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信你。”他推心置腹,淡淡道,“但这样的商铺做不大。以后你的那些股东,为着自身安全,根本不会允许你大举借债……”
林玉婵笑着听他说完,将企划书翻过一页。
“这是商铺法人变更申请书副本,已通过工部局审查,过两天就能办妥。我猜你没仔细看。”
苏敏官还想给她科普“无限连带责任”,冷不防听到什么,话音一顿。
“……法人?”
教堂外面还响着零碎敲锣声。里面宾客的笑声此起彼伏。他改了懒散的坐姿,直起身,诧异地看她一眼。
“法人”是西洋公司才有的啊。
小姑娘从不在正事上开玩笑。
再低头,中英双语的申请书上,这间位于西贡路7号的华资商铺,英文名赫然是:
Liberal Trading, Ltd.
苏敏官呼吸轻了一瞬间,盯着那Ltd三个字母,感觉自己好像不太认识英文了。
Ltd – Limited –有限责任公司。
苏敏官掌舵义兴近两年,那些私下里公开里给他使绊子、挤兑他、凭借雄厚资本跟他竞争的外资船运公司,不管取了何种花开富贵的中文名,什么旗昌、华海、北清、金利源……翻开注册文件,那原版的外文名字后头,都带这仨字母。
导致他的本能反应,一看到Ltd就头大。
他猛然转向林玉婵,脑袋有点晕,心跳有点快,面前的女孩突然变得有点陌生。
她依旧带着波澜不惊的微笑,朝他眨眨眼。她手里攥着月季花瓣,送来迷惑人的清香。
苏敏官肃然问:“怎么办到的?”
“不是寻常路。旁人学不得。”她抱歉道,“首先,博雅是在租界内注册的洋行,原股东有美利坚国籍,因此从一开始就不适用大清律。至于转让之后……就像转让地产一样,有一些法律操作,可以在华人控股的前提下,修改商铺性质。就像你的轮船挂英国旗以避税一样,是个灰色地带……前几日我三顾茅庐,把容先生从一堆工程图纸中请下来,查了半天法律文件,还动用了他在律师界的人脉,才争取到这个后缀。”
她手指抚摸Ltd三个字母,露出宠溺的微笑。
“有限公司,合法赖账哦。”
叮咣叮咣,教堂外头突然开始敲锣打鼓。唢呐声瞬间盖过了管风琴的乐声。
“全福太太”总算姗姗来迟。迎亲队伍备好了轿子,开始中式迎亲程序。
哗啦一声,教堂门大开。宾客们撇开牧师,呼啦一下涌出来,有说有笑地跟上轿子。几个小孩围着新郎讨红包。
巨大的鞭炮声响彻云霄。苏敏官心里跟着一跳。
有人朝回廊这边大声招呼:“先生太太,这边完事啦!去看拜天地、吃宴席啦!”
林玉婵起身,带着笑,回望苏敏官。
“老板,融个资呗?”
苏敏官:“……”
小瞧这姑娘了。
他弯腰,拾起地上一枚掉落的喜糖,深深望她一眼,低声道:“怎么办,我好想娶你。”
林玉婵脸红一瞬,抬眼一看,他故意做出嬉皮笑脸,目光中带着死不正经的痞气,明显开玩笑。
她也笑着回:“苏老板饶了我吧,我存点钱不容易。”
这不是玩笑,是真心话。别人她还能应付,苏敏官要是真打她钱的主意,她怕自己骨头渣不剩。
苏敏官爽朗一笑:“走啦,席间再讲。”
他将那喜糖放进口袋里,眼睫飞快地颤了一下,藏住一瞬间的黯然。
觉悟不错。最好她永远把这话当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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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离此处不远,吹吹打打一刻钟,慢悠悠走着就到了。
来观礼的宾客又多几十个,都是不屑于、或是没勇气参加刚才教堂婚礼的。
容闳百忙之中拨冗前来,正笑呵呵地接受新人敬酒。
他已决定,前往欧美,亲自考察顶尖工厂,给洋务运动中的中国购来最好最先进的机器。
这年头越洋船票购买不易,但他眼下已是五品蓝翎顶戴,又有几乎用之不竭的公款,商家自然给他大开方便之门,奉上良辰吉日的头等舱,不日出发。
容闳去心似箭,行李早就打包好,连随身衣物都处理得差不多。今日临时开衣箱,只翻出一件西装,穿上之后笔挺飒爽,整个人一下子洋气四射。
林玉婵确信,如果他穿着这身西装走在外滩路口,再给难民乞丐撒钱,绝对不会被人给扒了。巡捕们肯定会主动围过来保护。
但谁让他一心报国,当初回国之后,立刻就穿回民族服装,学广东话,学书法、戴假辫子……把自己整回一个中国人样,导致各种被狗眼看人低,欺负过不少次。
如今他换上洋装,惹得好多人偷偷围观,互相悄声询问:“这是中国人还是洋人?看起来很有钱啊……有家室吗?不如咱们给介绍一个?……”
林玉婵要过一份宾客名单,仔细扫视着。那上面的每一个名字,对她来说都是潜在的集资对象。
今天常保罗大喜日子,请到的都是关系紧密的亲友。大家男女同堂混杂,就算看不上她一个女商,多半也不会摔脸子闹僵。
又是新郎倌工作的店铺,总得给点面子吧?
这是她难得的机会。
她按图索骥,厚着脸皮,跟十几个人攀谈过。果然,人家见她一个年轻姑娘开店集资,虽然不以为然,但都笑眯眯收了她的名片,没有摆臭脸的。
林玉婵回到自己席位上喝水。没喝两口,就感到旁边同席的女客呼啦一下站起来。
“哎哟哟新郎倌必须干这杯!”
原来是新郎敬酒来了。
按照中式婚俗,新娘已经在洞房里蒙盖头等着,不来凑热闹。所以只有新郎一个满屋转。
而且今天这土洋结合婚礼,结合得还比较原始,没有请伴郎。常保罗也真实诚,至少十几杯灌下去了。
原本圆圆白白的福气脸,如今成了个双黄大月饼。走路走得歪歪斜斜,那地板在他脚下好像一块吸力不均的磁铁。
这桌女客大部分是长辈,指着他嘻嘻哈哈,抢着再给他灌。
林玉婵抿嘴微笑,就不上去补刀了。
没想到常保罗颤巍巍端了杯酒,先走个之字形曲线,再来个原地漂移,直接落到她面前。
“林姑娘……”
同桌大娘们有几个变了脸色。
都是参与过当初“弄堂相亲介绍一条龙”的亲友,本来这事早忘了。听常保罗叫出个“林”字,才猛然想起来。
有人低声问:“谁请的她?不该请啊!是她自己来的吗?”
林玉婵也是一怔,站起来。
酒壮怂人胆,他今天可别乱说话。这么多娘家亲戚看着呢。
常保罗晕乎乎地笑道:“林姑娘,请——请假。忘记跟你说了。蜜月。请假。”
林玉婵松口气,扑哧笑出来。
“去哪啊?”
“我的老婆,伊的老家,宁——宁波。三日后,回门,顺便……顺便路上玩玩。”
“回门”跟“度蜜月”居然能有机结合,土洋结合出了新高度。
林玉婵当然是爽快批准,笑道:“玩多久呀?”
常保罗低头,有点不好意思:“蜜月嘛,顾名思义,当然是一个月了。听说外洋习俗都这样。”
林玉婵:“……”
真是字面意思照搬啊?
不过,新博雅眼下现金枯竭,业务清淡,总要等集资完毕,才能开始忙起来。这一个月里少他一个,倒也不是灭顶之灾。
林玉婵权衡片刻,最后说:“那这一个月我可不发薪水。”
带薪婚假,想都别想,没门。
常保罗红着脸,道:“不敢不敢,不拿薪水。”
他们两人几句对话,把旁边一群弄堂大娘听得直咋舌。
“这是那个林氏吗?——哦哦,是小保罗的新东家。大概生得像而已……”
至于保罗为啥会认个小毛丫头当东家,大喜日子,大家都贴心不问。
干完这一杯,林玉婵贺喜的任务完成,看看时间,就不留着闹洞房了,逆行穿过人流,出到门外。
空气一下凉了两三度,闹哄哄的乐声也飘远了。她左右一顾,发现苏敏官也跟她同时离席,正站在相邻一家茶馆门口,朝她招手。
她笑着跟过去。
“有限责任公司”的魅力啊。
第134章
“阿妹, 你如今只是缺现银周转,五百两以内足够救急,只要把你那二十五分之一的义兴股份套现即可。我不明白, 为何要筹三千两以上。”
苏敏官指尖转着瓷勺, 慢慢探入那碗冒热气的桂花酒酿圆子里, 淡淡问道。
方才婚宴上都是油腻硬菜,旁人吃得疯, 却不合他意, 只吃了几口意思意思。酒倒灌得有点多,需要点甜的垫垫肚子。
林玉婵看着他勺子里的小糯米团, 自己也有点口舌生津——方才只顾拉集资认识人了, 也没怎么吃饭。
不过菜牌挂在包间外面,一会儿得空再去点吧。
“既然新博雅是有限公司, 义兴股份是我的个人投资, 跟博雅没关系, 我当然要留着。”她霸道地回答,“至于博雅的经营状况, 你也知道, 大部分利润都来自义兴承运的战区茶叶——有了这些低价毛茶, 我才可以不吝成本的进行精制和包装, 最后的售价也很漂亮,打败大多数同规格竞争对手。”
苏敏官吹了吹勺子里的酒酿圆子, 又看看她那张合的小嘴唇, “嗯”一声。
林玉婵:“你是潜在股东,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容先生撂挑子不干, 没了战区毛茶这一项高利润线路,博雅又回到了我参与之前的原点——没有足够亮眼的货, 场地和人员开支大,每个月勉强收支平衡。我清算了所有亏本的生意,也试着从其他渠道进毛茶,但再也找不到像以前那样物美价廉的。如果要维持原先的品质,成本至少提高两倍。也基本不赚钱。”
苏敏官淡淡道:“不说这些。我问你要三千两银子做什么。”
话音刚落,才意识到,他又犯老毛病,对她似乎有点太霸道了。
他性格如此。平日的温柔纯善都是画皮。对手强劲时,一不小心就攻击性极强,气场横扫方圆三丈远。
而他早就保证过的,再也不会对她凶。
下不为例。
他顿了顿,放柔口气,道:“请你告诉我……”
语气有点别扭。
毕竟,跟一个和他暧昧不清的姑娘谈生意,全上海他怕是独一人。没有先例给他借鉴,告诉他该怎么拿捏这个度。
又不能退让,又不愿欺负她……
他真是没事给自己找事。
他咳嗽一声,换个语气:“阿妹,你实话跟我说……”
林玉婵却嗤的一笑:“别装啦。我没那么脆弱。公私分明,该怎么谈怎么谈。”
然后扭头看一眼门帘,回来一探头,居然叼住他手里的瓷勺,心安理得地吃了一口酒酿圆子。
苏敏官:“……”
他攥着空勺,脸色绯红,七窍生烟。方才灌的那些酒开始上头。
这小坏东西,一边公然勾引他,一边让他“公私分明”!
他还凶得起来?
好在她也是点到为止,趁他发愣,拿回主动权。
“博雅的牌子不能砸。人员不能开。这是容先生的条件。茶叶当然还要继续做,但也要开拓其他市场,保证收益。这三千两,是启动资金。”
苏敏官迅速端正态度,问:“棉花?”
她点头:“还有生丝。都正在办牌照。”
“这些都是洋人充分介入的成熟市场。你怎么保证赚钱?”
林玉婵微笑:“江海关有个半开放的资料室,里面有历年货物进出口总结,只要递申请就能进去看。赫大人新搞的,里面又都是英文,目前少有人知。你瞧。”
她准备充分,取出几张手抄表格。
“譬如宁波一港,前年,也就是1861年,棉花出口量为5489担——这还是我参与核算的,因为那年年底,宁波被太平军占领,浙海关都放假了——而去年,宁波港出口棉花为19648担,增加三倍多。
“而今年上半年……”
苏敏官凝神听着,不由得微微欠身,目光顺着她那细细的手指,在一串串数字上描摹。
海关还搞这个?
他十分确信,全上海滩的华商,他是第二个知晓此事的。
一些敏锐的、思想开明的华商,已经意识到信息的价值。然而中国海关把持在外人手里,寻常华商哪有条件做这种总结。
即便是消息灵通如苏敏官,也只能是从旗昌洋行的洋人那里,听到只言片语,说他们打算卖船进棉花,进而推测出棉花的上升行情——也只是行情,具体数字什么的不要想。
“而今年上半年,”林玉婵满意地看到苏敏官眼色发亮,轻声说,“宁波一港,棉花出口量已超过一万担——要知道,新棉花秋季采摘,这之前出口的棉花,只是去年的零星库存而已,真正的疯狂采购季还没到呢——苏老板,想不想改行?这是闭眼捡钱的行情啊。免费送你。”
即便没有棉花货物样本,即便海关给不出棉花的具体成交价,但单凭这些统计数据,她也十分确信,棉花市场如今处于上升期,需求远大于供给。现在介入,只要不被坑,赔本概率极小。
苏敏官没被她这画饼馋到,微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