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友面面相觑。
常保罗和赵怀生两位经理,对这些“友人”也热情不起来。都记得当初他们人人一副冷嘴脸,看他们的眼神好像看秋后的蚂蚱。
于是都故态复萌,回到一年前的状态,成了两条躲懒的咸鱼。
一群友人面子上挂不住,暗自抱怨。
“这得了势的就是不一样,还瞧不起咱们这些老朋友了。真是人情浅薄,世态炎凉啊。”
大家左看右看,忽然看到个干净利落的小姑娘,守在柜台前,正微笑着招呼客户。
容闳有言,这位林姑娘眼下才是“管事的”。众人一开始当然不信,也不屑于跟她攀谈。
但眼下,别人都对他们爱答不理。大家忽然想到,小姑娘也许面子薄,不会像别人似的摆臭脸。
于是都笑眯眯地围上去。
“林姑娘,恭喜啊!管这么大个洋货铺子很吃力吧?容先生也真是,让你一个姑娘担这么大责任……不怕你嫌弃,阿叔我可以给你传授一点经验……”
林玉婵抬眼,一一分辨这些“友人”的面孔。
“哟,秦老板,”她露出小白牙,笑道,“上次常经理去找您还吃了闭门羹,说是生病休养,这么快就病好了?真不容易,得给大夫送锦旗。关先生,我记得您早就提前结束了进口五金件的合约,找了别家合作商——怎么,人家毁约了?真不厚道,做生意还得讲诚信。这位是……哦哦,不好意思,您三个月没消息,我忘性大,敢问您贵姓?……”
小姑娘倒是不摆臭脸,绽出可爱的笑容,伶牙俐齿,跟每个人都绵里藏针地打一遍招呼。
老大不小几个大男人,竟然都被她说得脸红,有点恼羞成怒。
“姑娘,你怎么说话呢?我这是关心你们,这才前来贺喜。大家都是生意缠身的人,出来一趟不容易呢。”
林玉婵微微一笑,平心静气地说:“是,是,多谢关心。我年纪小,不会讲场面话。请里面坐。”
对于这些塑料情谊的“友人”,她也想像容闳一样置之不理,或者狠狠奚落一顿,好好打一打他们趋炎附势的脸,出一口几个月的憋闷气。
但她好歹是个成长中的生意人了。容闳如今是官身,背靠大清政府,就算是指着人破口大骂,这些人也会笑脸相迎;而她现在的本钱仅有博雅一家铺子,逞一时意气容易,她要是把这群“友商”得罪了,以后生意都不好做。
况且,“友人”们踩低捧高,最受伤害的是容闳。刀子毕竟没有直接扎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还没那么脆弱。
她放平心态,不卑不亢地招呼这些客户。
“那么,秦老板今日是来续约的?继续从博雅这里进茶叶?不好意思,今年物价涨,批发价也要上涨三成。您既然是容先生的好朋友,我给您个优惠折扣,加两成就行。对,现在我说了算。”
……
趁着“友人”们攀龙附凤的意愿强烈,先薅点羊毛再说。
把博雅这阵子的赤字填补上。
骂人打脸什么的太幼稚。真金白银的钱,最能弥补自己受伤的小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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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间核账,林玉婵心情复杂。
“总算……”
重新开张一整天,现金流总算为正,把博雅从倒闭的深渊里,往外拉了一小步。
不过,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她打开保险柜,数数现金——
没错。银元一百二十。这是她如今全部的现钞。
“乖乖。”她迷惑地想,“我现在身价不是翻好几倍吗?我有一栋小洋楼啊……法租界黄金地段的小洋楼……”
可惜小洋楼不能变现。徐汇孤儿院她已经三个月没去捐款了。各种“基金会”停滞不前。而且下个月又要交房捐——又称房产税。
不多不少,银元一百二十。
这真真是“穷得只剩洋楼了”。
林玉婵对月长叹,爬上床,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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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常先生, 你是否愿意娶孟氏女为妻,按照圣训的教诲,与她同住, 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 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 像你爱自己一样……”
四川路上的洋泾浜圣若瑟堂,小小一座尖顶, 窄窄一道木门, 今日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教堂围墙外面伸着几十个脖子, 都是来看热闹的。
胖胖的中国牧师穿着长衫改成的牧师袍, 辫子藏在高帽里,腰间别着旱烟袋, 胸前挂着紫檀木十字架, 一本正经地念台词。
“……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是贫穷, 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牧师改行前大概是唱戏的, 一段话说得抑扬顿挫, 方言味道还十分浓厚。他话音未落, 底下亲友轰隆轰隆, 笑倒一片。
有些年纪大的当场捂耳朵,轻声斥道:“什么爱来爱去的, 肉麻死了, 成何体统!这洋人玩意儿太不庄重!常家也真是太惯着孩子了,居然纵容他这么搞……”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喜闻乐见, 新人越窘,他们越开心。
台上的两个新人脸色红成桃, 接受众宾客的围观。
新娘孟氏十八岁,是个面如满月的文静姑娘,乍一看就是个性转版常保罗,两人极有夫妻相,都穿着中式婚礼服,并排在圣堂上一站,像画上的金童玉女胖娃娃。
几个宾客指着两人背后的圣母像,好奇地轻声询问:“这是啥神?送子观音吗?”
作为受邀宾客之一,林玉婵坐在礼拜堂的木长椅上,饶有兴致地观赏这一幕土洋结合混搭婚礼。
她本来以为,那些中不中洋不洋的土味婚俗,是现代商家发明出来的呢……
原来从近代开始就有苗头了。
不过,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算土味;以当前人们的认知来看,已经是新潮得不得了。
常保罗一直傻笑,还不时朝底下宾客拱手。林玉婵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他说出“欢迎光临”来。
牧师提醒好几遍,他才羞答答地说一句“是”,众人哄笑鼓掌,震得礼拜堂屋顶摇摇欲坠。
大多数人都没见识过西式婚礼,不少宾客都当来看戏。以为这是创意闹洞房的噱头,专门臊新人的。
毕竟,“正常”的婚礼还在后头呢。
几声荒腔走板的唢呐声传入礼拜堂,被教堂守门人嘘了回去。一个披红挂彩的中国司仪探头进来,跟墙上的圣母像对望片刻,又赶紧关门出去。
和礼拜堂相邻的小屋里,已经备好了茶水喜糖,供西仪结束之后,新人给双方父母奉茶。锣鼓队和彩饰花轿也等在教堂门口。娘家哥哥手里拿个红盖头,虎视眈眈等在门口,随时准备等新娘出来就罩她脸上,然后再开始标准中式流程——迎亲、拜堂、大宴宾客……
不过土洋结合也会出岔子。新人刚刚宣誓完毕,外头司仪呼哧带喘跑进来,说那请来扫轿的全福太太,从县城过来的路上让巡捕围住刁难,现正困在小北门呢。
新娘家赶紧派几个长辈去周旋。
中式婚礼暂时无法开始。还好牧师早有预案,请宾客们四处看看,自己化身导游,指着墙上的油彩画,绘声绘色地讲起创世故事。
林玉婵挤出人群,溜到教堂后面的回廊。
立秋之后,凉风习习,带来阵阵清爽。回廊下植着一排五彩的月季,高高低低的探着头,送来清淡的香气。
教堂围墙外面大树下,几个衣衫简朴的小贩坐着纳凉,担子里盛着米糕点心。一驾趾高气扬的洋人马车飞速驶过,小贩们连忙用土布盖住挑担,动作慢的,担子里溅上了灰。
只好把那落灰的糕点拿出来使劲吹,吹完放回担子里继续卖,一边小声咒骂。
最传统的中国,和最新潮的西方,在这个城市里生硬混合。相比之下,教堂里的土洋结合婚礼,倒显得颇为和谐。
回廊的白石板长椅上,已有人坐着等。一双长腿搁在石阶上,似是闭目小憩。
林玉婵抻平裙子,隔两尺坐在他身边。
“老板,融个资呗。”她温言软语,甜甜一笑,“企划书信昨天已托人送去了,有空看吗?”
苏敏官连忙站起来,热情朝她作揖。他神色轻快,眉梢眼角都带笑意。
他也接到了请柬。他穿了件八成新的青色长褂,窄袖立领,衬得眉眼干净利落。
但款式面料都属平常,穿出去显气质,又不会抢了新郎的风头。
“多谢林姑娘看得起我,但苏某爱莫能助呀。”苏敏官上来就狡黠微笑,“义兴船行要扩张,老窝在上海不是长久之计。我刚刚看好宁波、镇江的两处码头,连泊位带仓库,要交许多押金的,头疼得很……哎,生意做大了就是麻烦,赚钱再多有什么用,银子买不来快乐……”
一边高谈阔论,一边笑眼看她,对林姑娘眼下的穷途末路、现金流衰竭,表示极大的同情和精神上的支持。
林玉婵白他一眼:“送股份!”
苏敏官抿起嘴角,细细品着这三个字里的咬牙切齿。
他低下头,怀里抽出林玉婵投递来的“融资企划书”,一页一页,慢慢翻看。
当初义兴船行奄奄一息,他为了活命,咬牙送她股份,让这姑娘得意好久。
现在这一箭之仇终于得报,苏敏官神采飞扬,欣赏林玉婵那一脸稚拙的商业假笑,故意拖长声音,一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欠揍样。
“林姑娘,你要清楚,”他缓缓开口,一脸春风得意,“我现在若出手,拿走的可就不只是二十五分之一了。”
还好,他就算是趁火打劫奚落人,那副贱样也不难看,容色里带着张狂不羁,顾盼神飞的模样,别有一番风格。
林玉婵狠狠瞪他一眼。
早料到他会是这反应。没办法,风水轮流转,谁让她现在缺钱呢?
她倒是想贷款,但各大银行根本不会考虑给她一个女子开户。
只能把主意往熟人头上打。
她拨弄着身边的月季花瓣,乖巧笑道:“没关系,我不似某些人一毛不拔,我很大方的——新的博雅洋行,我打算分散股权,保罗和老赵都拿他们的奖金入了股。你想认购多少都可以,只要让我拿稳51%就行。”
说得胸有成竹,好似很现代,其实她在现代也没有经商的经验,只看过财经新闻和阅读材料,靠自己东拼西凑,加上一点想象力,这才大胆决定,将新博雅改为股份制。
苏敏官垂下眼,将她的企划书翻到某一页,上面果然写有“股份制”的详尽计划。
月季花香浮在四周,混着她衣领间那浅浅的皂角味道,清新而洁净的暗香。
他享受那香气,不动声色浏览一遍,沉吟片刻,才换了正经神色,似笑非笑看着她。
“按大清律,商铺的债务就是全体股东的债务。万一你经营不善,欠债跑路,这些股东全得连坐。若有人认购三成以上,至少是个发配宁古塔——林姑娘,常经理和老赵都是厚道人,你杀熟也不是这么杀的吧?”
林玉婵:“我……”
这就是大清落后的地方了。传统华资企业,按律必须承担连带债务责任,在经济学上称为“无限责任公司”。企业一旦破产,所有股东必须参与还债,直到倾家荡产还清为止。
试想,某股民在手机上买了一千块某公司股票,过两年公司经营不善,负债累累,打开手机一瞧,股票走势一路向下,穿破了零线,目前价格负一万块,还不清就得上征信、变老赖、甚至坐牢——这种股票,谁敢买?
眼下虽然没有股票交易所,但道理还是一样的。
所以,中资商铺的所谓合资参股,一般都是熟人参与,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陌生人可不敢冒这个险,把自己的命运跟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友商栓在一起。
过去的广州十三行官商,有钱的时候富可敌国,人人仰望;一旦资金链断裂,还不上债,按大清律就是诈骗罪,就是非法集资,昔日纵横商海的红顶商人,顷刻间成为戴罪之身,几代人积攒的家业全部抄没,必要时老婆孩子都得卖。
所谓富不过三代。在封建时代的中国搞商业,就是这么步步惊心。
苏敏官家就是这么败的。他当然知道其中风险。
所以当初林玉婵索要义兴股份的时候,于情于理,他必须问一句:倘若我负债破产呢?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而西方成熟资本主义社会的老狐狸们,为了规避这种风险,早就立法允许“有限责任公司”——如果公司亏损破产,股东可以申请破产保护,损失最多是投资清零,而不涉及其他个人财产,做到和公司的债务完全切割。
这样一来,有能力的商人,也许会有那么几次失败的创业,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积累的个人资本不会因此而清零,从而长久地停留在资产阶级当中,确保社会的持续繁荣富裕。
当然,“有限责任公司”也有弊端。譬如大股东可以恶意破产,留一堆烂债,自己依旧坐拥巨额财产逍遥快活。
但那毕竟是资本主义畸形繁荣之后的乱象,而且是少数。在十九世纪的国际商业舞台上,尚不是很严重的问题。
可想而知,当大清国门打开,西方“有限责任公司”大批涌入,和本土的“无限责任公司”同台竞争,朝夕间就能把本土中国商人打得满地找牙,轻易摧毁任何可能做大的华资巨鳄。
当然,大清官民对这种可以合法赖账的西洋公司,一开始都是不买账的——凭什么这么玩?凭什么你们可以出老千?
但没办法。人家船坚炮利,以“理”服人,不接受不行。
那学学他们可以吗?
——祖宗成法,怎么能改。
只要大清法律不改,中国商人只能是带着镣铐进入竞技场,头顶血条单薄,只有一条命;而对手却装备精良,而且还有无限复活卡!
总之,苏敏官觉得,林姑娘这次突发奇想,创意很好,可惜风险有点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