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嚓。
以他的手掌为中心,那一块土地被拍击出来,如同蛛网龟裂的恐怖痕迹, 并且地面肉眼可见的程度下陷了一块。
而选择了虚化的白虎并没有出现, 被这沉力一击拍到头颅碎裂脑浆迸射的场景, 它只是像是一泼浓雾被打散了。
然后那一团隐约还可见到白虎本来形状的浓雾, 无声无息地攀上了老人持着绅士杖的手, 并且顺着那只手绕着他的手臂, 逐渐清晰。
那是一颗张开了嘴, 将老人的手臂叼在口中的虎首。
这头狡猾庞大野兽与它主人如出一辙的灿烂金眸, 与此前被老者强横压制时候的愤恨不同,它此时流露出来的人性化的狡猾笑意,甚至于它刻意放缓了从虚化后重聚的速度,似乎在无声地嘲笑着猎物无处可逃。
——任何到嘴了的猎物,就绝无从捕猎者口中逃脱的可能!
“哦?”老人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神奇现象,即便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要是等白虎重新凝实了身形,那团叼着他胳膊的虎头,绝对会一口咬断他的胳膊。
可他还是没有打断这一幕的继续。
因为会有人比他更加沉不住气。
“大白!”随着这一声厉喝,少女手中的短刀以雷霆之势扎进了白虎的身体里。
“嗷吼——!!!”
出了笼的野兽只来得及惊疑不定地发出一声短促怒吼,就在本体短刀五虎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下,倏地回去了短刀之中。
就这般眨眼消失不见。
“唔,真是有趣,”老者兴味盎然地缓慢眨了眨眼,沉吟片刻才再度开口,“‘猛虎被关进动物园,就要忍受与肉猪为邻;在砧板面前,落难的鸿雁与小鸡无异’,怎么样?这句话。”
他像是猛然间受到了环境启发,而灵感大发的文人,仍然可窥见年轻时候英俊儒雅的面容,流露出来激动的红晕。
一身欧洲老绅士风格装扮的老者,在身上繁复的衣装四处摸索,哆嗦着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嘴里面念叨着:“要记下来、记下来……”
被迫旁观的年轻四人组:“…………”
好不靠谱的老头子。
然后还是森由乃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本小册子,给老人家递了过去。
老者仿佛是怕忘记了刚才的灵光一现,在得到了小册子便将胸口别着的钢笔抽出来,刷刷写了起来,只不过他刚动笔写了几个字,就一脸崩溃地顿住了:“猛虎后面……是什么来着?”
森由乃轻微地叹了口气,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索性帮人帮到底,少女清了清嗓子,把老者之前的那句话又给重复了一遍。
她吐字清晰,为了照顾老者的写字速度,而刻意放缓了语速。
这么温柔贴心的一面放在她身上,简直是打破了中原中也对她的认知,在他与森由乃短暂的这两天相处,这个女孩子简直性格百变,和她能够变成的猫像极了。
“喂,由乃,”少年凑近到了她耳边,小声低语,“你怎么还有随身带着小本子的习惯啊?”
森由乃似笑非笑:“因为我是爱学习的好孩子啊。”
中原中也:“…………”
信你这句话才有鬼了!人与人之间能不能多点实话!
“好了不逗你。”中原中也一脸吃瘪却又不能通过动手解决问题时候的表情十分有趣,她便喜欢这般恶趣味地逗弄他。
森由乃正了正颜色,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因为我以前也有个长辈,时不时就会诗兴大发,但是他记性不好人还偏执,要是不把他的灵感记下来就会憋闷地不吃不喝,一个固执到惹人厌烦的老头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不着痕迹地瞥看了一眼,正好心满意足收笔的老者。
“……时间长了,所以就带习惯了。”她放轻了声音。
“噢。”中原中也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后脑勺,在他的人生经历中,并没有可以扮演长辈的角色,宗像兄弟更多的还是亦师亦友这样的关系,故而他并不太能理解少女对那种祖父辈的微妙心情。
可是他仍然能够看得出来,当森由乃在说起这位“固执到令人厌烦”的老头子的时候,她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怀念的笑意。
——对待宗像礼司的时候,她都没这么温和的样子。
中原·真直男·单身狗·中也这个时候还不会明白,女孩子在对待恋人和对待长辈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可以拿时不时的小任性当做感情的调剂,而在面对长辈更多的还是温和顺从。
于是他就这么耿直地说出来了,“那你跟那个长辈感情应该很好吧。”
“不!”森由乃的温柔瞬间烟消云散,从心蔓延至脸上的烦躁显而易见,她无比坚定地道,“我讨厌那个人!”
“非常非常讨厌!”
中原中也:“…………”
哦豁,我就姑且相信你这句话?
而这时老者也笑着向森由乃道谢,“这本小册子……”
“不用还了,”少女语气带着不自然的尖锐,她眼神凉薄,平静说道,“我不需要那个东西。”
“可还是感谢你一解老夫燃眉之急。”她并不算客气的态度并没有惹恼老者,他呵呵一笑,将小册子小心翼翼地收到了自己外套的口袋中,手扶着绅士杖,又恢复了一开场的世外高人般的沉稳可靠。
“诸位可还需要相互较量?”
中原中也:“……老爷子您这一打岔,把什么打架的氛围都给打没了。”
森由乃扑哧一笑,“这说的可没错。”
“本来也没有什么非要意气用事,争斗一番的必要,我们可是还记得这里是曾经发生过的悲剧,如果不是那边的兄弟俩纠缠不休,才不会在这处真正的墓园做出无礼的举动。”她扬了扬下巴,冷笑以对。
“真正的墓园啊……”老者沉重地叹息,“知道真相的人不多了,尤其是你这样的年轻人——你是当年的幸存者么?”
森由乃神情有些复杂,可还是回答道:“是的,这里是我父母的葬身之地。”
“也是在这里,我目睹了那柄燃烧的红色的剑,是如何一寸寸分离,最终不堪重负地坠落,那一幕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灾难过后的好一段时间,她每每闭上双眼,仿佛还能看到那些灼烧眼球的烈火,如同末日到来的奇景,“也不能够忘记。”
不能忘记王权者带来的灾难,只是一次王的陨落,就会引发这样巨大的灾难,这个世界又能够承受几次这样的灾难?
在面对那一刻绝望的时候,也只有异能力者才有活下来的资格,普通人的脆弱性使得他们在灾难面前,只能被动地承受死亡。
所以森由乃能够理解比水流如今选择的路。
这个世界的人们并不需要“王权者”。
“即使这样的记忆非常痛苦,你也不愿意忘记吗?”说着这样话的老者,却眼中带着对少女欣赏的笑意,“‘一切安乐,无不来自困苦’,我见过一些在‘迦具都事件’中存活的人们,他们在逃生后跪地痛苦,感谢生命的宝贵,可接着又因为备受折磨的回忆,而选择了淡化这层记忆。”
“一切安乐……无不来自困苦。”森由乃细嚼着这句话,眼中迷茫。
母亲的临终前对她说的话啊……原来老爷子这么喜欢这句话么?
可是为什么,前世的时候,她已经被老爷子接到了身边,他却从未说过一次这样的话?
温柔懦弱的母亲,试图让自己如她一样的逆来顺受,忍受那些折磨人的艰难困苦,似乎这样就能等到雨过天晴,得到来之不易的快乐。
但是很抱歉的是——她并没有怎么听从母亲的劝导,她从森鸥外那里学来的享乐主义,让她骨子里成为了肆意妄为的人,即使是因为现实一次次地受到压制,可是那些叛逆仍然会在四周的严苛环境稍稍松口的时候,再度冒头。
“还有勇气走进这个陨坑中,而不是在那个整洁肃穆的假墓园徘徊的人,从踏入这个痛苦之处开始,都是怀着同样的心情……”
“我们是来祭奠青王的。”兄弟俩齐声道,脸上仍然是那样的面无表情,可是仍然不掩他们的伤感,“我们每年都会来。”
森由乃讥讽道:“那种没能履行自己的职责的家伙,有什么值得被纪念……”
“适可而止吧。”老者温声打断她。
少女神情烦腻地咂舌,却还算听话的闭了嘴。
不过兄弟俩在听到她这样的话语后,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暴怒而起,因为扪心自问,森由乃的态度正是知道“迦具都陨坑”真相后,任何人都该有的怨憎。
“是的,王的一时心软,导致他没能在赤王掉剑之前挽回一切,”浅茶色头发的平静说道,而他的兄弟黑头发的凑速人紧接着说,“可是那是我们的王,从小到大都在追逐的人。”
“即便所有人都在责怪他,我们兄弟俩也会记得,青王羽张迅,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气氛太多感伤,身为完全的局外人,中原中也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
只听老绅士也跟着叙述道:“老夫虽然没能目睹那场灾难,可是它夺走了我女儿一家的性命。我早年相继送走妻子和其他的儿女,最后只身抚养唯一的女儿长大,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渐渐与这孩子离了心,即使是我的孙女长到六岁,她赌气没有带那孩子回来过一次。”
“她在害怕,我对那孩子会像教育她小时候一样,令她忍受我的严苛以及糟糕的脾气……”
“‘一切安乐,无不来自困苦’,”老者苦涩一笑,带着深深的悔意,“如果那孩子能够长大,我又怎么舍得再以这样的错误,带对待那个可爱的孩子呢?”
第72章 黑羊(六)
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么早遇到老爷子的森由乃, 在无奈带着一脸蒙蔽的中原中也转悠了好几圈之后。
最后遥遥看了一眼已经取代了当初她和比水流几人, 立下的那个简陋的木头刻碑,显然是被人重新修葺之后的大理石墓碑, 还是转头离开了。
“不用去看看你父母的墓啦?”
“不用了, ”森由乃笑了笑, 略有些没心没肺地说道, “时间太久找不到在哪了。”
中原中也满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哎呀我当时太小了嘛,才六岁而已, 这么大一片的陨坑, 我哪里还会记得具体位置。”
“这种事别急着放弃啊,”中原中也迟疑片刻后,显得比森由乃还要着急的模样,“现在还早,要不我们回头在去那一块找找, 我陪你一起找,你不用不好意思。”
森由乃快给他气笑了,立即拽着作势转头回去的少年, 强行拖着他离开, 嘴里还嚷嚷着:“我说了不用找就不用找了嘛, 中也君来的路上不是说还要带我和‘羊’的伙伴们认识吗, 快点快点我都迫不及待和新伙伴见面了!”
“你这家伙!”中原中也无可奈何, 却也知道凭自己的口才, 是怎么也不可能从她这里套出话来, 而过于缅怀过去也不是他的风格。
更何况……他本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已经嘻嘻哈哈离开墓园的少年男女, 当然不会知道站在他们之前那处的老者,以及为难过他们的兄弟俩,仍然原地对峙着。
相比可能不了解情况的少年们,兄弟俩可是非常清楚这位,看似时而疯癫又时而温和慈祥的老爷子,走出了这座墓园又是怎样的一个崇高的地位。
虽然双方身处的系统不同,但是这位老先生的身份,是足以得到兄弟俩尊重的。于是就出现了,老者不声不响地清理着,断壁残垣下的那座孤零零的墓碑。
其实这是座双人墓,女婿家里孩子多,他既不是受重视的长男,也不是备受宠溺的幼子,当初与夏目笔子联姻本就有被家里半放养的状态,说是娶了笔子,不如说是入赘,连生下的孩子都是随母方笔子姓的。
那家人还想傍着夏目老爷子得到些便利,就这么顺水推舟把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送了出去,即使在得知儿子一家三口意外去世,他们首先想到的还是以后这段姻亲关系断了可怎么办?
第一时间战战兢兢跑过来问的,是试探老爷子对于墓地的选址。
在从老爷子这里探出的口风,是要将笔子葬在陨坑中,当即吓的那家人连连摆手,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哪里敢进到那种危险地方?
其实夏目老爷子只准备将女儿笔子葬在此地,女婿的衣冠冢随便这家人迁走,不料这家人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说什么也不愿这个不出彩的儿子迁入祖坟。老爷子终究是可怜这孩子,就改成了夫妻合葬墓。
白发人送走黑发人的夏目老爷子,并没有给自己的素未蒙面的小孙女设墓碑。
或许在他的心里还存在的侥幸,那孩子并没有离世,尽管这样的希望非常渺茫。
夏目老爷子一辈子亲缘寡淡,他是家中幼子,只是当时已经家道中落,父母并不期望他的出生,于是他自出生后就被送到了别家,接着过继给了他人。
尽管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在少年时期又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但是父兄与他关系不睦,母亲也早早去世,于是快成年的时候,他就搬出家里独自在外求学。
幼时的经历造成了他在对待家人,会显得专横强硬,在妻子与其他孩子接连病故后,他的满腔关怀与控制欲|望都落在了女儿笔子一人身上。
他试图成为一个好父亲,可是在他的人生中,从来都没有一个“好父亲”这样标签的人出现过,最终他的独断也只是把女儿推远。
孑然一身。
过往种种从心头划过,老者深深凝望墓碑上的名字,最后重重叹了口气,转身不再看着勾起他伤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