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听风就是雨,只是打算来凑个热闹,捡点值钱东西,压根不相信商会里能藏女人。如今猛然一看,谣言成真,吓了一跳。
有些人则是被她镇定的态度唬住了。这就是商会的“理事长”?她竟然不跑,不求饶,不解释,一点也不显得理亏?
随后,有个獐头鼠目的小贩呸了一声,朝地上吐口痰。
“果然有女人。大伙没来错——有人认得这是哪家堂子里的头牌吗?不好好在你家里赚钱,来这儿招蜂引蝶,不怕遭报应?”
众人哄然大笑。
所谓荡`妇羞辱,就是不管你良家不良家,先把你打成荡`妇,然后谁都能踩一脚。
几个性急的大妈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去把这不知廉耻的小女人给捉来。
对面的小女人丝毫不慌,胳膊一抬,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最近的一个人。
民众哗然大骇。
“洋枪!洋枪!她有洋枪!”
“这院子是商会买下的地皮,”林玉婵喝道,“你们这是强闯民宅,我开枪自卫合理合法,谁敢过来,死了白死!”
砰!
地上一团青烟,火`药味弥漫开来。一块地板被子弹崩飞,碎木乱溅。
那几个捋袖子的连连后退,尖叫一阵。
林玉婵昂然抬头。
义兴商会虽然是合法组织,毕竟沾了义兴的关系网,这会馆里头,上上下下,也就藏了十几条洋枪吧……
当然藏得很隐秘,不像在茶馆里那么随意,一般官兵搜不到。
林玉婵特地从暗柜里找出一杆粗壮的筒子枪,而没用自己练熟了的德林加1858。直觉告诉她,这些乌合之众不敢真的拿血肉扛子弹。挑一杆大枪,更能吓唬人。
她不太熟练地填子弹,拨弄保险栓。
果然,众人吓坏了。
她还真会使那枪!
商会里怎么会备枪!
本来就是借着人多势众,才敢上门欺负人。没人跟她有深仇大恨,谁乐意做那试枪的靶子。
人群如退潮的海水,依依不舍地向后挪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
几个闻讯而来的天地会里的六排十排小成员,此时悄悄踅过来想帮忙。林玉婵使个眼色,让他们候在里面。
她一个弱女子持枪算自卫。再多几个大汉端着枪出来,就是反过来耀武扬威了,反倒让己方没理。
林玉婵朗声道:“西贡路七号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系合法注册之外洋贸易商行,本人是大股东兼总经理。各样文件在工部局均有据可查。我从商三年,蒙各位友商抬举,做个小不起眼的商会理事长,不碍大伙的事。商会成立仓促,未曾详报各位邻里知悉,是我们疏忽。往后大伙抬头不见低头见,各自留点面子,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在黑黝黝的洋枪陪衬下,这番话显得格外以理服人。
“暗娼”之类的谣言不攻自破。福州路上哪个莺花能有这种谈吐和气质?
但民众还是惊疑不定。有人互相讨论:“女人能注册公司?”
有人啐道:“可不是!租界归洋人法律管,什么做不得!”
在许多传统中国人眼里,光怪陆离的租界像一块毒瘤,腐蚀着原本秩序井然的中华大地。时髦女子公然出入茶馆麻将馆,交际花将衣衫改得格外紧窄,女人不顾家,跑到工厂去赚钱……都是租界里传来的洋场习俗,经年累月,把整个上海、整个江南的风气都带坏了,实在可恶可恨。
却有大胆的,躲在人群里质问:“租界里是洋人法律,让女子注册商户也就罢了,可这毕竟还是中国,还是大清地界,小娘子你也还生着黑头发黑眼睛,何必生那崇洋媚外的心?洋人允了的,就一定对吗?小娘子,老朽年长,奉劝一句,做个中国人,别做那辱没祖宗的事。你有家业有钱财,这是好事,找个机会交给家里男人打理,强似你出来抛头露面,惹人嫌!”
这人自以为十分苦口婆心,敢对着枪口跟人讲道理,实在是维护道德之先锋楷模。
此言一出,引发一派赞同。
先前那小贩也让步,尖声叫道:“好啦,别弄得这么剑拔弩张的,像什么样子!我们不报官,你把洋枪收起来!”
林玉婵心里冷笑,说得好像这些人砸门骂人都不存在,是她先寻衅滋事似的。
她依旧握着枪,朗声道:“自古天下之事能者居之。做生意赔钱的男人一抓一大把,有谁规定男人不许做生意了?我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进货签单,一点一滴自己赚身家,和那些在家里辛苦纺织刺绣的女人们,又谁比谁差了?诸位觉得女人不能掌管商铺,不能管着男人——这话不用教训我,不如先去北京城,问问那些贝勒王爷,当今太后是不是英明圣断,他们愿不愿听她的话?”
若在平时,她万不敢朝着一群愚昧暴民大放厥词。但今日她处于优势一方,对面的人面带怯意,再不趁机传播点“真理”,白瞎了手里的枪。
她说前几句的时候还有人不以为然。忽然她话锋一转,拉了当今太后下水,一群人的脸色齐齐变了。
“你你、你大胆……”
“怎么,我说得有错?那敢问这位先生,您觉得我哪句有错?您难道觉得,当今太后并非英明圣断?还是觉得,底下的王爷贝勒不该听她号令……”
那被她点名的道学先生捂着心口,吓得腿软。
“你……你自比太后,是何居心……”
林玉婵余光一扫。洋人巡捕已赶到门口。
商会会馆的选址不是随便找的。特特选在了租界方面越界筑路的一块地皮——法理上仍然属于大清,地价低廉,但实际管辖收税都已经由洋人代管。过得三年五载,这块地方多半就会被上海县放弃,默认成为租界的一块新区。
所以今日闻讯赶来的,是洋人巡捕,不会因为她提两句太后就抓人。
林玉婵迅速放下枪,整理出一副受害者面容。
会馆里其他人友商此时也已重整旗鼓,指着领头民众的鼻子鸣冤叫屈:“强闯民宅,毁人财物,看巡捕把你们都捉了!出去!出去!”
一群乌合之众,大多是听说“商会里藏暗娼”,这才义愤填膺,跟过来净化风气。眼看暗娼没找到,倒被个正规女商人吓唬了一通,眼下还惊动巡捕,顿觉十分无趣,一边咒骂,一边往外走。
林玉婵伸脚踢开地上掉的一块砖,半闭眼,伸手擦掉额角的汗。
总算走了……
几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苏太太,不能让刁民就这么走吧?”
林玉婵猛睁开眼,喊道:“对啊!”
身边都是些身经百战的生意人,遇事懂得多想一步。
商会初成,就有人前来闹事,不杀鸡儆猴一番,日后难立威信。
她仔细辨认那洋人巡捕的面孔,大胆迎了上去:“威廉警官。”
待要打招呼,又犹豫了。租界巡捕恶名昭彰,办案随意,常把看不顺眼的百姓拖到巡捕房私刑。租界的理事衙门更是摆设,有时候断案全凭洋人喜好,当事人根本没机会开口。
要借助这样恶劣的势力吗?
随后她横下心。这些恶民来打砸的时候可没顾着律法,摆明了把她往死里整。若她没端着枪出来,此时怕是已被游街示众,拖去衙门了。她凭什么还体贴着他们能不能得到法律的公正对待?
“威廉警官,”她摆出个可怜的小妇人样,用英语控诉:“这些人无端寻衅滋事,打砸我这个正规注册的商会,还辱我名声,说我是妓`女。”
威廉警官见了她,先是热情地一笑,然后举了举帽子。
“噢,这位太太,我记得你。”
约莫一年多以前,威廉警官在值夜时接到报案,说虹口地方有间民宅里传出枪声。赶到时,闯入的三个恶徒已经被打死,居住在宅子里的“华人夫妇”被迫开枪自卫,吓得不轻。那年纪小的太太只穿了睡裙,裹着丈夫的风衣,瑟瑟发抖的身姿,威廉警官还微有记忆。
当然,让他记忆更深的,不是那华人太太的梨花带雨模样,而是那家人为了息事宁人,给巡捕和包探们贿赂了好些银钞,请他们帮忙收尸善后。
纵然洋人巡捕月薪丰厚,威廉警官那天也小小发了一笔财,于是对这对富裕慷慨的华人夫妇格外印象深刻。
今日陡然又见故人,威廉警官眼前立刻添了金色滤镜,心知大约又有钱财上门的好事。于是对林玉婵笑容可掬,问候了两句。
他忽然住口,注意到林玉婵发间的小白花。
“噢,请容我表达我诚挚的哀悼之意,”威廉警官想起那温文儒雅、又懂规矩的华商,惊讶地说,“您的丈夫是什么时候……”
“我来晚了。”一道温和清澈的声音横空插进,苏敏官匆匆大步而来,“看样子已经解决了,阿妹?……啊,威廉警官。”
第190章
所谓有些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
林玉婵脑袋一热,打手势想让苏敏官先别过来, 已经晚了。
薛定谔的亡夫大步走到她身前, 不顾身边几双眼, 关切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低声问:“没事吧?”
威廉警官吓得退三步, 一张脸上五光十色, 不由自主地摸胸前十字架。
“你……你还活着??”
林玉婵五官不知该往哪儿放,对苏敏官拼命使眼色, 悄悄指指自己头上白花。
自从烧掉卖身契、逃离广州开始, 她在大清国的身份就在非法的道路上狂奔。赫德开恩帮她造了个假,让她能以寡妇的身份立足上海, 虽然免去了大部分麻烦, 但毕竟还不是一劳永逸。
时常有人还叫她“林姑娘”而不是“苏太太”, 这不打紧。寡妇思嫁嘛,恢复本姓也无可厚非;她也经常忘记披麻戴孝, 行为举止都没有悲伤的样子, 这无所谓, 上海民风堕落, 少有人在乎那些虚礼;
但是,原本应该在棺材里好好躺着的死鬼老公居然诈尸, 这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了。
苏敏官怔了那么两秒钟, 立刻明白了威廉警官那一副见鬼的模样从何而来。
他心思转飞快,一面怀里摸出卷烟, 连带两块银元,不显山不露水地塞到对方手里, 一面低声笑道:“中国人的规矩,守寡要足三年呢。三年的青春,浪费多可惜。”
事急从权,为免怀疑,也只能自甘堕落,我绿我自己。
威廉警官“哦”了一声,展颜微笑,露出“我懂我懂”的神色。
原来是小寡妇孝期内另结新欢,两人以夫妇相称。并非同一个丈夫死去活来。
这就说得通了。
威廉警官对中国人的道德毫不在意,对林玉婵道:“那么,麻烦签个出巡立案的单子。”
旁边一众商人百姓都目瞪口呆。这威廉警官是出了名的凶恶蛮横,不少人都在他手下吃过棍子。他居然也对苏太太礼遇有加?
没天理了!
说好的“义兴商会宗旨是对抗洋人盘剥”呢?
不过话说回来,在如今的上海滩,凡有本事的人,不管他立场如何,都会和各方面打好关系。
友商们立刻见风使舵,跟着抱上了这根大腿,用蹩脚的英语控诉:“是他们来闹事!您看,院子里被砸了不少东西……”
大家词汇文法有限,说了半天,还不如林玉婵几句话的信息量大。
威廉警官不耐烦地挥挥手。
情况不是很明显么,就是刁民闹事。具体为什么闹他不管,反正影响秩序交通了,为首的捉起来打一顿就行了。砸了什么,让他们凑钱赔。
闹事的民众里头,那个迎着枪口讲道理的“正义之士”还不认命,小声辩解:“听说这里有暗娼,我们才来的……”
都知道巡捕最恨暗娼,也最喜欢暗娼。为的是暗娼逃税,影响治安,但每次捉到一个,总会有大额罚款入手,有时还能捞一点香艳的福气。
谁知威廉警官完全不买账,破口骂道:“都是你们这些搬弄是非的蠢货,一天到晚给我的辖区惹事!好好的良家女子被你们说成妓`女,单凭这点我就能让你们屁股开花!”
他手下三四个巡捕,挥一挥大棍,那几十个闹事刁民就服服帖帖,大气不敢出,也不敢跑,挨个儿立在墙根下,顶着一个个光溜溜的秃脑门,好像待收割的麦子,让人很有揍上一顿的欲望。
威廉警官眯着一双眼睛,立刻分辨出了谁是带头的,喝令铐上,辫子结到一起。
老乡绅老泪纵横:“冤枉啊!饶命啊!……”
猥琐小贩撒泼打滚:“小的只是路过……”
道学先生跪地不起:“天日昭昭啊,洋人在大清国土上竟然能如此耀武扬威……”
威廉警官置若罔闻,又讨了十块洋钱的辛苦费,吩咐手下将领头闹事的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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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拧着眉,抓紧时间,已经从门房茶房那里听闻了方才的事端。
小姑娘脚边一杆黑漆漆的枪。她脸上还带着那种孤注一掷的、亢奋的潮红,胸脯起伏,虽然没伤着,但也显狼狈。
自她决定抛头露面经营商会开始,这种事早晚会发生。他既不能十二个时辰守在她身边,她必须自己独力应付。
看样子,这回是应付过去了。可他不觉得有多痛快。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气势汹汹上门“维护风气”的时候,骂得多难听。
他轻轻拍拍她肩膀。
林玉婵反倒豁达地说,“没关系,这些人一点也不能打……”
“慢着,”苏敏官忽然转头,断喝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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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得最凶的被抓去了巡捕房,一群乌合之众犹如被泄气皮球,被巡捕稍微一驱赶,就作鸟兽散。
其中一个人,方才聚众闹事的时候他躲在后面,现在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惊慌逃走,而是偷偷摸摸的,一步一回头,别有用心地看着商会门口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