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康攥着拳头咬破了腮,指甲嵌入了肉,泪纷纷中低垂下了头。
三年斩衰,是皇帝最后的仁至义尽。
每月可探望一次,四喜都会带着女儿,玲珑剔透的婼姐儿日渐出落的圆润水灵,端起娇憨的小脸,甜腻腻地唤着爹爹,巧嘴蜜舌,偶尔蹦出让人捧腹的句子,慕容康的心终于化了,说出了那句:“襄王,我不知他还有没有救,你带个信,让他们去安州寻一个人。”
正是那个蜑人。
解铃还需系铃人,四喜拖了几位官夫人辗转打听,得闻朝廷快马加鞭,贴出悬赏令,不过几日就找了人,带到京。
原来蜑人之间也会互相暗算,所以他们所练的每一样虫毒,必有破解之法。
官夫人去了襄王府几遭带来消息,蜑人给奄奄一息的襄王服了一味“还魂丹”,配上妙真观师太的生髓丸生血丸,暂稳固住一口气,而后切一个小伤口,用钢锥在肋骨处凿一绿豆小孔,用以特制的熏药,反复数日,骨中蠹便灭的干干净净了。
由于患病多年,襄王已行将就木,要枯木逢春非一日之功,需得数年才能养的康复了。
四喜已十分欣慰,到祠堂对着公婆的灵位祈祷,但愿上天再垂怜一分,四少爷虽执拗,并无意戕害亲妹,且生平义盖云天,骁勇耿直,扶危拯弱,是个有德业的人,请满天神佛尊者降下奇迹,让贵妃生还罢。
......马车停下,典狱将她带了一处狭隘的斗室,每次来皆是独立辟个清净所在,一张简陋的方桌,打开食盒摆上饭菜,耳边闻得铁链声,慕容康来了。
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典狱打开木枷,却并未解脚上的铁链。
四喜盛了一碗汤,慕容康拖着沉重的脚步坐下,捧起香米饭慢慢吃着,瞥见眼前女子清瘦的脸颊,想到家中的处境,墙倒众人推,日子怎会好过,几百口子的安危存亡,全凭这个小女人柔弱的肩膀支撑着。
母亲骂的对,他一个七尺儿郎不及个纤纤弱质。
他曾咬破手指写下和离书,求她离去,他这样罪恶滔天的人,如鼎鱼幕燕,悬在头上的屠刀随时会落下,未免连累了她。便是侥幸不死,这牢狱也不知坐到何年何月,怎能耽误她的青春韶华?
四喜对着那血书缄默了一会儿,目光迸出他从未见过的坚毅果决:“夫君,四喜是个朝秦暮楚的么,委身你那日我就起誓此生此世,蜡炬成灰泪始干,你若死了,我为你披麻戴孝,守一辈子贞洁,必将两个孩子教养成出类拔萃的苗子。”
慕容康说不出话来。
今日的菜有他爱吃一味酸泡竹笋,极是下饭,一气扒拉了三碗,四喜把牛骨汤吹凉了递过去,慕容康问:“今日怎么不带婼儿来?病了吗?”
四喜坦然答:“安可公主在汀兰学堂设了个小班,宫中送了消息来,我便让她去了,孩子到了开蒙的年纪,四叔和五叔房里几个适龄的也一起入宫了。”
陛下到底心存眷顾的。
慕容康筷箸一顿,心中说,怎么不与我商量。
转念一想,我有什么资格置喙呢,家中的光景朝不保夕,怎会有人肯入府授课,我将她们害成了这样,本就是罪孽深重的人。
对这个女人,我还能说什么,不过亏欠的越来越多罢了。
四喜坐下为他添菜,眉宇间已有了当家人的气度,一边道:“诚儿是男孩子,为免养的一身膏粱子弟的纨绔气,我让他先到素民的学堂,待大一些定了性,再去国子监,男儿就得吃点苦,磨砺磨砺心性,方可成大器。”
慕容康一阵点头。
两年多的牢狱,他骨子里的戾气终究消磨了。
探视的时刻只有一炷香,四喜收拾起食盒,系好斗篷的长绦带子,转身往外走,慕容康出来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伫立。
回到府宅刚下了马车,女管家守在大门外,对她说:“少奶奶,宫中方才传来消息,贵妃娘娘回来了。”
不多时,慕容女复宠归来的消息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銮仪长队迤逦天街,至朱雀门并未停下,定柔坐在舆车里掀帘看了看,问:“不会有人说什么吗?”
皇帝握着白玉凝酥的小手,安慰:“怕什么,你是我的妻子,现在朝中大换血,他们不敢说什么的。”
我多想再娶你一回。
进了内宫换成四人抬的小舆轿,皇帝回昌明殿处理事务去了,定柔独自回了春和殿,宫巷两道熙熙攘攘的宫娥内监,皆是来看这位让陛下朝思暮想的娘娘,究竟是什么神通。
母亲死而复活,最高兴的莫如两个女儿,定柔一手一个地揽入怀,哭了一阵,一起用了午膳,抱着小宗时歇了一会儿,皇帝虽说让她安心,但还是应该到康宁殿请个安。
匆匆梳妆换衣。
康宁殿,莒王妃高氏搭着嬷嬷的手走出来,骨伤刚养好,经此挫败,却是无颜再滞留了,特向太后和皇后请安告辞的。
行至垂花门,外头排着一品妃的小驾仪仗,从銮舆上款款走下一位形貌昳丽的女子,身着缂丝蜀葵大袖衫,发绾单螺髻,簪着翠雀步摇钗,一条云雾绡披帛曳在脚下。
一进一出,宫女忙道:“莒王妃,请拜见贵妃娘娘。”
言语并无恶意,高氏慌促间福了一福,口中念金安,那厢女子轻柔和婉的声音:“免礼。”
高氏被身侧的嬷嬷搀着站直,抬眸看去,不自觉地怔了一霎。
定柔不习惯同不熟悉的人寒暄,略略打了个招呼便往内殿步去,高氏一时失落到了极处,四肢百骸似不是自己的,嬷嬷怕她失态,强行拉走,转到僻静的宫巷。
不由感慨:“竟有如此光彩耀目的女人!怪道世人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人家是美到了骨头里,与姑娘确实不同。”
高氏泪水汩汩:“到今时才知输在了哪儿,什么叫自惭形秽,奶娘,回去收拾箱笼,今日咱们就出宫,待开了春往藩地去,我嫁鸡随鸡,就跟那畜生这么过下去罢。”
火树银花绚烂,炮竹噼啪,今夕是隆兴二十三年的元旦。
应天门上帝王领着后妃和文武众卿与民共庆,居高临下望去,四衢八街花灯如昼,人流汹汹往河桥涌去。
他时而侧眸,身畔一个姌巧的身影,皇后很识趣地避到了外侧,只留一双人比肩而立,定柔仰望星空,无数奇幻异彩的烟花,灯光映着眸子潋滟流光,唇畔一抹甜静柔美的笑靥,由心的喜悦。
心下溢出甜蜜的暖流。
去岁形单影只人孤凉,今年终于能和小丫头共度良辰,真好!
有她在,真好!
他一时顾不得什么众目睽睽,什么礼义廉耻,伸臂揽住了孩子娘,并看这盛世风光。
这一幕众官看的惊呆,纷纷臊红了脸。
这......
有失体统吧?
(此处是一段襄王蓝颜知己的事,太困了,先跳过,我下午补)
三年后,京郊马场。
女子乌发如流瀑垂泻,松松系了一绺缎带子,千丝万丝随风飏飏蹁跹,皇帝与她一人一骑并肩而驰,挥鞭驱马,四蹄飞泥踏燕,闪电般出了围场,一连跃过几个栏,眨眼间到了天边。
红日缓缓西坠,小山包上一对伉俪,女子小鸟依人地依偎着阳刚的胸膛,指间绕着一缕发把玩,他们都已不再年青。
当初的一小片桔梗花如今已是灼灼花海,漫山遍野,夹杂着粉白黛绿的野花。
他们的孩子在花丛中嬉闹。
可儿和玥儿做了一个花冠给小女娃戴上,拍手说:“妹妹好漂亮!”
小女娃刚满周岁,还走的不甚稳当,水晶玲珑的小人儿,父皇视为眼珠心肝儿,两个姐姐当成掌心的活宝,闲暇时就爱给捯饬捯饬,臭个美,此刻端坐一堆花草做成的席子,笑的灿烂可爱,嘴角一对腼腆的小涡,口中念着:“花......花......”
定柔喊道:“找找有没有虫子,仔细别咬了妹妹。”
是的,他们又添了一个小公主,封号安瑶,小幺儿的谐音。
远处的树林,五岁的宗时身穿护心小铠甲,举着弩机轻轻拨开草窝,眼神如鹰隼,几个羽林卫行如影随,时刻警惕。
山包上,慈爱地笑望着女儿们,皇帝神秘地道:“明日给你个惊喜。”
定柔略一沉顿,很快猜出来了:“是晔儿要回来了吗?”
皇帝眉心一皱:“每次都给你识破,好无趣的娘子。”
定柔笑在他胸口打了一下:“到底是不是啊!”
皇帝故作深沉,挑了挑眉。
“真的么!真的么!”定柔欣喜若狂。
一家人终于要团圆了吗?
晔儿当初走的时候说好了两年为期,从陇上至黄海沿岸,却愈走愈远,将皇舆图上的半壁江河走遍,整整六年,如今已是十四岁的大孩子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夜晚被思念煎熬时,唏嘘着,这个孩子生来便是让她抓握不住的,许是天降紫微星,经纬天地的人,大任于斯。
翌日前晌,六宫官员正按部就班忙碌着,一大群内监奔向各个衙门。“传陛下口谕,文武众卿速速至朱雀门,恭迎贵人。”
官员们诧异:“何方来的贵人?近期无有外邦使臣来朝啊。”
巳时三刻,朱雀门外龙凤伞盖云屯森立、雀羽凤翣大扇、雉羽对扇......百官和后宫妃嫔、皇子们比肩连袂,人头儿密如群蝗,个个冠带正装,站的邢列肃穆,带着一脸疑惑。
一柄黄罗华盖遮天蔽日,皇帝一袭明黄龙衮,端的是仪貌矜严的九五之尊,一手负向后,眼望着天街的尽头,定柔携着小女儿的手,一颗心怦怦怦跳的飞快。
忽闻蹄声答答。
一队轻骑策马奔来。
打头的是个白襕少年,头戴青衿帽,剑眉星目,唇丰而饱满,常年的风吹日晒肌肤成了麦子色,众人不由得细看去,只见身形颀长傲岸,笔挺如苍竹,磊落如劲松,眉宇间似天然生就一股高贵孤绝之气,眉峰线条刚毅,左手大拇指一个色腻质润的墨玉扳指,腰间一条双龙首谷云玉璜。
勒缰停马,望着眼前的彤庭金阙,朱红宫墙高耸昂云,微微让人生了炫目。
定柔的眼眶已被泪水蓄满。
皇帝也眼含湿润。
太后泪眼模糊,人群中襄王赞赏地点了点头,徐昭容忽而由心生了不安,一股寒气向四肢百骸漫去,有官员开始揣测是皇帝不知何时留在外头的私生子。
下了马,拱手向地,身后的便衣齐刷刷稽首叩拜,少年青涩尽褪,颈下有了喉尖,语声也醇厚了许多:“儿臣宗晔,叩见父皇、皇祖母圣躬金安、母后、母妃、各位哥哥们万福金安.......”
皇子们呆若木鸡。
定柔捂着口泣不成声,泪水一遍遍冲刷着视野,心叹,长大了,果然长大了!个头再猛窜一窜就与老子爹一般了,她的大儿子,是个小男子汉了!
皇帝上前伸出一只手臂携着肩臂,宗晔就势起身,皇帝转头,君主威严的语气道:“这是朕之皇八子,贵妃所出的长子,宗晔。”
贵妃所出?
皇八子不是......不是......帝陵风水墙外的小土丘?
徐昭容和宗旻身躯俱是一凛,打了个寒颤。
第201章 第201章 永熙皇帝 正文完
回到清云殿, 母子俩身上似三魂少了两魄,依旧无法克化这个晴天霹雳。
徐昭容扶着心口,越想越是心慌的厉害, 皇帝深于城府, 这件事竟可以隐忍十四年,前朝后宫瞒的滴水不漏, 这用意颇深。一为了防备沈家,二防的恐怕就是她徐相宜。
宗旻已是风华正茂的翩翩佳公子, 金相玉质, 卓荦不群, 在礼部协理着两个部司, 温润而泽的谦谦君子做派,文武众卿谁不说一句, 六皇子昆山片玉,堪当瑚琏之器。
原以为,再忍些年头, 总有苦尽甘来的那一日。
万万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了这样一个人!
皇子之中,身份最贵重。
宗晔, 晔, 日曜之光, 苍穹之昴, 好名字!好名字!
徐昭容咬破了嘴唇, 极痛地垂下两行泪, 心头直如生了森森利牙, 在那噬啮着。宗旻一拳击在桌几,郁愤道:“百官相迎,这样大的声势, 父皇用心还不够明显么!早就内定了八弟罢?我真傻!”
怪不得......可儿会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怪不得要跟我决裂。
“不公平!不公平!”宗旻眼底涌上了红。
“公平?”徐昭容苦涩地笑了一阵,泪水疯涌:“宫里有天秤吗?你父皇对我公平吗?我生下你那年晋封的九嫔,二十年了,还在嫔位,他将徐相宜的尊严当成泥土,随意践踏在脚下......我心里一直疑惑,他视慕容茜为珍宝,怎会几次三番下诏九殿下不为大统之选,原来、原来......留着这一招重子。”
宗旻拳头攥的硬邦邦,眼神闪过阴鸷:“慕容妃......”
皇祖母梦境有兆,母亲怀娠时巨龙盘旋于寝宫上空,我才是天命之人,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许抢走属于我的!
春和殿,定柔踮着足尖亲手为大儿子换上了香色蟒纹袍,衣摆江水海崖,腰间一条羊脂白玉革带,碾琢云龙纹,乌油油的发束成髻,戴上赤金镶宝冠,文质彬彬的书生少年霎时变得气宇不凡,天潢贵胄的气韵如圭如璋,赵家的儿郎皆生的轩昂魁伟,比同龄的高一大截子,鹤立鸡群,一晃经年,娇小的母亲只及肩,儿子到不似儿子了。
定柔含着泪,仍觉的做梦一般。
四壁堂皇的殿堂雕梁画柱,从外殿到内殿乌泱泱的坐席,褥开玳瑁,燕飨锦绣,琼浆玉液,鸾歌凤舞。
宗晔与小宗时一席,一大一小坐于母妃下首,皇帝今日分外高兴,飞斛走觞来者不拒,很快喝的微醺,宗显和宗晟两兄弟把酒持螯,为八弟接风,宗晔亦恭敬地回礼,不卑不亢。
席间宗旻细细打量,本想兴起酒令,与这位弟弟比较一下才学,叫百官瞧瞧谁才是真金宝玉,不想宗晔与太后描述一路所见闻,相谈甚欢,言语间,学识之外还多了一种叫见识的东西,那种饱览名山大川的胸怀气度,所谓太平盛世的思考,不是吟一句“天门中断楚江开”可以相映的。
皇祖母眼中尽是赞赏。
顿觉不妙,这个人比他想象的可怕。
目光下移,可儿绰约若处子,永远是满堂女子中最出色的,一袭莲青忍冬花衫裙,绾着一个垂鬟分肖髻,额前薄薄的留发,整个人如菡萏破绿水,窈窕含胎,天然去雕饰,却没有在看他,与穆青目光相触,颊边微微泛着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