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康沉痛地阖目:“走不了了,那日回来就被监视了,外头全是羽林卫,他隐忍不动手,想来是怀疑十一妹被挟持,身处险境打草惊蛇。”
温氏捶床哭道:“娘到现在才醒悟,茜儿她什么都明白,她知道跟了皇帝是一条不归路,所以当初苦苦挣扎不情愿,最后还是认了命。是我不该,将她送进那扇门,人说,祸福同根生,温良意啊,你枉活了一世,攀附这荣华富贵做什么,到头来,要落个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
慕容康自责道:“我想法子让两个弟弟走罢,也许他会看在妹妹的面上放一条生路。我去出首自己,求他只发落我一个,冤有头债有主。”
四喜插话:“不能轻举妄动,四少爷在朝为官数载,还没看清今上的为人和手段吗?对民宽仁为怀,为贵妃柔情关爱,对政敌仇人心狠手辣,若决心追究,必然赶尽杀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亡是不成的。”
温氏双手抖成了筛糠,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抄家灭族。
四喜在心中揣度着,又道:“我好像晓得贵妃为何离去了,这是保全我们一家的策略,你们想想,今上找不到她的遗骨,不确定生死,怎会滥下屠刀。首要在两位师太,万不能被找到。”
温氏擦擦泪,期翼地看向四喜,这孩子年纪小,竟是如此别据慧眼。
四喜道:“便是不杀,牢狱和禁锢也是逃不掉的了。”
皇帝烧的两天两夜人事不省。
曹皇后守在昌明殿侍疾,帕子蘸了水轻轻擦着唇,干裂的出了血,睡梦中时而呓语:“娘子......娘子......”
娘子,他从不曾这样唤过她。
他私下里只唤过“梓童”。
她只是他的梓童。
利剑般的两道眉紧蹙着,眉心的痛苦似抹不开,紧闭的眼角浸出了黄豆大的泪珠,挂在睫毛,口中喃喃:“娘子......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为了陆绍翌,你心怀愧疚,要惩罚我们彼此......”
皇后背过身抹了一把泪。
汤药不进,郑太医用了熏药和外邦的秘药丸,强灌下去,不见起效。
皇后到外殿与太医商讨病情。
皇帝不知何时醒了,往窗口瞧去,一个姌袅婀娜的身影,衣袂翩翩出尘如仙,乌莹莹的云丝委委垂悬,冲他莞尔一笑,唤了一声夫君,然后倩影一闪便匿起来了。
皇帝扶着床柱下地去追。
皇后听到内监和宫娥惊呼,皇帝赤足奔出了殿门,正是亥时初,更深夜浓时,星河耿耿,一弯残月当空。脚下踉踉跄跄,却走的极快,皇后和宫侍们提着宫灯在后头乌泱泱地追,口中唤着陛下,皇帝完全置若罔闻,出了内宫,一路沿着宫墙夹道上了朱雀楼。
皇后跑的气喘吁吁,被宫女搀着登上宫阶,方至城楼,借着灯笼惊见明黄中衣的皇帝颤巍巍上了雉堞,顿时骇的脚腕一软,栗栗危惧,各宫的妃嫔也闻讯赶来,匆忙之中只穿了寝衣,围着单披风。一起叫着:“陛下,陛下......”
安可和安玥也相携跑来,太后坐在肩舆被抬上来,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不寒而栗,太后眼前一眩,险些栽下坐舆。
众妃也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立在一方雉堞上,仰望星斗残月,辽远而苍渺的玉带银河,皇舆天下,浩瀚无疆,却是阒其无人,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娘子的身影?
安可和安玥在身后哭喊:“父皇!父皇!”
太后颤抖的声音:“禝儿!”
呼呼的冷风吹着耳膜,黄龙旗迎风飒飒纷扬。
冰冷的泪缓缓垂下。
好久之后,小柱子和小梁子将他扶下来,双腿已僵,太后和后妃们这才松下一口气,皇帝走了两步,甩开搀扶,大步向前,从不在人前做软弱状,走到前方转折处,忽然脚步一滞,胸口传来万刀攒绞似地一阵,握拳死死顶着。
太后和众妃不知所以,猝然间,他口中溢出一股腥咸,咳吐在墙砖上。
第196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 鸳鸯瓦冷霜华……
那一刹那, 混沌中的闪过一道明光。
“至亲至爱之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抬起手背拭了拭嘴角的黏湿,还是站直了身躯, 走下宫阶, 皇后和妃嫔来搀扶,他举肘摆了摆手, 身线孤冷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娘子, 是我高估了人心人性。
这一来, 外感风邪, 内外煎迫, 病上加病,竟是一个月无法起床。
断断续续的高热, 身上时而在火窑,时而在冰窖,胸中烈火沸油, 烧的五脏六腑也似滚烫着,四肢百骸没了知觉, 肋骨那儿似有一把极钝的刃在锉着, 连喘一口气也撕扯一般, 一睡便长时叫不醒, 醒了呆呆望着床帐, 眼神阴翳, 不发一语。
皇后多日在昌明殿侍疾, 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心生忧惧。
一个月不上朝,三省六部仿佛大树被抽了主干, 营营逐逐没了章法,朝中一日万机,虽由几位宰执暂代朱批,但沈从武刚被斩首于市,尚来不及推举新的宰相,皇帝自来亲力亲为,对新相的人选慎之又慎,这下子犹如少了擎天柱石,六部运转不畅,七事八事积压着,奏章堆得一人高。
太后委实想不通,怎么贵妃一走,皇帝像是抽筋拔骨,没了精气神儿。
六部官员方经历大换血,从上科进士中拔擢的新员,硬着头皮去康宁殿言奏该立新太子了,子以母显,中宫空虚,贵妃和淑妃被废,三殿下和六殿下一个身份贵重,一个天资颖慧,皆堪当大任。
太后思虑良久,这光景,诏书是不是可以改一改。
到了昌明殿看着,到底是身上掉下的肉,他这生不如死的样子,做娘的焉能不痛,话就着泪含在嘴里,踯躅几次没说出口。
病榻上的皇帝眼睫动了动,转眸看着母后的背影,心头已豁然,前几日飞鸽传书,他侥幸想着定柔是不是想念晔儿了,才闹了出走,试探的口气,宗晔很快回了信,并未提及母亲一字半句,人在邓州,那儿连日暴雨,刚经历了大水,作赈灾事宜,正是历练的好机会,他尚到束发之年,朝中没有半分根基,恐难以服众,且其母位份被废,这么突然回来,必会引起风波,于他反而有害无利。
要给他的,必须是一个清平盛世。
那个宝座让他上去,坐的稳当才是正理。
午膳进了小半碗素粥,神清了一些,强撑着坐起来仍是头重目眩,打不起半丝力气,御医呈着檀木明漆小食盒送来药,司酝女官试了毒皇后接过步入内监,皇帝正召见几位重臣开着一个小朝议,待罢了,官员起身散去,留下人墙一般的奏本。
皇帝捏着鬓穴,命小柱子取几桌和朱笔来,奏疏一摞摞搬到榻上。
皇后捧着玉碗上前,吹了吹:“陛下,进药罢。”
皇帝批阅着一本,抬眸瞥了瞥那黑乎乎的汤汁,苦辛的药味散了一室,只觉满口焦苦,皱眉道:“那么苦,朕不吃。”
皇后谆谆劝着,皇帝不耐烦了:“放一边,凉一凉朕自己吃,让他们把窗扇打开,朕闷得慌,你回去休息罢。”
皇后无奈端在手里,用勺羹搅了搅碗底,轻轻放到一边,吩咐宫娥开窗透气,而后默默走到外殿暗自垂泪。皇帝继续埋头案牍,时而一阵阵晕眩,用力捏着眉心,玉碗被一双手重新捧起,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面前,皇帝不高兴了:“不是让你......”
抬眸看去,榻前的人面貌已换。
袅娜婹巧的身姿,娉婷玉立,素衣浅衫,云髻蛾眉,耳边紫玉珰,一双杏核眸如凝露盈盈翦水,正含着嗔怪。
他手中的朱笔掉落奏本上,朱砂污溅,湮没了字迹:“娘子!娘子!”
他又惊又喜,猛然伸臂攫住那一双雪藕细腕,激的汤药险些洒了,女子眉角挂着严厉,重新舀起一勺,责备的声韵:“这么大的人了,还怕吃药,叫孩子们见了岂不笑话你。”
皇帝眼眶热意泛滥,眼眨也不敢眨地直盯着眼前人,病中虚弱似泥人,这一下喜悦不能自己,心潮澎湃,穷尽力气抓握着手上的纤柔,指尖凛凛地颤。
勺羹到了口中,浓重的药汤咕咚咽下,舌尖尝不到苦涩的味道,女子这才展露出笑容,雪葱柔荑的小手持勺,喂了第二口,第三口,他亦像个听话的孩童,乖顺地喝的,很快碗底朝天。
放下空碗,女子摸出帕子为他揩了嘴角,纤纤素手捻起小碟子里一枚蜜饯喂给他含着。皇帝双手不敢松懈,生怕做了一个泡沫梦,一松手便“波”一下碎了,消失了。
女子倚着床柱坐到榻边,探手试了试他的额头,眉头挂着担忧:“还是热。”
皇帝将她揽入怀抱,哽噎不语,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以为你被......吓死我了!”
女子捏了捏他的鼻,小鸟依人地枕着阳刚的肩臂。
皇帝嗅着发间的幽香。
铜胎三足珐琅龙镂熏炉淡烟微微,弥漫着一室芳馥。
他们就这样相拥了一个下晌,到了暮色四合,夕阳如丹,光瀑折射着空气中的微尘,她说:“我到配殿看看小九,你睡会儿。”
皇帝双臂愈发紧了紧:“不睡,你不许走。”
她挣扎了一下:“夫君,听话,我去去就来,这么多日子没见小九,想煞他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
皇帝固执不肯放:“叫他们把孩儿抱过来就是了。”
女子道:“不行,御医说小儿体质娇弱,容易把你的病气过给他。”
皇帝耍起了无赖。
她生气了:“你不听话是罢。”
皇帝眼下全是血丝,女子扶着他躺下,撤了几案,为他掖了掖丝缎薄被,轻轻抚摸着削瘦的下巴,从鼻梁到眉梢,她眼神如静水脉脉,含着缱绻的笑意,俯下来触了触,唇上清润甘美:“快睡!听话!”
“嗯。”皇帝像个怅然若失的小孩儿。
她曳着裙角往偏殿去了,身影嬛嬛,走到殿门口回顾了一眼。
皇帝大睁着双目,直直望着那个方向,眼睛涩的发干,墙面的夕阳一寸寸变小,夜幕很快降了下来,一等宫女月莲带着宫人们点灯,皇帝问:“贵妃怎么还不过来,小皇子又闹了么?”
“贵妃?”月莲惊惑。
方才奴婢一直守着,并无人来啊,陛下是自己喝了药的。
皇帝倔强地等到了天色大白,曦光霁曙,阳光起初是巴掌大的一小块,照在帐幔上,继而慢慢延展,金黄黄洒了一室,宫人吹灭了灯柱。
他眼下多了深深的乌青,大有病入膏肓之态。
一串清泪滑落枕边。
娘子,你骗我。
遂令人叫来张、何两位嬷嬷至病榻前,对她们说:“你们把那日事再复述一遍,贵妃为何走,怎么走的,留了什么话。”
嬷嬷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观他形容,只见蜡黄的面皮,骨瘦憔悴,不过多少日子,衰败的像是久病的羸弱,那还有往日丰神俊逸、威严凛然的样子,这厢到底心下不忍,又不敢违背对贵妃的誓言,是以仍是那番说辞。
“娘娘只说顽心忽起,想出去走走,师太便携着娘娘消失了,那般鹤骨松姿的人儿必然精通道法禁术,至于后山的羽林尸首和血,奴婢委实不知。”
说的支支吾吾。
这神情,皇帝已全然明白了。
康宁殿,郑太医禀道:“陛下乃属思念太甚,得了幻症。”
太后捶打着胸口痛泣:“这是哪一世的冤孽啊!可还有救么?”
郑太医道:“幸而发作的尚浅,臣会酌情修改处方,再施以针灸,虽棘手些,但可以病除。”
太后合掌向天:“阿弥陀佛,是哀家的错,早该让他断情绝爱,何以伤己至此。”
此后,皇帝像是较着劲,又似怀着某种刻骨深髓的恨,开始努力服药用膳,来之不拒,龙体渐地有了起色,每日多了一个习惯,阅完奏疏将一排玉人搁在几桌上,摩挲着每一道纹理,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这一日新刻好了一个女冠小像,盘髻羽衣,超尘脱俗,与宫女衣装的红玉人像放在一起,指尖抚摸着,从眉眼至发梢,皇后悄悄让人往熏笼添了宁神香,加之夏日天长,午后困乏,不知何时倚着枕眠了过去。
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娟娟步至榻前,淡青苏罗提花荷叶袖大衫,淡雅的五瓣梨花纹,冰瓣玉蕊,绾着一个随云髻,恬淡如素菊,皇帝自“她”来过之后深信精诚至魂魄,每每分外警醒,察觉到有人近前便立刻醒了,待看清了,那一声娘子生生咽回了喉咙。“怎么是你。”
他眼中难掩失望。
林顺仪眉目楚楚,秀丽的面容含着忧伤,敛衽款款一福:“皇后娘娘劳累,太后让臣妾来替一替。”
皇帝继续看着那玉人,道:“你们都不用来,朕这里不缺伏侍的。”
林顺仪也顺着目光瞧去,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像,玲珑透漏,玉润冰清,心中顿时一酸,垂下两行泪,凄伤婉转。
皇帝不耐烦地捏着眉心,干脆道:“你是来提前哭朕的吗?”
林顺仪身上打了个寒噤,慌忙摇头:“陛下怎会如此看待臣妾,纯涵在您眼里何以变得如此不堪,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呀?我害过谁吗?又是谁作的圈套让您厌恶了我。”
皇帝指了指殿门:“再不离开,朕就让你永生禁足思华殿!”
林顺仪双膝一曲,跪到矮踏上,扯着皇帝中衣的一角,珠泪滚滚:“陛下,还记得那年纯涵初进宫,昕薇馆的一夜,我们说过的话么,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你说,会护我一世,绝不让我在她们那里卑躬屈膝,纯涵以性命立誓,此心赤诚,从未变过!”
皇帝胸口溢出一阵烦恶,等她说完,冷笑一声道:“你是说朕负了你吗?”
林顺仪下颔儿的泪哒哒滴落:“纯涵并无此意,只是想说,你还有我呀,我一直在原地等着你,你回头看看我呀。”
皇帝笑:“没错啊,朕就是负了你,朕说过的话食言了,又如何,朕本就是个薄幸的君王。”
林顺仪竭力摇头:“纯涵从未有过如此念头。”
皇帝唇角扯开一抹似是而非的嘲讽。“林纯涵,你们这样的戏子叫朕恶心,外表宠辱不惊,内心狭隘浅薄,朕曾以赤诚之心相待,如今想来,竟觉腌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