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之后,竹林远处,一群五花大绑的人跪着,面上皆挂了伤,颈下横着明晃晃的刃。屋中,小女娃睡梦中脸蛋苍白,好似梦魇地,隔一会儿尖声大哭一阵,定柔守在床边,贴着女儿的小脸,泪水不停地落下,心力交瘁。
皇帝让便衣飞马请来了一个擅专儿科的女医,姓华,为小女娃把了脉,施了几枚银针,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绿豆大的药丸,化在汤匙中,喂给小女孩。
到了晚间,终于不惊悸了,沉沉地睡着。
定柔望着自己十月怀胎的骨肉,小脸红扑扑,眼睫湿濡,如小猫儿一般,细细地打着睡鼾。心下如刀扎,疼的不可遏制,擦干泪,这才想起给皇帝沏茶。
昨日采来的菊米,泡在盏中,端到他面前,不敢抬头。
皇帝抬手拭去女子眼角残留的泪珠,双手握住娇小的肩,发自肺腑地道:“别怕,有我在。”
她的眸子静如澹水,下一刻泪水猛然奔流不止,灼热地烫着脸颊,嘴唇颤抖着,终于哭破了音,都说为母则刚,为什么我反而变得懦弱了。
你是这世上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
我现在才知道,只这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男人心疼到极处,怜爱地拥入了怀抱,结实伟岸的胸膛,似盛日载月,她把脸埋在衣襟,泪水浸湿了里衣,双臂抬起,动了动手指,却放下了。
君,我已错的没有回头路了!
在韶华馆的时候,你为什么先去喜欢了别人啊!
我现在这一副残躯,不值得。
他说:“怪我,没做好,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竟有这样一群混账!还是官宦子弟,是我的责任。”
夜色如墨,定柔靠着床柱阖目睡去,皇帝为她盖上毯子。走下阁楼,到林子深处,夜鹰在枝头鸣叫,一声声穿透千枝万叶,夹杂着风声呜咽,荒野之中,分外凄厉,便衣们站的邢列森严,地上的人跪的双腿没了知觉,身躯抖成了筛糠,皇帝随手抽出一位便衣的长剑,卜耀廉微微抬眸,静夜中,月色如水,那人的影子被拉长,伟状如山,压迫了上来,面容平静,目光静如深不可测的渊井,透出冷戾锋锐的寒光,他的惊呼噎在了喉咙,刀光一闪,血水飞溅而起,头颅骨碌碌滚了好远,眼珠恐惧地突出,来不及闭上。
皇帝扔下带血的剑,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全部处死!”
“是!”
第100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皇帝气急败……
那天之后, 竹林外多了一重骁骑卫,披甲戴盔,执着蛇矛, 五步一岗, 六时轮换。
第二日清早皇帝走了以后,张夫人与何嬷嬷便乘着马车来了, 带了满满一车日用,还有行礼被褥, 连织机也运上来了。两位老妪满面喜气, 以后留下伺候母女二人。
定柔先前受张夫人恩惠颇重, 怎能再劳烦垂暮之年来这荒郊野地受苦, 想着等皇帝来了,说一说。谁知张夫人漫不经心笑笑, 直言为避耳目,本来要遣女儿萝姑来的,但萝姑近期怀了第三胎, 张夫人在城中呆的久了,也想过一过闲云野鹤、餐松饮涧的生活, 与翠竹黄花相伴, 便自动请缨了。
握着女子纤柔香软的小手, 只觉手感极美妙, 心叹怪道皇帝失了魂儿一般。“以后不要那么客气, 您是奴婢的主子, 唤张嬷嬷就好了。”
定柔不知该说什么。
皇帝的恩义, 此生无法报答了。
昌明殿,皇帝负手立于后殿,倚窗凭栏, 望着九龙壁,襄王还穿的朝服,慢慢吞吞走进来,表情忐忑,一副抱罪怀瑕的样子,拱手一鞠,低落的声音:“陛下......”
皇帝挥了挥袖,四下侍立的宫人躬身退出去,皇帝开始活动手腕:“说,昨天为什么拦我?”
襄王心知瞒不过,一时词钝意虚:“臣......臣弟......”
下一刻,拳头落在了身上,力道迅疾如风,他本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完全没躲,三拳下来,整个人横摔于地,官瑁掉落,衣领被一只愤怒的手扯住,皇帝又挥了一拳,皆打在肩头。
这是哥,第一次对他动武。
皇帝痛心疾首:“我说过,若敢动她!休怪兄弟做不成!我谁都不信,唯独信你!昨天若晚到一步,孤儿寡母两条命,你是要我后半生都在懊悔中度过么?淮南的事情,我已背了千条人命的包袱,若心爱的女人再因我死了,你可是要我抱恨终身,寝食难安,像个活死人一般坐在龙椅上,你是这么想的吗?我的好弟弟!”
襄王心中悲愤全消,自责地垂下了眼睑,颓然道:“哥,对不起,我只是想着,没了那个红颜祸水,你或许会难受一阵子,以后还会回到从前,我不忍见,我自小敬爱的兄长,那个立誓做圣君明主的人,为了个粉黛,整日黯然神伤,将来做出误国殃民的事。”
皇帝缓缓松开他,眉心挂着怅然:“连你也这么想?四弟,我一直以为你是懂我的,我们在尔虞我诈中长大,前朝风诡云谲,后宫纷纭错杂,我很累很累。从少年至始,我就幻想,能觅到一片简单的净土,哪怕只是有一个女人,站在身后某个角落等着我,不为名,不为利,将我当作一个俗常的男人,我和她在一起,不用想权衡利弊,不用运谋筹算,不用猜疑各自的心思,让我的心,能有片刻的松懈,歇一歇。”
他扶着门牖,重新凭栏凝望,喃喃说着:“我找了那么久,只有她。”
襄王站起来,低垂着头道:“臣弟懂了,你放心,以后决不会了。”
“你给那人送了几次信?”
“一次啊,下人盯了一夜,从青楼出来,给了就回来复命了。”
皇帝眸光闪出一抹凌厉:“羽林卫昨夜审出,那人曾两次收到提示,这其中还有一个人,借了你的势。”
襄王忧虑起来:“如此说来,有人察觉了你和她的事。”
皇帝冷笑:“再缜密的网也有疏漏,再英明的智者,也必有其短。”
连着忙碌了两日才抽出空暇去山上,两个嬷嬷带着安可到林子里摘花去了,定柔独自坐在屋中缝纫小儿的衣裳,见到他来,唇畔展开灿漫的笑靥,颊边微微一红。
她放下针线,起身去沏茶,极力掩饰脸上的热意。“她们带了乌龙茶和云雾毛尖,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皇帝手中拿着一个长方锦盒,笑意温柔,“随意,只要你沏的,我都喜欢。”
这话说完,定柔脸上更烫了,心跳开始加快,努力忍了又忍,茶水倾满了,溢出了盏,险些烫了手,幸好他没看到。
“我听你嗓音有一点哑,做双叶茶吧,我师傅方子中的一剂,可以清热利咽。”
“好啊。”
她低低沉着下颔,快步跑下了楼。
皇帝看出了她的窘迫,心头狂喜不止,转念又一想,若只是为了报恩,那......便少了意义。
过了会子她端着呈盘上来,面容已恢复了平静:“快吃吃看,仔细烫着,多含一会儿才有效果。”
他接过梅子青小盏,澄黄的茶汤,浮着几缕菊花叶子和紫苏叶,化了炒制的晶盐,慢慢啜了两口,果然纾解了不少,点点头。“甚好!”
当初你若去了昌明殿,凭这一腔灵巧的心思,日常起居,我何其有患。
他将手中的锦盒地给她,她以为是赠送,便摆手推脱:“我饱受君恩,如何再收你的东西?”
他笑了笑,眼底极快跃过淡淡的失落。“是你自己的东西。”
她“哦”了一声,忙打开来,一管紫玉短萧,竹纹,刻字,竟与师傅那个一模一样!“这......你怎做出来的?”
他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个脑瓜崩:“笨蛋!再仔细看看。”
并不疼,定柔拿起来细细观察,那箫管的下方有一道极小极细的裂痕,是师傅年轻时不慎失手,摔了一下,这是......“不是在琅嬛居吗?我还以为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扔了。”
他望着女子逆光的脸庞,线条柔和,似胧着美玉的光晕,心下一阵激荡,眼中脉脉溢出深情:“那儿早被贴了封条,我让他们作了命案现场,你的东西全都毫发无损,这箫是我派人夜潜进去,盗出来的。”
她心中无限感激,想了想,“噗呲”一声笑了,唇畔漾开俏皮的腼腆:“还能这样,原来,你也会做这样的事,当小偷,皇上,若那些犯了盗窃的知道了,该作何感想。”
他也哧哧笑出了声,直接来了一句:“我行他们不行,谁让我是上之天,万物之主,王者法立。有些事,就得用不光彩的手段。”
她久不吹奏,技痒的很,走到窗前,竖起箫管,轻轻吹起了师傅最常吹的曲子:“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所处......”
到第三句末,身后娓娓响起了笛声,悠悠扬扬合着清逸深远的箫音,一个是流风萧萧,一个是行云淙淙,清泉泠泠遇上阳春白雪,松间明月遇上柳烟花雾,浑然成为一境,雪与水融,月出雾霁。
“......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江,为谁流下潇湘去。.”
为谁流下潇湘去?她的眼中滚出了热珠,忙抬手拭去。
原来师傅也有过.......
他试了两个调,略作调试,道:“一直想跟你和鸣《窥月》五厥。”
她咽下哽噎:“好。”
横笛竖箫,应和而鸣,从《蜀道》开始:“凌绝一石栈,古来当鸟道......”至《水乡之国》“......倏忽时光老,苍髯一客何处来?小桥画舫,竹篱架下,度平生。”缓缓收音。
曲罢,男人走过来,轻轻握住了娇柔小巧的肩,两两相对,她把脸几乎低到了胸腔里,男人指端抬起尖尖小小的下巴,灼热的气息迫近,她怔了一下,忙抬手挡住,心慌气短地道:“我有件事跟你说。”
“一会儿再说。”他的唇又吻下来,她急急后倾,大声道:“我们结义兄妹罢!你与我四哥年纪相仿,品格相仿,我每次见到你,就如同见到了他,你若不嫌弃,定柔以后便是你的妹子了。”
他耳边“嗡”了一声,手上僵住:“兄妹?”
我以为经过那夜,你至少肯接受我了,等我们在一起,你就会知道我是值得的,肯把心给我了,怎么变成兄妹了,这不对!这气氛不对!
定柔使力挣脱开,拢了拢发,极力压抑着慌乱无措,不敢看他,不等对方反应,便下了决定:“我们说好了,以后定柔便唤你兄长,可儿还是唤你义父,兄长恩重如山,若有妹子效劳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握拳拍拍胸口,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皇帝刚要张口反对,定柔笑盈盈抬起手掌,对着他的掌心击了一下,咬牙道:“击掌为证,如有违誓,五雷轰顶!”
皇帝将欲开口,定柔挽起裙摆,转过圆桌到另一边:“我去煮饭了!”
小碎步答答答出了门,匆匆下了楼阶。
皇帝气急败坏,这个折磨人的小丫头!一肚子坏主意!
横竖是不叫我做你的男人!
好不容易争取到今天的局面,兄长就兄长吧,谁说义兄妹不能相好的,总比姐夫强啊,目前的策略,唯有步步为营,徐徐图之,不能穷追猛打,万一她再变脸了呢,她是属小狗的,说翻脸就翻脸。
反正你是跑不了的。
如此打定主意。此后她便时时挂在嘴边,兄长长,兄长短,他极不情愿地应着,心中酸意翻涌。因西北战事胶着,每隔两三日来山上看望她一次,总会带个小礼物,或给安可的小玩意,或给她的一册书,话本子或曲赋茶集。
定柔忙着纺缉,一匹匹的提花锦,让何嬷嬷带了到山下,卖给绣庄,因价钱实惠,引着坊间争抢,薄利多销,一两个月下来,攒了不少积蓄。
秋意渐深,竹叶纷纷扬扬落了满院。
山里一日日寒了起来,小儿和老人畏寒,定柔提早为她们纫出了暖衣,穿在身上。
这日下晌,没有阳光的阴天,马蹄声大作,皇帝来了,推开院门看到定柔依旧坐在织机前,不由皱眉道:“怎么不让他们给你挪到屋里,冻病了怎办?”说着,将披风解下,围在她身上。
定柔织的满头汗,笑道:“兄长,你看我像冷的吗?我嫌屋子里闷,再说,春捂秋冻,那就那般娇贵了,我身板壮实着呢,一顿能吃两大碗。”
皇帝被逗笑了,凝视着她,真真越看越喜欢。
自来女子无不是对着我作出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有小丫头会说这样的话。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婴儿拳头大的小锦盒,放在织机上,定柔还没见过这么小的盒子,好奇道:“什么东西啊?”
“打开看看。”
她指间一揭,眼前豁然一亮。
第101章 一寸还成千万缕 这才是,慕……
“茜草花!”
一对花串耳珰和一只小花指环, 玲珑透漏,精巧到了极处,紫晶玉瑛雕镌, 小小的花儿似会散发香气, 细看之下,花蕊, 花萼,花瓣的纹路栩栩鲜活, 浑然如天生。
他静静凝视着小丫头, 将她每一个表情都刻在心中。
“这是紫玛瑙, 国朝无可出, 前天浩罕国的使节来觐见,带来了贡品, 其中有两块颜色奇特的玛瑙石,说在他们那儿叫幸运之石,可以带来好运, 我便给你做成了这个,我知道你喜欢简单轻便的东西。”
“你亲手做的?”她的脸颊开始不自禁地烧了起来, 蔓延至耳根。
吹弹可破的肌肤, 羊脂玉般的底子洇洇晕开醉霞, 直让他看的舍不得眨眼。“不信啊。”
定柔喜欢的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指环还罢了, 那耳珰每一朵还不及婴儿指甲盖大, 雕琢起来, 可知用心。不由得越看越觉爱不释手,他知我喜欢简单不流俗的东西,知我不爱戴累赘繁重的首饰, 是以做了这个轻巧的,为什么他所赠之物次次合我心意......
她眼眶微微噙了湿润,忍不住拿出指环,戴在了无名指上,雪腻小巧的玉纤纤,莹琇剔透的小戒,尺寸刚刚好。
他低头看的入了迷,心潮荡漾,只恨不得将这手一口吞了,将这小女子一口一口吃了,兴奋地感慨说:“你的手真好看!巧巧的,小小的,指甲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