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诧异了一下,孩子爹越老越学得小心眼子了,患得患失的,她促狭地笑说:“那可不一定啊,没准哪日我厌腻了,想起来外头的天地,去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皇帝猛然张开眼皮,竟信了,眉头大大一紧,手中加了力道,攥的她一阵发疼,不由得“哎呦”了一声,这才松了松。
“你怎么了?”定柔揉着手腕,余痛未消,觉察出了异样。
皇帝像个丢了糖的孩子,怅然若失地:“无事,只是忽然想,假若时光重来一次,回到大选那年,不,回到淮南初见那时,你还会不会选择我?”
定柔转到身前,直直望着他的眼睛,只见刚毅的眉峰微微蹙着,挂着似是而非的忧虑,深邃的眸子如泓澈的渊井,直欲将她沉溺,眸光煜煜流转,闪烁着稚童般的挚诚。
她心下一热,摸着身怀六甲的肚子,笑说:“孩子都给你生了三个,我已是而立之岁的妇人,这里是我归依的小巢,我的心生了根在这里。但世事无常,我不敢说天长地久,便是他朝一日形势所迫,无可奈何离开,我也会找回来。”
皇帝握住一双柔软纤巧的小手,语声极力抑制着激动:“我是问,假若重来一次,回到你未嫁,或者我未娶时,你会不会不顾一切选择我这个俗人?”
定柔愈发奇怪的很,他今日怎么了?
想是素日弦绷得太紧,有些惊弓之鸟,敏感了,她柔声细软地安慰:“当然,我心悦的男人,独一无二,舍他其谁。”
皇帝如释重负般舒出一口气,眼底隐隐漫上热意。“你说的,不许反悔。”
“一言既出。”
定柔打着呵欠,为他解开衣袍带子:“安置罢,没准一觉起来,朝上那些繁琐的就清明了,有了头绪。”
他听话地点一点颔:“是。”
翌日朝会,襄王神情焦灼,不停朝内殿口望,皇帝伟岸如山的身影走出来,迈上阶樨,端坐金龙宝座上,说完了平身。
目光落在他身上,摇了一下头。
襄王沉痛地垂下眼睑,无力叹息了一声,兄弟俩生平从未有过这般,不作任何谋划,静等未知的灾祸到来。
天色大亮,宽广蜿蜒的官道延展向远方,两旁松柏苍翠。
一行几十人的乌锤甲士兵护卫着两个人,一个黛蓝色士庶服的山羊胡,皱眉蹙额,眼角纹路纵横,和一个软甲箭衣蓄着髭须的男子,父子俩一前一后,陆弘焘刻意避开距离,跋涉了近千里,忧思一路。
当年英姿勃发的陆少公子满面风霜,乌黑的眼瞳也不复旧日的明亮,多年的大漠风沙,历经生死沧桑,白皙的肉皮晒得深红皴裂,眉目间沉淀了几分内敛,倒与镇守边关的父亲像了兄弟俩。
陆绍翌望着父亲的背,打了打马,追上去,二骑并驾,期期艾艾地:“爹,我一直没敢细问,您说娘和姐姐都安好,也不往下说,儿子这一路没个踏实。”
陆弘焘知道他要问什么,正慌得厉害,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隔着一马的距离,陆绍翌胸腔子里怦怦撞击起来,小心地问:“定柔......她......好吗?她不会......”
从昏迷中醒了时才知,大漠一枕梦,世上已千年,整整几千个日日夜夜不省人事,只靠牧马人用麦桔灌着马奶维持生息。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意识的,耳边闻得陌生的话音,眼前只有一线狭窄的光,刺的眼睛灼痛,原来全身裹着布条,纹丝动弹不得。
被大矢国围攻那日,箭飞如雨,身边的兵卒一个个倒下,他胸前和小腿连中几箭,只剩下五个人的时候,大矢人停止了弓.弩,叫嚣着,狰笑着,如地狱的恶煞,十几骑扬鞭冲奔上来,滚滚重蹄飞踏而过,血水迸飞中,血肉之躯成了模糊的泥。
他被护在底下,听到骨头碎裂的格格声,口中溢出汨汨的鲜红,命悬一丝,眼望着京都的方向,黄沙大漠吞没了日光,漫无边际的地平线,失去了意识......
答应了她要在临盆前赶回去的。
一位搜罗死人财的牧马人,发现他还有一丝气息,因信奉昆仑神,一时起了好生之德,在兽群循着血腥气找来之前,带走了他。
梦中醒来时,只有眼泪是灵活的。
“她知道我死了,该是多疼,我不能再伤她了。”
不知道多久以后手臂才渐渐能动了,那一日阳光如金子洒进屋子里,照的四壁暖暖的,咬着牙慢慢滚下了地,匍匐出简陋的木屋,望着天地一线,泪水打湿了身子底下的黄沙。
就这样,日出月落枯等。
这一等,竟是十年。
陆弘焘轻咳着答了一个字:“好。”
陆绍翌悬在一颗心终于撂下,又问:“孩子呢,是男孩还是女孩?该有十岁了,我这爹当得。”
陆弘焘低头答了几个字:“女孩,也很好。”
陆绍翌激动的不能自己:“一定很标致,定柔生的孩子怎么会不好看呢,爹,您放心,我回来了,我们夫妻还年轻,争取早日给你生个嫡孙出来,生一双。”
说罢,打马向前。
陆弘焘望着儿子神采飞扬的背影,喟叹了一声。
第187章 前夫归来 2 前夫与后夫
慕容府的白幡还未摘下, 自慕容槐故去后温氏凄入肝脾,着实病了一场,经年的月子病也发作了出来, 腰酸腿疼, 身上没有一处是痛快的,成日缠绵病榻, 神情恍惚,还添了梦魇, 时而发着烧说, 老爷子在奈何桥等着, 温良意这辈子就是为他活的, 现下兔死狐悲,该走了, 云云。
太医纷纷来观脉,说是癔症,病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万一哪时起了意, 做出什么自戕的事来。
素韵和四喜轮换守着, 夜里不敢离人, 屋子里尖锐的物件都被收走。
毓娟和十五偶尔来看一眼, 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静妍为父守孝也时作恹恹销魂之态, 杨家几番来接皆被管家痛骂走, 因户籍不在京,不得无故逗留,户部司也差了衙役来催, 一来二去,静妍竟被“逼迫”的病倒了,又咳又喘,躺着不起,还呕了一点血,如此一来,户部司也不敢催了。
何嬷嬷每日早晚来问候温氏的病况,定柔却始终未再踏入母家一步,温氏偶尔清醒过来,问十一去哪儿,怎么不来看母亲,何嬷嬷只好说:“娘娘身子日渐笨重,不便走动,让带了许多补品给您,还有夏衣。”
温氏捣蒜似的点头:“皇子最重要。”
四喜端着汤羹喂,静妍宿在隔间养病,听到这话,勒着抹额起来,对何嬷嬷一顿冷嘲热讽,然后说:“十一妹当真冷血心肠啊,宫里到这儿一眨眼的功夫,她是千金万贵的娘娘,行走踏步都有人抬着,还不是不想来,都说母女没有隔夜仇,她就没有把娘当成亲娘,都病成这样了,打发个奴才来看,到底是身份不同了,款儿大,咱们凡夫俗子瞻仰不起。”
何嬷嬷低头不敢回嘴。
四喜替定柔不忿,最是看不惯这个行九的小姑,自负才华,轻世傲物,仿佛寒门出来的与她说句话是亵渎了,这次回来更是变得阴阳怪气的,叫人浑身不舒服,于是反驳起来:
“妹子这话可失了偏颇,依嫂子看,几个姊妹当中,十一最是体贴入微,且不说一家子靠她庇荫。公公在世时,和婆婆四时的衣裳,从里到外多的是十一妹亲手缝纫出来的,身为皇妃,还能数十年如一日这般,敢问九妹,可有一针一线是汝做的?”
静妍冷冷盯着四喜,眼底闪过寒芒。
午后下了场小雨,没多会子便住了,屋子里闷得如笼屉,小摇床里双胞胎午睡醒了,一岁的娃娃姗姗学步,正是最磨人的时候,吃了小食哭闹着要去后园玩耍,慕容康今日休沐,听到儿啼声从书房过来,魁梧的身躯猿臂熊腰,一边一个抱起,四喜心头一热,忙吩咐保姆带了馔具,温着奶乳一并去了后园。
小湖边一棵刺槐树高大参天,密密遮出荫凉。
四喜拉着儿子的小手捡石子,慕容康举着女儿扔高高,吹口哨引逗,这一儿一女各像了父母,儿子虎头虎脑,小女儿珠圆玉润,雪雕玉琢的脸庞,呵咯咯笑如银铃,每到这时四喜总能从男人脸上捕捉到慈爱的笑意,因为怕吓到孩儿,又担心胡子扎了娇嫩的脸蛋,那浓黑的络腮胡也悄无声息的剃干净了。
她每见了,总抑制不住鼻中酸涩阵阵,背过身,热泪大片大片溢出眶。虽说他不认她是妻子,但这一对儿女已将他们连成密不可分的一体。
她想,这样的天长地久,也很好,很幸福。
出神间,身畔的丫鬟低声道:“四少奶奶,九姑娘来了。”
四喜转眸去看,果然见静妍沿着穿山游廊走来,目光冷冰冰地瞧向这里,不由得心下骂了一声瘟神,来着不善。
到了近前,静妍“呦”了一声,额头还带着抹额,面上三分憔悴慵态,捏着帕子道:“四哥,嫂子,你们好惬意啊。”
四喜暗暗扔了一个白眼。
慕容康抱着女儿问:“找我有事?”
静妍摸摸髻上的花钗,斜身倚着围栏,对着一池绿水顾影自盼,轻叹道:“哥,妹子以为你是执着专一的人,这世间所有男儿加起来不及你一个,却原来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
四喜霎时后脊一层森森寒意,牙根止不住地颤。
慕容康卑陬失色,神游了一瞬,沉痛地垂眸看地,转头唤了保姆过来,将扯着衣角不肯松的小女儿哄拍着递了过去。
静妍嘴角含着挑衅的笑,问四喜:“我如花似玉的新嫂嫂啊,我们兄妹要说会子梯己话,缅怀缅怀故人,您还要听吗?”
四喜冷瞥着她,想起临来前暗探的话,忽然脑中白光一闪,明白了什么。“守护他,驱逐他身边的小人,小人......”
一时间思绪纷杂,乱糟糟剿成麻线,望着慕容康侧脸的弧度,脚下不知该去该留,若走了,这个疯女人不知对夫君说什么。
慕容康冲她甩了甩手臂,方才的慈爱和温情只剩了冷漠疏离:“你下去,我有话要与九妹说。”
“还是妾身在这里伏侍罢,翠儿,快拿小姑爱吃的茶来,再吩咐厨房,做几样点心果子。”四喜硬着头皮极力赔着笑。
静妍嗤鼻一笑,慕容康已不耐烦:“你在这里作甚,你是什么人!来监视我么,要不要把我的一举一动都向你主子禀报啊!”
四喜咽中一酸,眼眶火烧一般难受,忍着一腔泪抱起儿子,脚下急匆匆步出了园子,转过角落,回眸一看,只见慕容康和那疯女人正直视着她,那眼神好似盯着个窃听的细作,不得不回身离去,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淌下来。
围栏边,静妍伤感地道:“昨夜,妹妹游历回了淮南,梦到尹氏嫂嫂了,她好可怜,独自在荒郊野外做着孤魂野鬼,身上还穿着血衣,都湿透了,胸前两个大洞不停往外冒血,还哭问我,为何哥哥不要她了,当初的山盟海誓换来的负心薄情。”
慕容康呼吸一滞,心下顿时如万刀凌剐,累累结痂的伤口被撕裂开,流出一股股黑红的脓血。
静妍看着哥哥的反应,只见眼眸不知望着何处,像着了火一般,胸腔一阵大起大伏,有些喘不上气来。
陆府的管家接到老爷回京的消息,和一众家丁早早候在大门外。
街巷那头一行披甲戴盔的轻骑由远而近,管家吩咐下头:“快叫婆子准备茶饭热水,老爷回来了。”
转头定睛再一瞧,这一下登时起了一身白毛汗,与老爷并马而来的一个软甲箭衣的,管家蘸着唾沫赶紧揉了揉五轮八宝,登时大叫一声:“老爷,你身边有东西附着呐!鬼呀!”
陆弘焘携着死而复生的儿子回到久违的家,管家已背了气厥地,家丁们鸟惊一般尖叫着四散,陆弘焘下马吼了一声:“都嚎什么!速去嘉福居通知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李氏和陆绍茹听了直如天方夜谭,站在廊下瞧去,陆弘焘背着手进了圆月门,身畔立着一位身形轩朗的男子,竹清松瘦,屹如山立,乌黑的发束着一个髻,横一支木簪,手中拄着一根木拐,步履微微蹒跚。
......那脸庞仍是旧时的轮廓,高挺的鼻梁,镌刻般的五官,鼻端多了薄薄的髭须,恍如腾云驾雾,从天宫下降而来。李氏怔在了原处,泪水极快地模糊了双眼,如在梦中。
直到陆绍翌走到跟前轻轻唤了一声:“娘......”
她才如梦初醒。
锦叶从内侍省回来,一路疾跑,太后正侍弄着一盆三角梅,眯着眼在叶子上寻摸虫卵,她本不爱花啊草的,安玥却喜爱的紧,尤其这岭南贡来的奇花异草,为了小孙女高兴,康宁殿建了个小花房,一草一木都是宝贝。
锦叶气喘吁吁跑进花房,神色焦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太......太后......采办的太监从坊市回来,外头传开了......陆公子回来了......”
太后不觉异样,漫不经心问:“哪家的陆公子啊?”谁、谁家人姓陆来着?近来发觉头脑不大灵光了,忘东忘西的。
锦叶待喘过来,急道:“就是贵妃娘娘的前夫,平凉候陆家,绍翌公子!人根本没死,现下全须全尾回来了!”
太后如遭雷击,撂下水洒,待明白过来,血气嗖嗖冲上天灵盖,眼前黑了一瞬,耳边嗡嗡鸣鸣响,一行字样闪掠过脑海,陆家,安可生父,贵妃,前夫?后夫?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散到各宫,宫人们三两成群,群雌粥粥地议论。
定柔很快得知了,扶着肚子不可置信地趔趄一步,后退着,重重跌坐榻椅上。
陆府花厅,母子相拥,李氏哭的肝肠寸断,抱着儿子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舍不得撒手,生怕一张开眼是个梦,做了无数次的梦,一醒来就碎了。
陆绍茹也不停拭泪,陆弘焘劝着:“翌儿重伤大愈不久,医者说元气还未完全复原,这一路上劳顿,不要让他伤怀了。”
陆绍翌心急着见朝思暮想的人,也劝:“娘,我即回来就不走了,以后机会多的是。”
李氏恨不得把心肝脾剖了出来给儿子,整个脸被泪洗透了,怎么也克制不住,一家人各自落座六方椅中,陆绍翌四下张望,问母亲:“娘,怎么不叫定柔出来,快去琅嬛居叫她,我回来了,对了,别吓着她。”
三人神情一僵,面色古怪,李氏母女不约而同望向陆弘焘。
陆绍翌的小腿还夹着木板固定着,无法跑路,只恨不能肋生双翼,忍不住催促下人:“快去叫少奶奶出来,还有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