊朗,神情沉静淡然。刚才在抢救时,难得见到他慌张的模样。然而他始终是理智的,一切处理有条不紊。
“唔,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主治医生似乎有些意外,话还没说完,旁边走来另一名医生,俯身在他耳边说些什么,点了点傅司予的方向。
主治医生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傅院长和陈教授的孩子,难怪。”
说这话时,医生语气里满是夸赞。
整个医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傅明礼和陈娉婷的名字。两人分别是神经外科和心血管科的翘楚。
虎父无犬子,何况是出身在这样一个医学世家里。
陈星渡隔着病房玻璃,望向病床上的人,张子染此刻还在昏睡当中,“那他现在已经没事了吗?”
“基本上吧,因为抢救及时,没对脑细胞和神经功能造成太大损害。”医生解释说,“心脏骤停有80%至90%是由心室颤动所致,早期电击除颤是病人能否存活的关键。他很幸运,遇到你们这样的同学。要是再晚一点,恐怕就救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