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会的轻柔室内乐伴奏中, 赫德手持新一期的《北华捷报》, 故意挂上单片眼镜,仔细从头看到尾, 然后面对林玉婵, 不无尖刻地提出了一句灵魂拷问。
上海广方言馆成立一年,学员成绩优异, 据说在京里寄来的统一考卷中, 成绩吊打北京同文馆的学员——要知道,上海广方言馆的学员都是出身平民, 而北京同文馆的高徒, 都是科甲正途、甚至功名在身的才子。
玉不琢, 不成器。再聪慧的苗子,碰上拘泥不化的教师和文法不通的教材, 也学不成真本事。
上海轻松躺赢。
赫德因此大受褒奖, 朝廷命他扩建学校, 多招学生, 增设更多的科目。
赫德也兑现承诺,在庆功会上, 宴请了所有大小功臣——包括许多华人教员和他们的家眷。林玉婵也收到了请柬。她欣然赴约。
当然她也不是来玩的。不过赫德上来就拿着报纸问她这事, 林玉婵始料不及。
她从容笑道:“我的英文写作水平您是知道的……”
“唔,也是。”赫德又扫了一眼报纸, 尖刻地表示赞同,“应该不会进步得这么快。报馆的人也应该没时间帮你做文法校对。这可真是奇怪。居然会有外国人对中国商会的事感兴趣。”
接连两期《北华捷报》上, 都刊登了关于义兴商会的新闻,这份曝光量让人咋舌。
而且有趣的是,第一次报道——也就是E.C.班内特写的那篇,口吻充满偏见和敌意,通篇都是臆测,认为这个中国人组织的商会涉嫌垄断和黑恶势力,对在沪的洋人而言是个巨大的威胁,呼吁大家警惕。
这篇报道迎合了大多数洋人对于中国人的偏见和厌恶,因此发表以后,深受追捧,不少读者来信表示赞同。
而这第二篇报道,也就是赫德手里拿着的这一篇,署名K.伍德,行文就客观得多。在寥寥几段文字里,他不仅简单介绍了义兴商会的成立宗旨(帮助中国商人与国际接轨)和运作方式(十分友好的商业氛围,像每周下午茶一样的和平小聚),而且还隐晦地暗示,一些外国商人看不惯中国人组织商会,竟而想方设法破坏它的名声,实在是很没品的行径。记者呼吁,背后捅刀的行为只会增加巡捕房的工作量,只有华夷商人公平竞争,才能带给上海长久的繁荣。
赫德又将这最后几行字扫了一眼,笑道:“现在我确信这篇文字并非出自林小姐之手了——写它的作者应该不是个生意人,瞧这满口‘公平竞争’、‘共同繁荣’之类的大词,商人可不会有这般浪漫主义的胸怀。”
林玉婵小小的不服气:“我觉得我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呢。”
“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不是一回事,亲爱的小姐。”赫德懒得跟她解释名词,转而好奇:“那么这篇报道到底出自何人之手,我还真的很想知道。住在租界的普通侨民,一般不会对中国人的事务关注太甚……还是说,《北华捷报》为了销量,宁可自打自脸,底线都不要了?”
这两篇接连发表的、相互矛盾的报道,很快引起了巨大的读者争论。报馆已经接到无数情感激烈的读者来信,要么支持E.C.班内特,要么声援K.伍德。报馆别有用心地选取了双方的代表言论,同时发表在副刊上,点燃又一波舆论。
近来上海另有新兴报纸,譬如字林洋行所办之中文《上海新报》,价格低廉,字大易读,大有和《北华捷报》分庭抗礼之势。
因此《北华捷报》刊登矛盾报道,引发读者口水仗,无疑也是故意引战之举。
不管怎样,E.C.班内特和K.伍德两位剑走偏锋的匿名记者,在英语圈子里是彻底火了。
赫德自然不会像普通读者那样,被报纸牵着鼻子走。他一眼断定:“无疑,林小姐认识他们(them)。这真是一场漂亮的营销。”
侍应生经过,林玉婵趁机要了一枚热腾腾蛋挞,一边吹,一边笑盈盈摇头,表示你猜错啦。
赫德惊诧,睁着一双深深的眼睛,审视地打量一下林玉婵,然后改口。
“林小姐认识‘他’(him)——这两位匿名记者,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林玉婵嘴角绽出微笑,再次摇头,否认了赫德的猜测。
“您该去招呼其他客人了。现在我要去认识点新朋友。”
赶紧溜号,把一脸难以置信的赫德晾在身后。
两位记者当然是同一个人——不过是个“她”(her)。
康普顿小姐做客商会,亲眼目睹了“洋人授意、掮客煽动、暴民堵门”的闹剧,手中的钢笔蠢蠢欲动,不回去写点什么,对不起她一身的文学细胞。
当然,以她的身份立场,肯定不会对义兴商会大肆褒扬,充其量做到中立,置身事外地呼吁大家一起公平竞争,不要搞小动作。
当然也不能再以E.C.班内特的笔名自我打脸。康普顿小姐权衡之下,决定开个新马甲,弥补一下自己过去的错误。
反正历史上那些大文豪,不也都是笔名一大堆,正常操作啦。
这篇报道也很快见报。K.伍德虽然是新人,但笔下关于中国人商会的细节实在是翔实而具体,好像他真正受邀去参观过一样——要知道,一般外国人绝对没有这种机会——报馆自然如获至宝,也就有意忽略了K.伍德的略微亲华立场。
不出意料,两篇报道引起血雨腥风,《北华捷报》的本年订阅量飙升一成。
虽然“义兴商会”在外国人眼里的形象依然算不上正面,但林玉婵思忖,被公开报道以后,应该不会再有洋商妄图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打击它了。
公平竞争就公平竞争。谁怕谁。
林玉婵回到女眷席位上。侍应生已经端来了热腾腾的中餐。
女眷们大多是广方言馆教员们的家眷,华人洋人都有。赫德请来的华人教员,多有港澳海外背景,因此他们的妻女也都比较新派开放,和同席的西洋太太们笑语闲聊。
只有几个清政府派来充作教习的举人、贡生的夫人,拘束地坐在一角,不知所措。
林玉婵想起被晾在外国人堆里的郜德文,对这些做派传统的夫人们心生同情,于是轻声招呼,聊了几句闲话。
忽然,叮叮玻璃杯响。欢饮的人群安静下来。
书院监督捋着胡子,笑盈盈地说:“那个,现在,赫大人讲个话。”
虽然上海广方言馆名义上由中国人负责,但众所周知,办学经费来自海关银子。因此在这小小宴厅上,反而是赫德说话最有分量。
赫德清了清嗓子,用流利的汉语说了几句话。
无非是感谢大家这一年的辛苦努力,让上海广方言馆成功入了朝廷的眼。将来这个学校定然越办越红火,大家为大清国做的贡献,迟早上达天听,有付出就有回报,我鹭宾以能和诸位共事为荣,云云。
都是套话,然而是精心设计的套话,听了让人熨帖。
最后祝皇上和太后圣体安康,大清国繁荣昌盛。
在场众人,无论是监督、监院,还是小小教员,还是请来的洋商客人,都面露心悦诚服之色,微笑点头。
“不过,”赫德话锋一转,微笑道,“今年学校扩建,增设课程,经费怕是捉襟见肘。不怕诸位笑话,海关毕竟是大清衙门,关税银子要优先输送朝廷,充作国事及赔款之费用。总理衙门已对本官提出意见,办学这等细枝末节之事,不能动用太多海关资本。尽管我据理力争,但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忠诚而专业的衙门里,大清朝廷才是第一位优先的客户……”
林玉婵惊讶得微微睁大眼。
赫德什么意思,在为学校筹款?
海关银子不够用?
随即想通。不用说,随着赫德将海关经营有道,清政府愈发把他当摇钱树。对每一笔关税银子,大概都拟定了用途。
军需、河工、赔款、俸禄、修园子……
没有给“办学”这种小事留出太多钱。
赫德讲的这番话,其实逻辑显得有些生硬。不知情者只道他是洋人,汉语水平有限,讲不出太优美的文辞。但林玉婵深知赫德性格,用英文代入了一下他的语气,立刻听出来,他这话里阴阳怪气,隐含着对清政府的抱怨,嫌他们要钱太多。
虽然大多数人都没听出来,还在鼓掌盛赞赫大人忠诚。
但赫德也没办法。就连李鸿章、曾国藩这种深受器重的封疆大吏,也不敢公开和那些满洲高官叫板;他这个天然不受信任的“非我族类”,又怎敢太激进地批评朝廷。
所以,今日这场酒会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筹款。
难怪请了这么多洋商。
赫德用英语简单重复了一下筹款的用途,然后令乐队重新奏乐,退回自己的席位,慢慢抿着红酒润喉,间或招呼一下熟人朋友。
忽然,他微笑,目光越过几个来拍马屁的洋商,叫道:“林小姐!你难道也要捐款吗?真是让本官刮目相看哪。”
林玉婵大大方方朝赫德敬了杯酒,然后在身旁中国人复杂各异的目光中,微笑摇头。
“旁人都一千两五百两的捐。我拿出八十一百,多寒酸哪。”
赫德:“我猜也不是来请我跳舞的。”
“已经两年没有练习了。我怕摊上一个谋害长官的罪名。”
赫德再笑:“那么,你打算告诉我E.C.班内特是何许人也了?”
在中国官场混久了,那些儒学老夫子令人头秃。他愈发怀念这姑娘的犀利莽撞。互怼几句,十分减压。
林玉婵正色道:“广方言馆预算吃紧,能不能斗胆问一句,都是缺在哪方面呢?”
赫德一怔:“你什么意思?”
“我想,学生宿舍用地充裕,中国籍教员薪水也应该很便宜。真正让您感到缺钱的,恐怕是教学用具吧?”
林玉婵从容不迫,挎包里摸出一张最新的广方言馆课程表。
“力学、化学、工程学、天文学……勘探、制造、冶金、船务……这是您打算新开设的课程。”
赫德微微皱眉。这种内部资料,她从哪里弄来的?
回头可得敲打一下海关各职员。像她这种离职员工,不要随便放进来,更不能让她乱看乱拿。
不过这次她既然拿到了课程表,赫德也就不追究,很官方地回答:“都是对朝廷有用的课程。怎么了?”
“这些课程的教授,需要各类西洋教具——天平、砝码、棱镜、显微镜、齿轮、量杯、酒精灯、地球仪、各种常用化学元素样品……这些贵重的仪器用具,加剧了广方言馆的经费短缺……我猜。”
她胸有成竹地说了一大段,末了才谦虚地补充了一句“我猜”。赫德不禁微笑颔首。
“没想到林小姐的生意涉猎广泛,居然连科学仪器所需的价格也一清二楚——怎么,难道你有办法,能给我找到更便宜的?”
这就属于客气话了。赫德一个英国人,又当官,手下一堆能人,从英国洋行处都拿不到更好的价格,她一个小小中国姑娘,除了脑子机灵点,能有什么门路?
赫德已经做好准备,若海关银子不够用,宁可自掏腰包,也不能让这个中国第一所新式学校,课程上缺斤短两。
赫德指指身边的椅子。林玉婵余光看了一下周围中国官员的脸色,识趣地继续站着。
今日她抽时间来海关赴宴喝酒,不是来给这些老夫子们瞧新鲜的,也不是单来跟赫德聊天叙旧的。
否则,在家躺着不香吗?
她斟酌措辞,小心说:“据我所知,这些仪器之所以昂贵,在于它们在中国无法制造,都需要从西洋进口,运费就占了很大比例。如果每样单买一两件,确实单价令人咋舌。”
赫德笑了:“我又不需要批发一大堆。大清国还没有第二个广方言馆。”
“如果您愿意将仪器采购的任务交给博雅公司,我可以试试,给您拿到批发价。”
赫德一下子欠身。有人想凑上来跟他寒暄,他装没看见。
“你怎么做到?”
林玉婵笑而不语。
她袖中捂着一封来自安庆的书信。安庆内军械所的年轻帮办徐建寅,对她这个修过蒸汽机、送他地球仪的古怪小姑娘念念不忘。老早就寄来一封信札,托轮船露娜带到上海,又被苏敏官送到她手里。
“林姑娘,”林玉婵当时读着信中的文言,脑海里自动翻译成了徐建寅的可爱无锡话,“谢谢侬的地球仪额,老好用了!我有一事呀,侬不是讲过,若我们需要啥实验器具,可以找你在上海代购的呀?那我就冒昧的问一声,以下这些器具,在上海洋行要卖多少钞票呀?我没有太多的银两,但这些物事,我们军械所的帮办们真的很需要呀……实在冒昧,如果太麻烦就算了额……信末附预算……”
信件末尾,列了一些常用的物理化学实验器具——显微镜、气压计、空气泵、四分仪、各种烧杯烧瓶、化学元素样本……很多徐建寅只在西学著作里读过,知其功用,自己却从未见过,也无法准确描述它们的特性,只能按照自己的想象,绘了简单的图,请林玉婵帮忙打听。
林玉婵对这些仪器当然很熟悉了,不能说如数家珍,起码课本中、博物馆里,多少都见过。
她收到信以后,立刻跑了几个相关洋行一一询问对照。得到的答案都是,这些器物需要向不同的西欧制造厂商购买,单价加运费十分昂贵,就算去除佣金,也大大超过徐建寅的预算。
林玉婵也不好意思给人家回信说自己办不到。于是暂时将这信留着。
直到她接到赫德的邀请,发现广方言馆也在开设理化课程……
单买太贵的东西,是不是可以团购砍一刀?
她抱着这个想法,眼中充满自信,朝赫德点点头,坚持道:
“我可以试试。能便宜多少不保证。如果不成功,您再让人原价买不迟。”
对赫德来说,这是件零风险的事。
赫德知道这姑娘卖关子,也知道她必定不肯解释,于是不多问。
“林小姐,”他轻磕酒杯,笑道,“我猜你今天不是来给本官免费雪中送炭的——事先说明,茶叶采购不要想翻盘,我们是按规矩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