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
  “太特么苦了……我要去传教……”
  扛了大半天的箱子,肩膀都磨出了水泡,又在店面了弯着腰搞卫生搞到天黑,只擦了一半油污的地板。林玉婵全身散架,几乎是爬回宿舍的。
  狭小的耳房里,她像具死尸一样趴在通铺上,感觉自己每根骨头上都挂了秤砣,一寸也不能动弹。
  花钱买来的妹仔,自然要往死里用。也幸亏她脚大,否则今日腿要断了。
  路是自己选的,哭着也要走完。
  当然传教也未必有多好。今日听人闲谈,一个刚皈依的□□跑到乡下去宣讲,被人乱棍打死了,凶手被乡贤联名保下,连板子都没挨。
  她记得上辈子看过一档综艺节目,让那些自以为“只要努力就能逆天改命”的富豪隐姓埋名,到贫民窟体验穷人的生活。雄心壮志的富翁们很快发现,每天超负荷体力工作之后,大脑完全麻木,只想倒头就睡,哪有心思做什么职业规划、储蓄理财……
  现在她也体会到了这种麻木的状态。她原本还在思考“做茶行包身工只是迈出第一步,要想彻底获得自由和温饱,还需要……”
  精神恍惚,什么念头都闪不动,只能复读机似的安慰自己:“又多活一天。”
  秋兰和小凤携手收工进房,脱了鞋,小凤把林玉婵的那双鞋踢得远远的。
  两人嘀嘀咕咕。
  “不是说了要把她配人吗?怎么还在这住?”
  小凤原本以为来了个无依无靠的大脚妹,可以让自己好好的欺负一下。谁知她把一切命令都当耳旁风,也不帮忙倒夜壶,也不给她洗扎脚布,宛如一个痴呆。小凤就没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姑娘,想跟她动手,无奈小脚伶仃,快走都困难,真打起来也不是她对手。
  小凤斜眼看林玉婵的床铺,道:“她不干呀。我听七太太说,老爷在佛山的田庄里有个老长工,卖了一辈子命,上个月为了保护庄稼摔断了腿。七太太心善,许诺要给他配个妹仔传宗接代。房里的那几个舍不得遣走,正好来个新的,配给那长工正好,人家也不嫌弃她的脚——谁知她死活不愿,不知心里怎么想的呢。”
  她的声音有点大,秋兰不免尴尬,朝林玉婵的方向瞥了一眼。
  但秋兰也忍不住附和小凤,轻声说:“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哪个不是盼着做够了年份,能出去嫁人生仔,好歹有个自己的家。她不乐意,那是一时糊涂,过阵子就会想通……”
  小凤恍然大悟:“我听说了。她不知怎么攀上王掌柜,跑到老爷的商铺里扫地……哦不,不是扫地,什么都做!”
  瞟一眼林玉婵悬在床板外的脚丫,夸张地表示惊讶:“就她那么大脚板,谁看得上呀!你说,她不安安心心留在府里,非要往商铺那种男人成堆的地方凑,是个什么意思?”
  林玉婵本来装睡。她觉得小凤她们裹个小脚,这辈子已经算是残疾,自己一个健康人不妨让着点儿,反正小凤也就是过过嘴瘾,给自己卑微的地位找一点优越感。
  但这丫头舌头太长,扰她休息。
  她打起精神,翻身起来烧水喝。水滚后,丢一撮茶叶,托腮等着。
  她被王全吆来喝去的清理卫生。货架的角落里有不少洒出来的茶叶渣,她捡些干净的,不声不响的据为己有,没一点心理负担。
  广东人喜饮茶,从高官到泥腿子都能一天喝几杯。至于干粗活的妹仔,每天只能分几碗刷锅水一般的劣质茶水,用来提神。
  而德丰茶行出售的茶叶是上品中的上品,虽然只是陈年旧渣,但也是渣渣中的王者,一时间满屋清香。
  秋兰很快闻到了香气,讶异道:“好香的茶!”
  林玉婵大大方方:“秋兰姐,你来喝。”
  秋兰扭捏了一下,禁不住那香气诱惑,舀了一碗,喝一大口。
  “这是洋人才喝得起的茶吧!”
  小凤使劲嗅了嗅鼻子,拧着眉毛,喝道:“她又在挑拨离间!秋兰,不许喝!谁知道她在里面放了什么料!——啊,是了,她偷茶叶!她偷老爷家的茶叶!”
  林玉婵吹着茶汤,面不改色:“王掌柜赏的。”
  反正小凤出不得府,也没机会确认。
  林玉婵笑眯眯邀请:“小凤姐,你也来喝点茶?”
  小凤一怔,想说“谁要你的破茶”,没说出来。
  德丰行的茶叶金贵,妹仔们互相吵架的时候,经常会骂人身价贱,“你才值老爷几两茶?”
  这喝上一口,得值一顿饭吧?大脚妹也真财大气粗!
  而且说是“王掌柜赏的”。小凤虽然不信,但万一是真的呢,等于她就有靠山了。
  两相结合,小凤对这个大脚妹,忽然失去了欺负她的兴趣。
  正犹豫,林玉婵又笑道:“你箱子里的吃食太油了,放冷了又腻,喝点茶解腻,别客气。”
  小凤没听完半句,雷劈了似的跳起来,心咚咚跳,下意识挡在自己的衣箱前面。
  “你……你说什……你点知……”
  林玉婵观察了这么多天,发现小凤虽然明着嫌弃别人嘴馋,但她自己每日都会从厨房搜刮剩饭剩菜,用油纸包着,藏在衣摆下面带回来,夜里饿了时,和秋兰分着当夜宵。
  就藏在她床头的衣箱里。
  这当然算偷吃。主人家的剩饭,只有赏赐了奴婢才能享用。但有时太太们不愿意赏太多——还得喂狗呢。
  但小凤和秋兰之间显然有默契,有夜宵大家一块吃,闷声谁也不告诉。如此很久了。
  所以小凤在偷带食物回屋时,也就没那么警觉。况且林玉婵总是装睡装聋装痴,小凤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
  小凤捂住衣箱盖,张口结舌了一会儿,轻声叫道:“你、你敢告密,我就……他们不会信你的……”
  林玉婵斟满一碗茶:“吃茶?”
  小凤摸不清她意图,犹犹豫豫地接了茶,抿一抿,真香啊。
  她想,莫不是大脚妹认怂示好?
  遂嘴硬道:“别以为给口茶水姐姐就能罩着你。一会儿去把夜壶倒了……”
  林玉婵:“小凤姐,方才忘记告诉你,这茶也是我从茶行偷的。”
  小凤刚咽下最后一口茶,一口气艮在胸口,差点死过去。
  “你……你……你怎么敢……”
  林玉婵收拾锅碗,自去睡觉。
  小凤跟秋兰互相看一眼。秋兰轻声道:“算了。咱们喝都喝了。闹起来咱们也得挨罚。”
  这下小凤有两个把柄攥在林玉婵手里:偷吃、偷喝。林玉婵也贡献了一个把柄。不过偷茶没证据,也许是她随口瞎说。如果她真的偷了茶,小凤也喝了,等于同罪。
  小凤用她有限的智力权衡一下,还是自己吃亏。
  她不服气,跟秋兰咕咕哝哝:“哪天咱们非得抓住她证据不可!”
 
 
第14章 
  也许是因为林玉婵的这具身体从小就习惯了辛劳,在茶行里暗无天日地做了三五天大扫除以后,她终于不会每天带着一身酸痛进入睡眠,肚子饿的时候也更加能忍耐,不会难受得要死要活。
  王全王掌柜总算不赶她了,但从来不正眼看她。茶行里的其他伙计们把她当笑话,随便颐指气使,个个当起了大爷。
  林玉婵意识到,茶行里原本的清洁洒扫工作,都是由低等学徒和杂工轮流完成。责任分散了,就不免有推诿和埋怨,伙计们隔三差五就要吵一架。
  现在却好,脏活累活都推给了她,茶行里的五六个伙计合力使唤她,其乐融融,气氛空前融洽。
  林玉婵干活的时候,眼睛耳朵没闲着,默默观察四周。
  当地人说话的俚语、女人的发型、吃食种类、物价、街头混混的行动路线……
  在这个世界里,以她这个身份,泯然众人才是最安全的。一点点个性流露都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茶行里的伙计们各有分工。在掌柜的以下,还有管账的账房、管文书的书手、管跑街的通事、干杂活的学徒等等。另外还有派驻在产茶区,负责茶叶收购转运的居间人,行话称之为“长腿”。
  此外还有各国语言通译。此类人才众多,但多是滥竽充数。有些人翻起洋大人的话时全凭自我发挥,反正双方语言不通,难以验证。据说当年林则徐来粤禁烟之时,由于不熟悉民情,也颇受私通洋人的汉奸通译之累,但又没办法。
  靠谱的通译要价高,德丰行只养着两三位,每日奔波在各分号和码头之间,哪里有洋商拜访就去哪里帮忙。
  那日苏敏官拜访的时候,通译恰好不在,据说是在齐老爷和旗昌洋行的饭局上伺候。
  还有,每天铺面下门板之前,王全都会和账房詹先生钻进小茶室,认认真真对一遍账。有时候林玉婵推门进去打扫,他们也不避着,把她当条流浪狗。
  ……
  “哎,吃饭了!”
  林玉婵正擦着货架,被大力推搡一下,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
  推她的伙计名叫寇来财,二十多岁,是个低等学徒。以前都是别人对他颐指气使,现在风水轮流转,终于有个更卑微的杂工给他欺负。
  寇来财相貌欠佳,一双大手指甲贼长,攒着半辈子的污泥,平生大约没跟除了他老母之外的女人说过话。平时街上走过一个大姑娘他都能腆着脸看半天,就是不敢招惹。现在林玉婵来到茶行,他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找茬打她。
  籍此明目张胆地来一次“肌肤之亲”,也算是他平凡人生的一大乐事。
  林玉婵当然是能躲就躲。这一次没躲过,肚子饿得身体发虚。
  晕头转向一睁眼,只见寇来财咧嘴笑,不敢再跟她说话。
  人是铁饭是钢。林玉婵丢下抹布奔去后厨房。
  粥还没熟,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几个轮班休息的伙计都歪在板凳上等。
  “哎,你来盛粥。”
  茶行里多了个伺候人的妹仔,当然要物尽其用的使唤。
  林玉婵心平气和地问:“我来之前,你们是怎么吃饭的?”
  “自己盛啊。”答得理直气壮。
  林玉婵点点头,弯腰拾碗,给各位大爷盛粥。每碗粥上整齐地码好咸菜。
  大家挑不出什么毛病,拿过碗,唏哩呼噜开始喝粥,还有的拿着空碗让她添。
  有年轻姑娘伺候吃饭,生平头一次,可得尽情享受。
  一锅粥很快见底,众人吃到肚皮圆,才“忽然”发现:“哟,没给你留。对不住了。”
  林玉婵笑道:“谢关心。”
  从灶台底下端出一碗稠稠的粥,慢条斯理喝起来。
  众伙计愤然,叫道:
  “你一开始就给自己留了一碗!”
  “你凭什么先给自己盛!”
  林玉婵笑道:“我是盛粥的,自然按我自己的习惯盛。”
  饭后自然是她刷碗。林玉婵肚里有食,干活不累。
  王全作为掌柜的,午饭单独下馆子。等他饭毕归来,隐约听得伙计们窃窃私语地告状,大概是她这个丫头太不懂规矩之类。
  王全哼了一声:“谁掌勺谁做主。没用的东西。”
  商人无利不起早,跟赚钱没关系的事他一律懒得管。
  这么过了几天。一日林玉婵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始终没听见有人喊开饭。
  她试探着推开厨房门,只闻见一阵饭香。
  几个轮班休息的伙计都歪在板凳上拍肚皮,脸上汗光混着油光,满足地打饱嗝。
  寇来财牙齿上挂着一条青菜,往地下吐口痰,用鞋底抹开。
  有人指指锅里剩了一个底儿的粥,“哎,吃!”
  一边剔着牙起身,十分体贴地说:“这是给你留的。今后不用你盛饭了。”
  林玉婵看那粥,已经混了他们不知多少剩口水,被搅得稀糊糊,带着诡异的浑黄色。有点像一摊淤积多时的呕吐物。
  铲子上停着个苍蝇,正在脚底打滑地跳舞。
  这“社会的毒打”超越了她的底线。她硬着头皮刮出半碗,还没进嘴就犯恶心。
  林玉婵瘪着肚皮出来,干了一下午的活,几次头晕眼花,险些跌下梯子。
  几个伙计都幸灾乐祸地瞥着她笑,交头接耳。
  “哎,婆娘就是笨,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偷懒。”
  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你跟他无冤无仇,他却恨你入骨,只因欺压弱小是他唯一的乐趣。
  *
  傍晚茶行打烊,伙计们有的去后面仓库宿舍里休息,有家室的各自回家。
  王全把林玉婵叫住:“喂,妹仔。”
  他忙了一天,接待了两三个洋人买办,剥削了四五个贫苦农民,又去府里催了一趟少爷来学做生意,照例吃了闭门羹——累得满脸出油,镜片上闪着花油星子。
  抬头一看,货架被收拾得整洁干净,而且展示柜上的几排样茶,居然是按照等级高低排列的——出口的茶叶统分甲乙丙丁四等,最近齐老爷赶时髦,命令将锡纸上的等级标签改成了ABCD,方便洋商客人辨认。
  伙计们不识英文,看字母如同鬼画符,时常乱放。王全纠正过无数次,成效不大。
  好在洋商眼睛也不瞎,自己会挑会看,货物乱些也无妨。
  但今日王全才发现,样茶自动归位,按高低贵贱排成几列,十分赏心悦目。
  林玉婵正顺手把一袋放错了的“A”摆回原位,回头问:“掌柜的,什么事?”
  王全有点惊讶随于她的熟练,随后想,她不过是细心而已。
  他咳嗽一声:“这几日干得不错。”
  王全一句开场白,林玉婵愣住了。
  居然不是赶她走?
  王全:“有个后生仔,拉黄包车的,我常坐他的车,人很老实。攒了三十两媳妇本,我只收七成,剩下的归你。你要是愿意,明日就不用来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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