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但今日小凤闹了这么一遭,眼下对林玉婵说一不二,是最好的人选。
  小凤看看自己新得的香云纱,觉得这要求也不过分。还以为她要把那匹布要走呢。
  “可以可以。”小凤说完,又自作聪明地加一句:“纳鞋底子你也不会吧?你穿这么大鞋,是很难做。我可以教你。”
  这林玉婵倒没想过,莞尔一笑:“我手笨嘛。”
  “第三,”林玉婵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努力显得漫不经心,“你知不知道,咱们的卖身契,平时都放何处?”
  *
  “国丧期”轻描淡写地过去了。茶行很快重新开张。
  林玉婵继续在铺子里当牛做马,每天挨骂挨巴掌,也没工钱拿。
  她心里不住盘算:怎么才能自己挣点钱呢……
  那边寇来财正跟账房詹先生报账,聒聒噪噪缠夹不清。詹先生出奇的耐心,一点点核对。
  冷不防林玉婵幽幽来一句。
  “你又忘算利息了。上次不是说好的月息八厘五,从走账的那天起是三个月,应该减去一百八十两银子。”
  寇来财当时就涨红了脸,“我……我没……我正要……”
  抡胳膊就打她。林玉婵飞快躲到柜台后面。
  詹先生转着笔,好脾气地轻声斥道:“不要显摆啦,我们正要算啦!”
  说着龙飞凤舞地把那一百八十两记到了纸面上。
  林玉婵躲过寇来财的大熊掌,脸朝着王全的方向,拖长了声音道:“哎呀我算错了,应该是一百七十两。”
  也就是初中数学。她已经熟悉了近代的货币换算和表达方式,算数结果信手拈来。詹先生脑子再好,比不过她这个刚在高考战场里奋战过的解题机器。
  她就是要显摆,要拔尖,要搅乱这一潭死水。
  詹先生平素对她颇有回护,这时候也只好得罪一下。
  詹先生刚写完“八”字的捺,笔尖凝固了。
  其实本来他自己可以算对的,奈何这妹仔“多管闲事”从来没给过错数。詹先生被她无理打断,一个疏忽间竟然被她牵着鼻子走,听到那“一百八十两”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顺手就写上了。
  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翘成个十点十分,忿忿道:“八妹,我们收留你,不是叫你日日捣乱的!”
  王全王掌柜这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顺势把林玉婵斥责一番。他背着手,将账簿检查几眼,黑了脸,揪过寇来财打了一巴掌。
  “扑街!”掌柜的发怒了,“脑子连一个女的都不如,我花钱养着你们何用?还有脸怨别人?我告诉你们,再被这妹仔比下去,这个月的亏损通通扣在你们头上!”
  寇来财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一眼林玉婵,默默转身干活。
  他这两日魂不守舍,因为发现自己藏在货架底下的散碎银子居然好像少了一部分,生怕是有人发现他的“贪污”行径,但又不见掌柜的责罚,于是他安慰自己,觉得也许是滚落更深处了,哪天趁没人时用心找找。
  王全转身又训林玉婵:“别得意!以后他们算错账了,你也一块罚!”
  林玉婵眼睛一亮,微笑道:“掌柜的让我做审计?”
  王全不知道“审计”什么意思,但也看出这丫头没安好心,瞪她一眼,照脑门丢给她一个锡皮罐子。
  林玉婵手快接过,“样茶?”
  王全给她派了个跑腿的活计:“你不是认识那个苏少爷吗?这个给他送过去。”
  林玉婵立刻顺杆子爬:“这是让我做通事?”
  没等王全反驳,她抢着叫道:“好嘞!”
  然后抱起罐子就跑出门,把王全的咒骂甩在身后。
  那只被她喂肥的流浪狗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
  等跑出了三条街外,林玉婵才意识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苏少爷在哪?
 
 
第18章 
  林玉婵后悔呀。接活儿太积极,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信息都忘记问了!
  也不全赖她。掌柜的派活儿的时候就没打算告诉她。
  不过也不能怪王全。上次苏敏官来访,点名让林玉婵陪着看仓库。王全大概以为两人有什么旧交,因此默认林玉婵知晓苏少爷府上所在。
  旧交倒是有。苏敏官好心给无名尸首收尸的时候,可不会顺便留住址。
  但林玉婵也不准备回去问。
  王全是商人。商人逐利,并且追求利益最大化。
  她要显得尽可能对茶行有用,避免磨磨唧唧婆婆妈妈,才能避免被扫地出门的命运。
  这么一想,跟一百多年后拥抱996的都市社畜也颇有共通之处。只不过996社畜们失了老板欢心,顶多是一纸裁员通知重新再来;她要是被王全踢出茶行,明年此时就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生孩子。
  林玉婵双脚一转,径直往码头去。
  找红姑准没错。
  码头却比以往热闹。原本码头就是人烟稠密的地方,捕鱼的小船鳞次栉比,风尘仆仆的客商满街都是,还有供客商歇脚的小型旅店,每到夜晚,那里总会亮起暧昧的红灯。
  但今日的热闹却又不同往日。只见海边围着一大群人,个个俯着身子,伸长了脖子往前看。若不是有一排栓船的墩子拦着,只怕这几百号人全都会扑通扑通掉水里。
  几个官府衙役在敲锣维持秩序,徒劳地喝令群众散开散开。
  林玉婵寻个台阶,略略向远方一瞟,定住了眼神。
  只见辽阔的珠江江面上,神气活现地停着一串军舰!
  是非常现代的那种军舰。有大烟囱,有火炮,铁皮反着阳光,左右泊着护卫舰。
  珠江江面宽阔,但被这几艘军舰占满,水路也显得狭窄起来。对比之下,近处的中式小帆船、小舢板,完全被抛在了时代之外。
  围观者窃窃私语:“洋人的舰队,去帮皇上剿长毛匪的!三天就能开到南京!”
  有人道:“洋人那么好心,帮咱们大清打仗?”
  又有人啐道:“洋鬼子唯利是图,只要给银子,什么不肯做!皱什么眉头,咱们大清国库充盈,又不缺银子!”
  一艘精光锃亮的登陆艇缓缓驶近。那艇上挂的旗帜有些不伦不类:绿底、黄线对角交叉,中央有黄龙。
  围观百姓见小艇冲来,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艇上下来几个洋人军官,穿着笔挺制服。维持秩序的官兵赶紧迎上去,簇拥出来一个顶戴大官,恭恭敬敬地寒暄了一番,将那几个洋人军官请进轿子,抬去休整了。
  林玉婵也赶紧跟着人群散去。她几乎忘了,太平天国还在南京“作乱”。可她记忆里太平天国是被曾国藩的湘军剿灭的,可没洋人什么事啊。
  红姑上午出门卖鱼,林玉婵因而先到了鱼市。在腥味扑鼻的市场里寻了一圈,却没寻到人。有邻铺的支支吾吾告诉她:“红姑有事,回家去了。”
  跑腿的不怕辛苦。林玉婵抱着茶罐子,掉头又往红姑的小院去。
  隔着半条街,就听到红姑的大嗓门,声音带着慌乱。
  “这位老爷跟了我一路,现在也该过瘾了吧?这是我家,你别进来。”
  一个穿制服的洋水手嘻嘻哈哈,走着明显的醉步,把红姑逼到院门口,上手摸她的胸。
  几个月的航行素出鸟来,按照每次靠岸的习惯,先上岸寻一日快活。
  但这次遇到的姑娘不太配合。红姑还挑着卖鱼的担子,肩膀一转,用扁担把那只毛茸茸的手打掉:“老爷请自重!”
  洋水手却趁机扳住她的肩,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红姑气得满脸通红:“滚开!来人!这里有番鬼闹事!”
  洋水手不以为意,用蹩脚的汉语说:“漂亮的姑娘,多少钱一晚?我有银子!”
  左邻右舍开了几扇门,探出几个围观的脑袋。
  大家表情各异,有厌恶的,有害怕的,却还有几个垂涎守候的。
  有个弓腰拄拐的老头摇头唠叨:“世风日下哟……洋人无法无天哟……快走快走,莫要在这里办事!”
  唠叨的声音却要多小有多小,更像是自言自语,完全起不到威慑力。
  洋人朝那个方向一看,老头吓得面色一白,敏捷无比地闪身回家,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洋水手更加肆无忌惮,架住红姑,从她腰间摸到钥匙,几下开了门,粗壮的胳膊一伸,架住不断怒吼的红姑,把她往院子里塞。
  红姑用脚勾门槛,急中生智叫道:“我、我已经叫人了!我有‘虾子饼’,我的‘虾子饼’马上来了!放开我!”
  洋水手犹豫了一下:“Husband?”
  他原本以为红姑是独身一人,这才肆无忌惮地追逐调戏。要是有丈夫,那还真有点麻烦。
  “汪汪!汪汪汪!”
  脚后跟忽然传出汪汪几声狗叫。洋水手一扭头,一只眼露凶光的流浪狗正狺狺狂吠。
  林玉婵三两步赶到巷子里,喝道:“木兰!咬他!咬他!”
  流浪狗是母狗,林玉婵惊讶其战斗力,起名曰木兰。
  她远远听着洋水手骚扰红姑,也起过那么几秒钟的犹豫,万一冒然上去干涉,会不会落个破坏外交关系什么的……
  左邻右舍那么多看热闹的,可没一个上去帮手。
  但本能反应占了上风。这个时候看热闹她枉为女人。
  她怒发冲冠地迎了上去,知道自己没法武力压制,先让木兰打头阵。
  果然,洋水手被木兰的凶相唬住了一会儿,脚乱踢,外强中干地使劲“Shoo!Shoo!”
  洋人人高马大。太阳在他身前照出影子,那影子能把林玉婵整个包住。
  林玉婵抄起地上一块碎砖,吼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已经叫打手了!马上就来!”
  洋人高人一等,官府法律什么的吓不住,只能以暴易暴。
  洋人惊讶。这就是“丈夫”?
  红姑趁机拼命挣扎。林玉婵矮小,从洋水手胳膊底下一钻,把她推进院子,自己也挤进去,大力关门。
  谁知木兰长相虽恶,但当了几年的丧家之犬,对人类的恐惧深植骨髓。开始还蹭着林玉婵的威风汪汪叫两声,忽然被洋水手踢到了肚子,登时一声哀嚎,夹着尾巴逃走了!
  院门没关上,一柄明晃晃的腰刀忽然插了进来,重新把院门撬开了。
  看到刀光,林玉婵心中一凛,无端想起金兰鹤大侠的人头。
  她几乎忘了,这是一个法制混乱的社会。洋人有法外治权,杀个把华人,应该不会判刑吧?
  周围的嘈杂忽然都好似听不见,第一反应就是掉头,缩在了晾鱼架子下面。
  洋水手扬长而入,踢合了门,用刀柄戳红姑肚子。
  他并没没打算闹出人命,因此没上刀刃;但他已经从刚开始的找乐心态,演变成了恼羞成怒的报复。这两下虽不致命,但力道非同寻常,红姑痛叫一声,捂着肩膀动不了,拼命掩住前襟的衣服。
  洋水手猫捉老鼠似的撕她衣服,碧莹莹的眼里闪着贪婪的光。
  “我是,你们皇帝请来的贵宾。你应该,感到荣幸!”
  “先脱你的鞋看看。我听说中国女人的脚……”
  林玉婵从一堆臭鱼烂虾里冲出来,轮着个扁担,照着洋水手的后背就打。
  “丢你老母!要撒野回你们国家去撒!这里还不是殖民地呢!”
  她豁出去了,反正她又不是自己愿意穿来这个世界的,苟个屁,早死早超生!
  洋水手没料到这小女孩居然敢反抗,一个不留神,被夹头夹脑打了好几下。
  “该死!”他没想到这两个女人如此难缠,气急败坏道:“下一个,就是你!”
  林玉婵眼前一暗。一只套着油靴的大脚朝她当头踹来。
  这一脚的力道能把流浪狗木兰踹得满街哀嚎,林玉婵灵活地躲过了第一脚,没躲过第二脚。
  她滚落地面,闭上眼睛,准备迎接“社会的毒打”。
  那脚没有踹上她的肚子。林玉婵半边脸贴地,看到一只手拾起了那根扁担,顺势一拨。扁担尽头敲在了那只脚的胫骨上。
  洋水手嗷嗷一叫,摔了一跤,但迅速爬起来,反身去拿红姑双手。
  苏敏官脱下凉帽,擦了擦额间的汗,看到林玉婵和她手里紧攥的板砖,神色复杂。
  接着他看到一眼红姑,颇为抱歉地朝她点点头。
  “有人告诉我,说你遇上洋人兵了。我先去鱼市找你,你不在……”
  红姑躺在地上拼命用脚踹那洋人,声音急得冒烟:“我为了甩掉他我先走了啊!小少爷,别干看着!帮我揍人!”
  苏敏官这才确认了状况,重新拾起扁担,突然蓄力,朝那洋水手劈头一抡。
  洋水手只能放开红姑,抄起个水桶反手一挡。
  咔嚓!那扁担年久失修,竟而碎了。碎屑飘一地。
  林玉婵一骨碌爬起来,乐观地叫道:“小白……敏官少爷,咱们三人一狗,能把他赶出去!”
  木兰已经审时度势地跑了回来,跟在苏敏官脚边咆哮。
  苏敏官抖掉手中碎屑,一边躲过两只拳头,一边寻家伙,百忙之中皱眉问她:“你来干什么?”
  洋水手见来了个男人,也有点怯场。毕竟只是临时起意来找乐的。
  但要他就此灰溜溜告退,又不甘心。什么时候轮到中国人教训他们了?
  正僵持时,忽然门口人声嘈杂,有人咣的一脚,踢开了门。
  六七个同样装束的洋水手冲了进来!
  “就是这里,有中国人在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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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洋水手虎背熊腰,个个比林玉婵高两个头。其中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腰间佩着一把雕花的手`枪。
  这是林玉婵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到热`兵器,一瞬间有点腿软。是不是该抱头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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