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瞪一眼店小二,给个台阶:“还不快去买点止泻药!”
那店小二差点给他跪下,飞奔出去。
唐廷枢朝林玉婵这一桌拱拱手,笑道:“让两位见笑了。敏官调`教出的人,果然好细心。”
又训自己随从:“以后注意点!……算了算了,那边歇着吧。”
林玉婵:“……”
敏官后面接的那个动词是啥?
她愣好半天,才意识到:唐大买办近视眼,直到现在还把她当船上员工……
算了,不澄清。若他发现自己是女儿身,还是个行商的,那态度不定怎么变化。
她于是也假装船工,客气回:“应该的应该的。以后船上有事,别怕麻烦我等。”
大家隔空寒暄两句,各自吃馄饨。
吃到一半,店老板悄悄凑过来,说了一堆客气话,给她免了单。
这要真被误会成食品安全问题,得罪了洋人买办,冲着镇江港这治理水平,馄饨店必定被官府和租界方面混合双打,别想开下去了。
林玉婵心情大好。一句话的事儿,帮了别人好大忙。
当然也靠着苏敏官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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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老城也不大。薄薄一层晨曦,包裹着静谧的明代古楼。
和咫尺之外的租界完全是两个世界。
江高升以前行船也来过此处,一五一十给她指:“那是西津渡,那一片都是船坞。那些新码头是洋人建的,都是洋行独占。咱们义兴的码头在这里,暂时还是跟别人共用……唔,这一片都是货运仓库,你看到门口的号牌没?三号——那是咱们义兴独家租用的……”
一口一句“咱们义兴”,说得林玉婵眉开眼笑:“苏老板土豪呀!”
说话间,忽然旁边涌来一群人。怡和买办唐廷枢走在前头,几个当地官吏牙人毕恭毕敬地跟在后头。
“这一片是仓库?”唐廷枢眯着近视眼,分辨着水边各样建筑,“五号六号还空着?都给我定下来。那边的货栈码头,要两个能泊大船的……对,现银买断,挂上英国旗,不许闲杂华商再入。加上刚才杨家门大街一条街的屋子,以后是怡和的镇江对华办事处和旅舍……对对,赶紧整修置家具,按最高档的来……哦,还有那个京口钱庄,跟他们老板谈妥没有?我溢价三成收购!——对,以后镇江钱业主要是外资银行,这样方便规范管理……”
唐廷枢宛如一阵龙卷风,顷刻间大手笔定下至少五万两银子的地产商业,把旁边几个小官小商乐得合不拢嘴,走路恨不得飘起来。
林玉婵望着唐廷枢的背影。他走过的每一个脚印,似乎都闪着银子光。
她默默把“苏老板真土豪”的感慨吃了回去。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英资大洋行屈尊投资,镇江明年的GDP至少翻一倍。
同时,到明年此时,镇江本土华人工商金融业,至少得死一半。
唐廷枢忽然又看上一个当地棉花商号,于是撇开一群牙人,进去跟那老板谈了几句,提出收购意向。
那镇江老板笑逐颜开,讲了几次价,这就把自己的棉花生意打包卖给英国人,打算回家置地养老。
唐廷枢出来的时候,手上又多了一摞合约文书。他随手往旁边一伸手——
忘了。两个随从还留在馄饨店里上吐下泻呢。
只好收回手,文书夹回自己胳膊下。
有钱人习惯了身边有跟班,也习惯了自己两手空空。今日没随从,还真有点别扭。
旁边一个牙人伶俐,连忙伸双手去接:“小的给您拿着。”
唐廷枢谢了,将文书递给牙人,又说:“方才买绸缎庄的合约我再看一眼。”
牙人忙答应,手忙脚乱在一摞文件里翻找。不防手一抖,文件撒一地,随风飘上天。
牙人慌道:“小人该死,对不住……”
还好周围人少,赶紧拾回来,几张合约上沾了泥。
唐廷枢于是微有不快。但人家也是友情帮忙,并非他自家随从,不好说什么。
他忽觉口渴,客气问身边人:“我那个栓了绳的茶壶呢?里面泡着毛尖的。”
几个人都是一怔,“您没有带水壶啊——走,小人带您去找个茶楼,慢慢喝!还可以听个曲儿。京城刚来了一位‘小韩娥’,轰动全镇江……”
唐廷枢赶紧谢绝:“我还要去租界总号里办点事,诸位若无事,就请留步吧。”
当地人对招商引资充满热情。但这热情并不太对他胃口。
忽然,身边一个清脆的声音插入。
“唐先生,茶壶在这里。您方才随手放在棉花行柜台上了。”
唐廷枢微微一惊,只见一个亭亭玉立的清秀“少年”,手持他的便携茶壶,友好地微笑。
穿着窄窄的浅灰色长衫,罩着茄色镶边马褂,一双黑色小快靴。
唐廷枢虽然近视,记性却佳,立刻认出了眼前这堆色块。
这不是苏敏官的人吗?“调`教得很好”的那位?
于是接过茶壶,笑着道谢:“小兄弟,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林玉婵:“……”
总不能说我在想办法混进租界……
唐廷枢没听到答复,又开玩笑:“我知晓了,敏官派你来相地段吧?唔好意思,这里三条街已被我定下来了,你来晚一步,哈哈哈……”
林玉婵忽然心中一动。
她朝唐廷枢一拱手,咳嗽一声压低嗓门,不顾旁边江高升连使眼色,笑道:“我们东家听说您的随从生病了,冇人拎东西,特派我来听候使唤。小的姓林,您叫我小林就行。”
唐廷枢一怔,摸着胡子笑道:“头等舱还有这福利?”
林玉婵用力点头,凑到江高升身边,笑道:“江大哥也听到东家吩咐了,是吧?”
江高升愣得像个桅杆。
林玉婵低声说:“大哥租界外面等我。”
迅速扒下江高升脖子上的麻布围巾,给自己围上,挡住那并不存在的喉结。
然后主动接过牙人手里的一沓文书合约,口袋里摸出几条绸子发带,利落地将文件分门别类捆好,放进自己挎包。
刚到德丰行的时候,她除了搬茶叶,每天就是端茶送水伺候人,锻炼得十分有眼力见儿。
“走吧。免费服务。”
唐廷枢听着她的广东口音,顿觉亲切,哈哈一笑,把水壶也塞给她。
“好!敏官有心啦。”
唯独他身边围着的那几个小官和中介,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他们可都视力敏锐,一眼就看出这“少年”不太对劲。
众所周知,唐大买办是坐义兴的客轮来的。义兴的船上怎么还有小太监伺候呢?
这义兴老板为了抢占市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相比之下,京城来的“小韩娥”算个啥?
但见唐廷枢并无二话,看来对“小太监”已是习以为常。众人都是仰他鼻息的,哪敢出言质疑。
只得唯唯附和:“如此甚好,甚好,哈哈。”
林玉婵快步跟上唐廷枢,朝江高升悄悄挥挥手。
租界栅栏门敞开。几个印度巡捕持枪警戒,如同巨人。
唐廷枢亮出名片和买办执照。
巡捕齐齐躬身,让开一条路。
林玉婵一颗心提到喉咙口。
果然,巡捕看到唐廷枢身边的她,立刻看出气场不符,皱起眉头,问一句:“这是谁?”
她将围巾拉上一点。
唐廷枢随意答道:“我随从。给我拿点东西。小林,走。”
正好此时怡和洋行里出来个英国办事员,热情地跟唐廷枢打招呼。
唐廷枢自加盟怡和洋行以来,为怡和敛财无数,深受洋人老板倚重,放手让他扩张业务,他俨然成为怡和在华的“摄政王”。
因此就算是洋人办事员,对他也毕恭毕敬,老远就伸出右手,嘘寒问暖。
唐廷枢笑着迎上去。
林玉婵立刻跟上。
印度巡捕这次没敢拦。只是看唐廷枢的眼神,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带个女随从?
这中国老爷胆子够大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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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娜停泊镇江第二日,码头空场上摆起一个戏台,当地一个戏班闪亮出场,咿呀呀唱起了昆剧。
甲板上、岸上全都是围观群众。头等舱的窗户里,也探出一个个盛装女眷的脑袋。
大家磕着瓜子看着戏,俨然过了个小节。
有当地居民指指点点,兴奋地问:“这是哪家贵人包的场?”
有那消息灵通的码头工,答道:“义兴苏老板!说是上游水路封锁,那蒸汽客轮得耽一日再走。他怕船上乘客无聊,专门包了半日的戏,给大家解闷!你说说,这人哪,有钱起来,那也是很任性的嘛!”
先前那人咋舌,小声说:“怎么我那东家就从没这么任性过呢?”
听了一会儿,叹息着走了。
码头边缘一副小桌椅边,坐着个灰色长衫的清秀“少年”,拿着一杯茶,笑着摇摇头。
“这下大家都知道义兴的客轮附带听戏福利了。苏老板,小心骑虎难下哦。”
苏敏官一心二用,津津有味地听着那旦角的水磨腔,一边解释:“意外多耽一日,若是乘客胡乱走动,再出点事,我可担不起。不如花点钱把他们留在这。船工辛苦多日,也算是犒劳他们。”
古代人民的娱乐方式果然贫瘠,听个慢吞吞的戏都能让人高兴半天。果然,戏台一搭起来,所有人伸着脖子看,忘记了船期延误的事。船工们更是对老板感激涕零,挤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林玉婵对苏老板的商业头脑深表佩服。她自己就想不出来这招。
她忽然又问:“请戏班子不便宜吧?”
虽不是什么名角儿,但也十几个人的出场费呢。
苏敏官微微一笑,凑近些,放低声。
他指着人群里穿梭的、卖茶水点心的小贩。
“阿妹,眼熟这些人吗?”
林玉婵:“……”
明白了。
用戏班子把广大乘客留在船上,再派人售卖花生瓜子饭食酒水,请戏班子的钱轻松回本。
苏敏官声音不扬,然而看到小姑娘那五体投地的神色,还是忍不住眼角微弯,将一盘瓜子推到她面前。
林玉婵想起后世的那些豪华游轮上的服务项目,鬼点子井喷,认真建议:“不打算在船上再开个赌场吗?”
他瞥她一眼,笑道:“阿妹,听戏。”
林玉婵真不明白,那慢悠悠、文绉绉的戏曲唱腔,老一辈人为何会那么入迷。以前“粤剧进校园”的时候,她也试着让自己喜欢过,还报名学了两星期,但最终败下阵来,听几分钟就打瞌睡,还不如听英语广播。
苏敏官平日里脑筋活络,讲起西学来飞扬跳脱,有时甚至能让她感觉不到代沟;但此时也现出原形,像个合格的“老一辈人”一样,磕着瓜子抿着茶,手指轻轻跟着打拍子。
其实相比多年以前他府里豢养的私家戏班比,台上这几个人简直像是在拉锯。但中国人对于戏曲的热爱已刻在骨子里,难得听一回,他也颇为乐在其中。
林玉婵耐心陪听了一会儿,再次忍不住说话。
“昨天可好玩了,我跟着那个怡和买办唐老爷,把租界都逛遍了……哈哈,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就他一个不知道,还问我:小林啊,我的皮马褂有脏吗?我的长袍有脏吗?我脸上有脏吗?哈哈哈……”
苏敏官终于被她从戏曲里拽出来,板起脸,委委屈屈地看她一眼。
“昨晚唐廷枢请我吃饭,上来就道谢,我没个准备,差点露马脚。”他敲打她,“阿妹,你玩笑开大了。万一让人戳穿,我怎么保你?”
林玉婵朝他乖巧一笑:“可惜买办老爷不但没戳穿,还平白觉得欠了你人情——我演得不错吧?”
苏敏官压回眼角一个笑,依旧冷冷说:“也不许演太好。万一他喜欢上你了,管我要人,为了怡和这点人际关系,我只好忍痛割爱,你自求多福。”
林玉婵笑道:“哎唷,那我可谢谢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凭良心讲,跟着怡和头牌大买办混了一天,真长见识。
不光是因为他背靠英国资本,出手就是买下一条街的土豪做派;一个出色的买办,是华洋之间的桥梁,在国学和西学方面,他都是个人形的百科全书;待人接物更是无可挑剔,那心态不是一般的开放。
在近代的中国,买办阶级是一个复杂的群体。他们靠着一副阴阳面孔,一边攀附朝廷,一边帮助洋人压榨国民,甚至颇有通敌卖国的行径,道义上为人所不齿;但同时,也只有这一群人,才能清楚地认识到中国和世界的差距,认识到科技和金融的重要性。他们是推行洋务运动和民族实业的中坚力量。
同时也给自己捞取了巨额的个人财富。晚清民国那些财阀富豪、X大家族,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买办起家。
林玉婵余光瞄着身边这个俊逸脱俗的少年英才。倘若他的人生旅途没有和洪门纠缠,再过十年,他或许也和唐廷枢一个模样,成为外国资本的得力干将,是华洋商人竞相攀附的对象吧?
说不定混得比唐廷枢还光鲜呢。
她低头,抿嘴一笑。
现在这样就挺好哒。
“对了,”她又说,“唐廷枢昨日一整天,除了买商铺买地,我还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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