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你乱放东西的习惯应该改改了,莫礼逊牧师。” 另一个男声含笑说道,“上次恭亲王赠您的题诗扇子好像也是这么丢的。”
  莫礼逊牧师自嘲而笑:“周六打网球?”
  “恕不奉陪。你知道我讨厌体育运动。”
  英语的口音和词汇和现代有点差别,但对于刚刚战过高考的林玉婵来说也不难懂。
  她挣扎着坐起身,透过小窗看隔壁,看到施粥的那位莫礼逊牧师舒展身子坐在圆桌前,脸上依旧挂着老好人的笑容。他对面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西洋人。他皮肤很白,脸型瘦长,发色橘里带红,颇像《简爱》里那种英国绅士的外形。
  天气很热,两人都穿着衬衫西裤。牧师大概奉行心静自然凉,慢悠悠地吸着烟斗,偶尔用手帕擦擦汗。那个橘发年轻人却颇为急性,把袖口卷到肘部,一把折扇摇得呼呼响,不时挪动座位,捕捉那点若有若无的穿堂风。
  圆桌上摆着红茶和糕点,还有一小罐白糖。一个中国小厮侍立在角落。
  林玉婵扶着床头,头重脚轻地眩晕了一会儿,推开了门。
  “啊,虔诚的孩子醒了。”莫礼逊牧师欣慰地笑起来,“你要感谢上帝,我手头的奎宁已经用完了,要不是罗伯特临时造访,身上又恰好带着一些的话,恐怕上帝的力量也救不了你——这两天一直是教会里的姐妹照顾你,你感觉怎么样了,亲爱的?”
  林玉婵想起历史书里的一堆条约,心情复杂。
  救命之恩该谢还是得谢。她抿了抿嘴角,对着两个英国人各鞠一躬。
  “谢谢两位……大人。”
  实在不知该怎么称呼,按古装剧里的规矩,暂时称大人好了。
  莫礼逊牧师转头,用英语对旁边那个叫罗伯特的年轻绅士轻笑:“真有趣,我还以为她会跪下来磕头呢。看来我对中国礼仪还缺乏进一步的了解。”
  林玉婵保持呆木脸。谨慎起见,她并没有透露自己听得懂英语的事实。
  茶室墙边有镜子。林玉婵余光一瞥,这才看到自己的形象:长得倒不难看,放在当地人里甚至算得上清秀,只是脸色蜡黄,头发稀疏凌乱,套着个不合身的褂子,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和两个人高马大的西洋人一对比,更显得黑痩矮小,像只迷路的小猴。
  “请问,”林玉婵收回目光,礼貌地问,“送我来的那位……年轻人呢?”
  她记恩,决定有机会就去谢一下。
  “那个孩子啊,”莫礼逊牧师遗憾地说,“刚刚出门就让官府的人带走了。真是不幸。”
  林玉婵大惊,忍不住问:“难道跟洋人接触有罪?”
  “怎么可能呢,我在广州城传了二十年福音,没有一个信众因此而被捕。”牧师笑道,“也许是他犯了什么其他条例吧。你知道,我不方便干涉中国官员的执法。他若是冤枉的,我相信他会得到公正的审判。”
  林玉婵坐立不安起来。她记得那个少年在提到教堂的时候,眼神里是带着敌意的。
  她能相信牧师的话吗?
  牧师看着像老好人,况且没理由跟她说谎。
  “啊,对了,你饿了吧?”莫礼逊牧师笑着指指摆着下午茶的圆桌,赶走一只盘旋的苍蝇,“随便吃。”
  这顿下午茶吃得有一阵工夫了。加了牛奶的红茶还剩小半壶,壶底泛着沉淀。精致银盘里剩着几块奶油饼干、一块被咬过的一口司康饼,几条抹了果酱的白面包。两副空空的小碟和刀叉上都沾着奶油。
  林玉婵占的这具身子大约一辈子没吃饱饭过。看到这一片残羹剩饭,本能地两眼放光,胃部绞动起来。
  牧师和蔼地笑道:“吃吧,别怕。我们都吃过了。”
  林玉婵确信他是好意。他在给街上穷孩子施粥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慈祥的面容。
  然而这具身子已经换了芯,生出一些不太符合这个时代的自尊心。
  虽然还是饿得头晕脑胀……
  她咽了咽口水,笑笑:“多谢款待。”
  她自作主张地打开旁边的橱柜,给自己拿了副干净的杯盘。把桌上的脏碗碟推到一边。挑出几块干净的饼干大口吞了。剩红茶没喝,倒出罐子里的新鲜牛奶,舀出两大勺糖拌匀,一饮而尽。
  牧师本能地皱眉,又尴尬一笑。
  他本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会风卷残云,撅着身子把桌子打扫干净——他遇到的中国穷孩子都是这么做的,哪管食物好赖,像一群饥饿的小狗,狼吞虎咽的时候发出可笑的声音,让他这个施舍者看得无比满足——可她却坐下来,好像在跟他们平起平坐的用下午茶……
  牧师忍不住想:这难道是个落难的大小姐吗?
  那个年轻些的罗伯特倒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说话。
  林玉婵补足了卡路里,打个饱嗝,没找到干净的餐巾,用手背拭掉上唇的牛奶渍,由衷地眉开眼笑:“东西很好吃,多谢了。”
  既然吃了人家东西,按照在现代的习惯,她站起来,顺手收拾桌子。
  牧师忙道:“让仆人来就行了。”
  中国小厮立刻小跑过来,颇有敌意地看了林玉婵一眼,然后旁若无人地把那几块吃剩的糕点揣进袖子里,利索地收拾杯盘擦桌子。
  牧师见怪不怪地看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林玉婵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继续对林玉婵好奇三连问,“为什么知道奎宁能治疗疟疾?要知道广州城里的百姓毫不相信现代医学,他们宁可喝着草根和虫子煮成的浓汤而病死,也不肯尝试我们提供的化学药品……你信主吗?你在哪个教区受的洗?你的家人也服侍上帝吗?……”
  罗伯特终于按捺不住,礼貌地打断了牧师的絮絮叨叨。
  “你问得太多了。莫礼逊牧师,”他轻声用英语说,“这个可怜的姑娘对我们还很是提防。”
  牧师不好意思地捋捋自己的胡子,点点头。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亲爱的孩子。”他热情地弯下腰,视线和林玉婵平齐,“你看起来无家可归,愿意加入我的教会,做上帝的子民吗?你可以给广州的体面女士们传教,告诉她们上帝是如何治愈你的恶疾的……相信我,这里还有很多激动人心的工作可以做。我可以负责你的食宿,每月另有十便士的零花钱……让我算算……那是、那是……”
  林玉婵微微惊讶。莫礼逊牧师的灰眼睛里熠熠发光。
  看得出他是真心想把福音传播到广州的每个角落。
  他手下也是真心缺人。
  牧师困难地数着手指头。罗伯特看不下去,抢着说:“那大约是三百五十文铜钱。”
  林玉婵心里一动。
  她这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要在这个地狱模式的世界活下去,实在是太难了。
  西洋人的生活水准,和外面那些贫苦百姓不可同日而语。就连端茶送水的小厮也衣着光鲜,没有受苦的样貌。
  每天还能捡英国人的剩点心吃。
  寻常中国人对他们敬而远之,甚至多有偏见。他们空有大笔传教经费,却无法吸引当地人参加传教活动。
  而现在,莫礼逊牧师刚好伸出粗壮的橄榄枝,邀她搭上老牌帝国主义的便车……
  林玉婵欠身:“请恕罪,我……怕是不能胜任服务上帝的工作。”
  牧师微笑:“我理解。摒弃错误的信仰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学习现代文明也不能一蹴而就。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在圣方济各书院安排一个旁听席位,补习圣经和英文。在这期间,你可以先做一些打杂的工作……”
  林玉婵想了想,礼貌说道:“我可以给您打杂,无偿,直到还清药钱和照顾我的费用。”
  至于其他的,什么传教、学习,她没什么兴趣。
  更重要的是,心中总有个坎过不去。虽然牧师和罗伯特看起来都不是坏人,但她环顾这装潢精美的教堂,总觉得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鸦片堆出来的。
  她不觉得自己是民族主义者,但至少不能一开局就倒入列强阵营吧。
  牧师听她这么说,脸色转阴,十分失望。
  “我治病救人是为了循蹈上帝的教诲,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免费的帮佣。”他背过身去,“既然你坚持要过异端的生活,我也没什么可挽留的。”
  他想了想,从桌上的小匣子里拿出一小块银子。
  “再会,愿日后我们的道路再度相逢。
  林玉婵头一次摸到沉甸甸的银子,约莫二两多。她惊讶地抬头看了看这个英国牧师。他依然慈爱地笑着,好像只是在日行一善。
  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对牧师再鞠一躬。
  “那么,告辞。”
  *
  她离开教堂。走出石砌的建筑,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被烘烤的尘土的味道。眼前的砖瓦重新变得暗淡无色,街巷里的粗言秽语充斥耳膜。
  忽然,身后有人叫她。“
  “Wait.”
  林玉婵不由自主回头,随后脸上涌起一阵血色。
  糟糕……
  罗伯特摇着扇子踱出教堂大门。他鼻梁很高,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洒在他脸上,把他高高的鼻梁染成彩色。
  “明明听得懂英语,却装不懂。”他没牧师那么好脾气,嘴角明明白白挂着冷笑,“牧师刚才给你的银子呢?还回来,小骗子。”
  林玉婵有点迷惑。这个时节来大清的洋人,哪个不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哪来个这么小气抠门的?
  要是换成别人也就罢了;林玉婵自己初来乍到,一文不名,可不想转天就饿死。
  再说了,这银子你们想给就给,想收就收?
  她干脆耍赖,仰起头说:“我们几千万两银子都赔了,这几两银子就当还个零头吧。谢谢!”
  说完,在罗伯特诧异莫名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第3章 
  林玉婵紧握着袖子里的碎银,走出教堂大门,一头扎进了十九世纪的广州。
  她默默计算:现在是1861年。溥仪退位是1911年。大清还有50年的命数。
  历史书上几段话的长度,放大了就是普通人的一生。
  还是有盼头的。只要她正常活着,就能熬过这头将死的巨兽。
  穿越的落点太惨烈,惨到她脑子一片空白,一点也没有其他穿越主角拳打土著、脚踢蛮夷、大杀四方、建功立业的想法。
  不过……这个时代的平均寿命是多少?好像是……三十多岁?
  而且清朝末年好像还有几次大瘟疫?还有不知多少次农民起义和对外战争……
  林玉婵起了一身白毛汗,突然脑海里又跳出一个念头:这世界不会是架空的吧?那她脑海里硕果仅存的那点近代史知识可就完全没用了。
  算了,不胡思乱想。她死里逃生,受了这么一遭罪,起码得把本给活回来。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回家!
  紧接着是一串地址:“小东门外海傍街关帝庙后身……”
  林玉婵自己都觉惊讶。想必是她“生前”的住所。
  尽管她记不清家里都有谁,自己横死街头之前,又是怎么离开家的。
  她想,既然原身执念这么强,那就代她回家看看吧。
  *
  林玉婵谨慎地观察四周,看到不远处一个小摊。蒸笼堆成山,光着膀子的小贩在蒸汽里忙碌,手起刀落,一段段洁白的肠粉落进碗里,再淋几滴棕色的酱油,漂亮四溢。
  刚走出两步林玉婵就觉得不对劲。原本围着肠粉摊大快朵颐的食客,忽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路边坐着的、站着的、提着东西的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那是一种让人心里发苦的神色,直勾勾、冷冰冰,没有什么威胁性,然而却又带着明晃晃的排挤和敌视。
  林玉婵心里先是一慌。她露怯了?哪里和这个时代不符了?
  随后她发现,这些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一些……害怕。
  以及厌恶。
  一个小脚老太朝她指指点点,自以为很小声地喊:“这就是那个吃了西药的!”
  洋人老早以前就来到广州开了慈善医局,妙手回春还不收钱,颇收获了一波民心,大家还真以为那是西方来的洋菩萨。孰料突然之间,铁船大炮就轰进了城,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菩萨”只是来打头阵的。
  愤怒的百姓砸了医局药馆,连带着把那些原本有点用的“西药”也当成毒药——谁知道洋人往里面放了什么蛊。
  几个人悄悄指着林玉婵,附和:“死的抬进去,活的走出来——妖怪!”
  “说不定会叫魂。走走,离她远点。”
  “又不扎脚,跟番妇似的,不像是正经人。”
  扎脚就是广东话里的缠足。岭南民风不开,并非所有女人都有三寸金莲。林玉婵这具原身就长了双又细又长的天足,为体面人所耻笑。
  林玉婵当然不介意,觉得这是穿过来以后唯一值得庆幸之事。
  她近前一步,人们纷纷掩鼻后退。
  处境似乎不妙。她回头看了看教堂。高大的尖顶刺破周围低矮的民房,好像在昭示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她硬着头皮,走到肠粉摊前。卖肠粉的小贩狠狠瞪她,好像生怕她走近一步,污染了他的新鲜肠粉。
  “请问……”她尽量模仿当地人的口音,“小东门点去?”
  那小贩莫名其妙,呵斥道:“走开!”
  林玉婵继续问:“小东门外海傍街……”
  “小东门……”小贩怕她纠缠,无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能胡乱一指:“沿住呢条巷一直行,过咗‘太平楼’转左就到!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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