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屿对他的所有推断,不能说是无比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
现在,裴牧远成为走钢索的插班生,又到了比二十三岁更能接纳人生不确定因素的年纪,他其实是这场宿命的侥幸者。他缺失的这四年也是哺育人类幼崽最艰难的四年。
只不过,他在拥抱安徒生的那一刻,感到到基因的玄妙,感受到爱,这才觉得,安屿当初的独断,对他而言,不是馈赠。
他并不喜欢做插班生的感觉。
“如果你总是在我说话的时候说开自己的小差,关于小崽子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会再讲。”安屿实在受不了这人木讷又呆滞的神情。
裴牧远站定,看了安屿一会儿后,拉住她的胳膊,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
这两人在幼儿园巨大的涂鸦墙前拥抱,与墙壁上五彩斑斓的儿童画格格不入。他们是一对误闯进幼崽世界的大龄儿童,一个清醒,另一个被迫清醒地闯进了本来他们想要绕道而走的世界。
安屿很快就把这人推开,问他:“你明天想来参加他儿童节的亲子活动吗?”
“当然。”
安屿耸一下肩膀,怀揣着善意提醒道:“我妈和我姐都要来,如果你不想被当成他的后爹的话……”
裴牧远在这件事情上倒是不迷糊,立刻说:“我们现在就去你家吧。”走了几步后,他又忐忑地问安屿:“我现在这个形象还可以吗?”
安屿内心的惶恐并不比他少多少,抬高手摸了摸他的寸头,说:“做上门女婿勉勉强强吧,想做孩子亲爸爸,估计够呛。”
这很有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抚摸他完整的样子,毕竟在海兰口中,安徒生的亲爹是个杀千刀的哄骗好人家女孩儿的社会gai溜子。
-
海兰右眼皮跳了一中午,自己卜了一卦,卦象不太好,决定下午不去打麻将。老安今日也没有喝功夫茶,围棋频道正直播一场决赛,他在聚精会神地观战。
安屿就是在这个时候领着裴牧远进家门的。她用不着像四年前那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但她对裴牧远的介绍仍旧让海兰和老安丢掉了表情管理的能力。
“这个人就是安徒生的亲爹。”安屿的语气就像在介绍某个上门维修电器的小哥。
海兰和老安互看对方一眼,老安的心思还没从焦灼的赛况中跳脱出来,仿佛在听一句笑话。海兰当了真,惊得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声道:“死丫头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个人,就是,安徒生的,亲爹。”如此强调的语气,是安屿今天第二次用了。
老安凭借闺女的眼神判断出了这句话的可信度,赶在海兰之前,他弱弱地开口问:“所以,孩儿他爸是刚从里面放出来的?”
安屿“噗”的一声,实在是没忍住笑。要怪就怪裴牧远今天坚持要剃头。
海兰听了这话,原本想说的话顿时抛在了脑后,她上下打量裴牧远,眼睛在看,心里却在跟硬压下去的情绪较劲。
到底还是自家人好发挥,审视裴牧远一番后,海兰还是把矛头先对准自己的闺女,她警告安屿道:“你少在大街上随便拎个人回家,就说是安徒生的亲爹。你要是想谈恋爱了就直说,你脸皮也不薄,没什么不好开口的。不准拿这种严肃的事情开玩笑!”
“那孩子爹自己说吧。”见海兰一副不想相信的样子,安屿撞一下裴牧远的胳膊,又半挡着他,把他护在身后。
裴牧远其实一进家门就想先自我介绍,奈何这一家人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眼下给了他一个正经发言的机会,他被两双毒辣的眼睛直视,心里像无数个小人在打架。
他先认认真真地朝着海兰和老安鞠了一躬,“伯父,伯母,你们好。我叫裴牧远,安徒生,的确是静静……跟我生的。”
“你……”海兰混乱了,欲言又止。
“那个……”老安看了眼海兰,又看了眼安屿,同样地欲言又止。
这时,安屿的人生大救星安宁,时隔四年,再次扮演曾经的角色。她和男友小纪冲进家门,一个护住安屿,另一个护住裴牧远,两人的行为举止,像两个侠肝义胆且经验老道的江湖侠客。
“妈,你千万不要激动,先听静静解释。”安宁说着话,掐了把安屿的腰。
安屿叹了口气,往沙发上一坐,言简意赅道:“正常恋爱,一次意外,他不知道,是我想生,解释完了。”
“你这个死丫头……”海兰见不得安屿混不吝的样子,气得要晕倒。
这回是老安,他一把扶稳海兰,厉声对裴牧远说:“你来说!”
只见裴牧远“扑通”一声,标标准准地跪在二老面前,说:“你们不要骂静静,当初是我没有担起责任……”
“所以你是知情的?”老安难得的拿出老父亲的严肃。
“我都说了他不知道。”安屿替裴牧远接了话,又给小纪使眼色。
“臭丫头,你爸问你了吗?”事情没搞清楚之前,海兰也只能把火对着自己的女儿发。
未来丈母娘的这一声,惊得小纪手都抖了,他边把裴牧远扶起来,边打圆场:“静静这丫头是什么性格,您二老还能不清楚嘛,她绝对不可能被坏人欺负了去,她能看上的也肯定不是坏人。”
话说完,小纪发现自己根本拉不动地上这个人。
是裴牧远坚持要继续跪着,他坦诚道:“虽然我不知情,但静静选择这样做,错肯定在我。伯父,伯母,我今天来,一是认错,二是,我想谢谢你们,这四年,辛苦你们替我照顾静静母子,还有姐姐、姐夫,和妹妹……”
姐姐?姐夫?妹妹?安屿心想这人倒是会攀关系。和安可姐妹二十年,她都从来没叫过安可一声妹妹。
“你先起来吧,我们家没有罚跪的传统。”老父亲在叹息声中先发了话。
“你说你是安徒生的亲爹,你有什么证据?”海兰并不像老安那般好说话,她走到裴牧远面前,想将他一把从地上扯起来,却发现这个大高个并不容易拉得动。
裴牧远把踉跄的海兰扶稳:“我……没有证据,但安徒生肯定是我的小孩。静静她,她是不会跟别的男人生孩子的……”
安屿:“……”果然到了关键时候,这人就不太会说话。
“你……”果然,海兰听了这话绷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你就是吃准了我的女儿傻是吧,你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骗她给你生小孩啊,你知不知道她当年吃了多少苦啊,她说分手你就同意啊,你怎么不问为什么啊,你一定是伤了她的心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女儿……”
转过身,海兰又冲着安屿大骂:“既然当初你那么有种,孩子都敢一个人生,现在又回头找他做什么?我们家是养不起你们母子了吗?”
“对不起,伯母,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裴牧远自己也红了眼眶,没有人在这样一位母亲面前能够不动容。
关于这件事情,这个家,包括不在场的安可在内,谁也不是局外人。
安屿的确是安徒生的妈妈,但在海兰和老安的心里,她的第一个身份,永远是他们的女儿。
“你给我走,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再见我女儿,更不许见安徒生。”海兰最后看一眼裴牧远,手冷漠地指向大门。
“行了,妈。”这声“妈”,让全家人都侧目。安屿上回叫妈,是她生下安徒生之后,见到海兰的第一眼。
安屿皱着眉头,拉一拉海兰的手,又哄她道:“好了兰兰,不生气了。是我态度不好,没跟你们解释清楚。”
海兰根本听不进去,她困在自己的情绪中出不来。她甩开安屿的手,独自回房间里去了。老安立刻跟过去,随后把房间门关上。
紧接着,客厅里的四个年轻人听到一阵哀恸的哭声。
短暂的静默之后,安宁走过去,把裴牧远从地上拉起来,又对安屿说:“走吧,臭丫头。有爸爸在呢,放心吧。”
安屿冲着眼眶依然红润的裴牧远耸一下肩膀:“再扣五分,你自己知道是哪一项。”
第21章
安宁和小纪带着裴牧远走了, 客厅里顿时显得空荡。安屿执意留下,听到海兰的哭声变弱后,她走到房间门口, 想敲门, 抬了抬手, 又放下。
老小区的屋顶飞过一群信鸽,抬头看,远处的云层又厚又密,城市马上要迎来一场强降雨。这是五月的最后一天。
“大概是过年那段时间, 静静突然跟我说, 她想把安徒生的爸爸找回来。”安宁说话的音色跟安屿十分接近, 但她的语气更柔,她叹口气道:“说实话我当时都懵了。我是她的亲姐姐啊,她对我都要瞒这么久, 直到孩子三岁多才肯跟我提起你,你说, 她心里到底是多能藏事儿啊。”
裴牧远走在安宁和小纪中间, 小纪又穿着警服, 他略微有些像被逮捕的犯人。
小纪像是担心安宁情绪失控,时不时越过裴牧远看自己的女朋友一眼。他又打量一番裴牧远,心想安屿这丫头眼光也忒毒了,能犯下这种“罪”,孩子爹果然不是走在大街上随便都能遇到的普通男人。
“静静的嘴里,你没有任何一点是不好的。她说你很浪漫, 对她很包容,对小宠物很有爱心,你们俩住在一起的时候, 家务都是你做,你就像我爸惯着我妈那样惯着她。她还说,你非常非常聪明,但我觉得……也就那样吧。”
安宁的后半句话让裴牧远自惭形秽,他刚刚的确没有发挥好,但他其实连腹稿也没有打,他压根就没有做任何心理建设。他决定上安家的门,就已经把自己看成了案板上将死的鱼,无论厨师用多么复杂且残忍的技艺烹饪,他将受到怎样的凌虐,他都心甘情愿地接受。
这也是他自认该受的。
“有一件事,其实静静是知道的。当初刘米乔的妈妈给静静的那笔钱,那个零头,是你跟刘米乔自己贴的,当时你跟她还不熟吧。她把这件事情讲给我听,我就一个感受,起码你这个小伙子,心地是很善良的。”安宁提起旧事,看一眼裴牧远的神色,他当真不知道这回事。
“我就说嘛,咱们家静静办起大事的时候,肯定不会含糊。我也不是没见过她教训坏蛋的样子,她当初真要是被欺负,她一准儿十倍百倍的欺负回去,还生孩子?要不是孩子爹是靠谱的,她才没这么傻……”小纪说这话其实是为了缓和气氛,但很快就挨了安宁一掌,他只好赶紧闭嘴。
安宁又换了个角度,继续道:“静静说你从小就在用各种反叛的方式跟父母抗争,认识她之后,你反叛的劲头就更足了,这或许就是你妈妈不喜欢她的原因。这件事情我倒是很有发言权,一个人一旦不喜欢另一个人,关系是很难扭转的,尤其是婆媳之间。那种情况下,她再大着肚子上门,未来的日子可以想见,何况,你本身是不想要孩子的人。”
“我能理解。”裴牧远又认真道,“我对静静的了解,其实比她自己认为的要深刻。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如果我不清楚,我也不会……”
他本想说一说自己这几年,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执着的这些年微不足道。他只好又说:“是我太愚钝了,当初对她表达的也不够。”
“静静多有个性啊,对你这种从小活在条条框框里的小孩来说,她当然很有吸引力。她那样选择,其实是看低了你对她的感情。她没想到你会这么长情。她那天跟我说,早知道你这几年也不好过,不如当初把事情挑明,大家一起承担好了。我多一句嘴啊,静静虽然看着混不吝,可她想得比谁都深,看得比谁都透,她喜欢你,一点也比你喜欢她少。”
其实安屿的原话是:“刚碰面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死样子,嘴巴又坏又毒,我以为他最多就是不甘心呢,后来碰着他妈,才知道,他可能是真的没走出来。那天下着雪,他就那样站在咱们家楼下,就好像站了一个世纪似的,与其他这样死缠烂打,最后从别人的口中知道真相,或者这中间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伤了他们父子的情分,还不如我亲口告诉他,这样对小崽子也是一个交代。”
当时安宁问她:“你真的想好了?你以前觉得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就能解决了?”
安屿说:“倒也不是。只是我再见着他,也不想骗自己了。小崽子如今也长大了,我们彼此也更成熟了。试试看吧,还能有什么比当初更糟糕呢。”
糟糕的事情安宁没提,她觉得裴牧远不见得能在一天之类消化太多事情。见裴牧远满脸写着丧,想接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对小纪使了个眼色。
小纪接收到信号,担起活跃气氛的重任,玩笑道:“我说小裴啊,你让姐夫怎么说你才好,你看看安徒生那个小模样,明明就很像你嘛,你怎么会见过两三回还发现不了问题呢。”
安徒生目前的样子还真是一点也不像裴牧远,安宁白了小纪一眼,这人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只好接着这个玩笑说:“小崽子五音不全,应该是随了你吧?”
裴牧远一怔,顿时露出苦笑,他的后知后觉又何止这一件事情。他说:“除了这一点,我希望他别的方面,最好都能像静静。”
聊到这个地步,安宁看了看时间,催促小纪去上班。小纪也识趣,临走前还跟裴牧远互加了微信,大有一种找到同盟的感觉。
小纪走后,安宁再三思忖,对裴牧远说:“我的事情,你应该是知道的。静静那天无意中跟我说,说她每次想到你妈对她说话的样子,就能想到我之前那位婆婆。她产后有过一段很难熬的日子,我也是最近一段时间自己瞎想啊,其实我挺庆幸她没告诉你家里人,自己把孩子生下来……”
“静静她,是不是产后抑郁了?”裴牧远问。
“唉,说你迟钝吧,你这会儿倒敏锐起来了。”
安屿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某一天会跟“抑郁”这两个字沾上边。她的抑郁完完全全是因为产后体内激素迅速下降导致,没有任何外因。纵使是这样,她当时的症状也十分令人担忧,所以安宁才会庆幸,最起码,在她煎熬的时候,没有别的烦心事再来刺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