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的金融支付手段真先进。电视剧里都是一箱箱搬银子的。
苏敏官有点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什么钱庄?是伦敦丽如银行。”
林玉婵:“……”
大清真先进。
说话间仓库已在眼前。微风吹过拐角处一个暗旮旯,带出一股浓烈的茅厕味道。
林玉婵咬牙,一些异样的感觉爬上小腹,额角突然冷汗微沁。
从早晨开始就没上过厕所……
就忍,硬忍。
“就是这里。”她努力显得若无其事,“不知少爷看不看得上眼?”
外人进库房,走的是一条特意铺出来的木板路,离那些热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几十米距离,远远一望,寻常人便只能惊叹于德丰行茶叶库存的规模,而看不清制茶卸货的细节。
苏敏官远远看着库房里的竹筐和家伙什儿,沉吟道:“这些是从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贩处收来的散茶,凋萎、揉捻、杀青、烘晒等工序,已由当地茶农完成。但洋人买茶要求质量高,因此还要烘焙、补火、筛拣之类的精加工,方可售卖——看这样子,这些茶还都没开始精制吧?”
粗制的茶叶带着硬梗,又闷在竹筐里,原本没有太浓郁的香气。即便如此,风中还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叶清新,可见这一拨茶叶的质量上乘。
他说得慢条斯理,大概等着林玉婵这个茶行小伙计赞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婵乃外行一个,听他一席话,更似听了个扫盲,只能连连点头,敷衍道:“您说得都对。”
苏敏官对牛弹琴一通,不声不响收尾,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林玉婵:“……”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显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额头上滴下来的冷汗都赶上眼珠子大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明显心不在焉。
苏敏官起疑,目不转睛盯着她,慢慢说:“现在该我问话了。你到底是谁?你若是茶行的雇工,为何会病倒在外头无人管?商行里没有收妹仔干活的规矩,德丰行又为何破例?”
林玉婵咬着下牙槽,没脸没皮地小声说:“先不说这些成吗?我……内急。想上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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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林玉婵是旧皮装新瓤,作为一个百无禁忌的新时代青年,她说话一点不扭捏。
苏敏官倒是被她的直白暴击一记,脸上飞快地红了一红,随后不甘示弱地跟她比坦率:“那你去啊。”
林玉婵轻轻跺脚:“没有地方。”
“点解?”
林玉婵不答,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左顾右盼。库房里男人们进进出出,有人还在张罗着收拾地上的茶屑泡水喝。她听着水壶咕嘟咕嘟的声音,愈发不能忍。
她有点后悔了,王掌柜这招杀手锏,明明是逼她赶紧回府里缩着。这个时代可没有街头公厕,哪个女性在家宅外头一呆呆一天的?
更可气的是,苏敏官还在趁人之危地盘问她:“我看王掌柜对你态度恶劣,他跟你到底有何恩怨?你告诉我,我或许能帮你找个方便的去处。”
林玉婵满脸通红,不过脑子就交底儿了:“我、那个王掌柜买我是为了送给齐少爷谁知少爷变卦不要我了我不想被卖掉这才死乞白赖地缠着王掌柜让他许我在茶行帮工做苦力不过他还没松嘴……”
苏敏官嘴角一翘,拍一下她肩膀,转身出了库房。
林玉婵一个激灵,跟上。
还不忘急中生智地解释:“少爷您这可不算帮我,我要是憋坏了就没人带你看茶了,所以算互惠互利……”
苏敏官快步穿过大街,沿着一段凹凸的石阶径直向下,顷刻间来到水边码头。岸边房屋沿一字排开,拥挤而错落有致。码头上晒着连串的渔网,水面上大小帆船林立,随着波浪轻轻撞击,微风送来一阵阵腥味。
码头空地上尽是渔民自建的简陋屋院。苏敏官敲了两下门。
院子里三五个贫家少妇,围着碎布围裙,正在晒鱼。
广东气候湿热,海里捕捞的鲜鱼容易腐败,因此海鱼上岸后多半要立刻加工腌晒。一般渔家都是男人清早出海打渔,日出时返回,便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剩下的加工、贩卖,都由女人完成。
但这屋院里却没看到男人,只有那三五个女子,倒像个车间工厂。
“嗨呀,敏官少爷?”一个腰间系了条红带的少妇惊讶地站起来,“不是说去北边做生意吗,怎么没走?”
“还有点事没收尾。” 苏敏官简略道,指指林玉婵,“红姑,借用一下你家茅厕。”
红姑一句话没多问,爽朗招呼林玉婵:“妹仔,这边!”
*
渔家的所谓“茅厕”出乎意料的干净。相邻码头,下通珠江,汩汩活水,非常环保。
林玉婵“绝处逢生”,觉得身上轻了两三斤。
红姑还大方地表示:“妹仔,你是敏官少爷的朋友?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来这儿解决!”
林玉婵对苏敏官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好奇:“你们怎么都认识这个……嗯,敏官少爷?”
红姑晃着油亮的发髻,笑道:“上下九谁人不识小敏官?唉,说起来是个苦命的孩子。他老豆是过去十三行大商人,可怜破产了,他自小就在街市上打杂帮工,吃了不少苦,也时常照顾我们生意。我们这些认识的,叫他一声少爷,也是玩笑。其实在上下九混生活的,谁又容易呢!”
林玉婵点点头,没想到小白少爷这看似离奇的履历,竟然真没什么水分。
她问:“那他如今……”
他如今在怡和洋行做事,红姑知道吗?
她刚问出个开头,猛然觉得身边气压降低。苏敏官走来门口,打个响指,打断了林玉婵和红姑的攀谈。
他给了林玉婵一个警告的眼神,“再带我回仓库看看。”
*
这回林玉婵身轻如燕,跑跑跳跳精神抖擞,把仓库里上上下下跟苏敏官介绍了个遍,连带自己一个上午的观察,通通交底。
“……这些都是毛茶,德丰行有专门的采办到乡下去收茶农的茶,收购价当然是机密,只有账房詹先生知道……洋商来买茶通常是派买办,我一上午见到两三个。每天茶市有个开盘价,就写在那个小木板上……”
苏敏官大多数时候沉默,双眼没闲着,像一双吸力极强的磁铁,将仓库每一个角落慢慢扫视过去。
“精制茶叶的地方在哪?”他忽然问。
“那道小门后面。”林玉婵答,“不过德丰行对他们的制茶手艺很宝贝,这道门基本上不开,进出都要登记……”
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苏敏官不像个正经买办,蓦然心里又跳出个念头,又小声问出一句不该问的:“敏官少爷,你不会是来偷师的吧?”
“偷师?我还觉得齐崇礼是从我家偷师的呢。”苏敏官冷笑,“你再多嘴,我就不在你们掌柜面前夸你了。”
林玉婵心中微微一凛。
她今天忍辱负重、累死累活一天,就是为了让王全觉得她还有利用价值,不至于把她当赠品,随便卖给穷光棍。
苏敏官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很委婉地要挟了一下。
林玉婵卸货之后满身轻松,又起了个挺荒谬的念头,轻声说:“其实我跟那掌柜的没什么交情道义……其实我挺讨厌他……少爷您要是乐意,十五两银子就能把我买走。我一定对新老板忠心不二……“
苏敏官怔了怔,忽然莞尔,摸摸自己下巴。
“买你做甚?伺候我?”
林玉婵:“……”
“抱歉,现在没闲钱。”
两千斤茶叶都不带眨眼的要买,十五两银子一个妹仔没闲钱。显然他在1863年到来之前,不打算再做一件好事。
林玉婵无话可说。她必须帮苏敏官谈下这门生意。
*
王全王掌柜正托着鼻子上的眼镜,聚精会神地侍弄柜台角落一套金桔盆景,嘴里喃喃道:“这帮憨仔也不知道修剪,枯枝戳出来是要坏风水的……”
他猛然看到林玉婵活蹦乱跳地回来,惊得剪刀差点掉了。
“你……”
这丫头憋到现在,还没尿裤子?
林玉婵不计前嫌地一笑,扶着门等苏敏官进来。
“掌柜的,您好啊。”
苏敏官开门见山。
“掌柜的,你们的毛茶我看了,太湿。我的买家要的是精制过的细茶,不能有烟味。”
王全怔了一怔,拿起柜台上一杯茶呷了,掩饰着惊讶。
如今生意不好做。自从洋人跟官府签了条约,“一口通商”变成“五口通商”,来广州的洋商就越来越少。王全不明白,就算十三行没了,他广州的各路商家,那也是从大清龙兴之际就开始浮沉商海,跟洋人打了几百年交道,竟比不上什么宁波、上海?那种乡野地带,码头能泊几艘船,能有几个人懂洋文、懂洋人的规矩?怎么洋大人就偏偏趋之若鹜,宁可多开两天船,也要到那里去做买卖呢?
王全断定,洋人啊,空有坚船利炮,就是脑子不好使。
总之,客人少了,也变得挑剔了。今日苏少爷头一次光顾就透露了购买意向,实属难得。
“好说好说,”王全神清气爽地回道,“敝号的货您大可放心,质量上绝对稳定,不似小商号那般一天一个样……”
苏敏官打断:“我要亲眼看你们炒茶。”
王全:“这……”
毛茶是茶贩从乡下收来的,质量高低一览无余,卖到哪个茶行的价钱都不会差太多。但洋人喝的是精制茶,需要茶行专门雇人精炼。
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火候、容器、筛检方式稍有差别,精制出来的茶叶就是天壤之别。
德丰行贩茶的竞争力所在,便是收罗了一批十三行时代的老师傅,自己养着,专司其事,精制茶叶的过程也从不向外界透露。
更别提,洋人也是人以群分。就说饮茶,英国人有英国人的喜好,俄国人有俄国人的喜好。就连那英国人之间,也分什么苏格兰、伦敦、威尔士……德丰行的制茶师傅们对此都轻车熟路,总能拿出最对洋人口味的货品。
王全摇摇头,笑道:“这少爷您就不知道了。敝号制茶之术严格保密。去年阿萨姆公司曾出了天价银子,我们老爷都不曾松口分毫。您看……”
他觑了觑苏敏官的脸色。年轻人在广州商界混生活,初生牛犊不怕虎,乱提要求乱压价,他见得多了,并不以为忤。
他给个台阶:“……要不,每一步制出来的样茶,小的让人送去给您过目?”
苏敏官权衡了一下,点点头。
“那好。”他指指林玉婵,“下次还让她接待。”
这是把她当茶行伙计了。十三行时代传下来的通例,每个客户都指派一个单独的伙计全程接待,唤作通事——若是尊贵大客,就由掌柜的亲自跟从——若生意谈成,通事自有提成。若不幸搞黄了单子,诸如茶水果子之类的前期支出也由通事自掏腰包。
王全无可奈何,给了林玉婵一记白眼,随后笑模笑样地把苏敏官送出去。
“回见回见,少爷下次再来,派人提前说一声。”
*
王全回到店面,低声命令一个伙计:“去查查那个苏少爷,是不是洋人派来探咱们底细的。”
第13章
王掌柜也是一头老姜,即便心里怀疑苏敏官是竞争对手来踩点,当面一点没露破绽,殷勤得感人肺腑。
“掌柜的?”林玉婵提醒,“留我有好处吧?”
王全也不知道她在哪解决的茅厕问题,烦躁地翻开账本对账,冷哼道:“傻瓜!人家看着你稀奇,逗着玩玩,你还当真了?你懂什么叫做生意?我德丰行要是真留个女人帮工,阴气煞人,气运全漏光!”
店面内几个伙计都笑了,轻蔑地看着林玉婵,好像看一条死皮赖脸的流浪狗。
一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忽然说:“掌柜的,做生意自然不能有女人,但咱们店里倒是还可以养个缝衣服的。你瞧我这身衫子,都破好几个口了,家里也没婆娘,到外头补还得花钱……”
另一伙计也笑道:“掌柜的,小的们平日在店里站得累了,就想有个婆娘给揉揉腿脚——姑娘,你会捶腿吗?”
王全拍板:“叫老二的徒弟以后不用扫地了,那都不是男人干的活,这几个月委屈他了——妹仔,以后你每天来扫地,知足了吧!”
他颔首看着林玉婵,等着她感恩戴德。
林玉婵:“我……”
看看周围人的神态,她压住一肚子话,惜字如金地说:“可以。”
她手里的那点“少爷要为青楼姑娘赎身,掌柜的凑趣胡闹”的筹码,分量实在有限,能让王全王掌柜对她说一个“留”字已是侥幸。真把这大资本家惹毛了,把她弄死轻而易举,就算闹到老爷那去最多也就是一顿骂。
能摆脱瘾君子爹,能避免被卖到山沟沟里去,她已经谢天谢地,让她干啥都行。
王全思忖片刻。他给自己找个这个烫手山芋,貌似也只能暂时怎么处理。以茶行的名义招一个扫地丫头,既不算“女人插手生意坏风水”,齐府那边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随后又想,十五两银子买个扫地丫头还是贵了点。等苏少爷的这笔生意做完,再找个买主把她打发出去。
眼看林玉婵已经找到扫帚开始干活,王全又想起什么,指点:“对了,这地板上油污多,走起来脚滑,你给我想办法擦干净。柜台是上家留下来的,几十年没动了,你给好好擦擦。墙面的霉看到没有?还有货架,这两日闹曱甴,你给清理了吧——你手指头细,伸进给我缝里一个个的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