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大点事!”林玉婵笑嘻嘻的回,“您不要那么客气呀!”
赫德招手叫来秘书。
“明天上午十点到十点一刻,给林小姐留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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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义兴商会会馆大厅,茶房刘五捧着一张木框装裱的厚纹纸,颠倒看着上头的花体英文,笑道:“苏太太,这上头写的是英文吗,小的怎一个字母都不认识?”
“大清皇家海关官方采购合作商。”林玉婵笑答,指着正中央墙上,“就那里吧。”
刘五爬上梯`子,叮咚几下,把这大木框钉在最显眼处。
大厅里数位友商围上来,抬头细看,啧啧称赞。
林玉婵拿着赫德和徐建寅的订单,去相关洋行谈团购,终于谈出个八折批发价,运费也相应的分摊至一半。西欧最新制造的各种精密科学仪器,此时应该已经装船出港,漂在了太平洋上。
赫德不得不服,立刻踢掉原先报价的几个洋行,让海关跟博雅公司签了供货合约。
虽然广方言馆的办学经费还得继续筹,但多少减轻了他的负担。
林玉婵的佣金也要得很良心,百分之五,够她跑腿的时间和精力。
不过,她额外管赫德要了些东西——就是如今挂在会馆大厅里的资质证明。
这是她软磨硬泡求来的——海关原本无此规矩,去年她供货茶叶的时候,也没人给她开这么一张“合作证书”;但如今情势不一样。义兴商会根基不稳,亟需权贵背书,方能在洋商和华人街坊中站稳脚跟。
赫德自知欠她人情,一张签字证明又不是什么违规的东西,于是爽快答应。
这份海关盖戳、赫德签名的证书,相当于一件护身符,让再有对商会心怀不轨的二憨,不管华人还是洋人,动手之前能三思一下。
自从那借“伤风败俗”闹事的几个首犯,被巡捕房罚了款,判了苦役,邻近街坊们便不敢妄动,慢慢接受了自己身边有个牝鸡司晨的商会的现实。
有时候看到林玉婵出来进去,还会跟她点点头,侧身让个路。
加上林玉婵要来海关证书镇宅,给商会戴了顶洋帽子,更没人敢说什么。
此外,林玉婵还请商会中的加盟友商动用自己的关系,若是能求来个知县、道台什么的题字匾额,也赶紧挂在商会里辟邪,刷一刷安全指数。
可惜中国人的关系网错综复杂,“面子”这东西比较玄幻,不是说求就能求来的,得等机会。就算有人跟官府关系密切,也得先把自己罩住了,才有余力照顾商会。
所以匾额什么暂时没有。林玉婵寻思,若是以后商会账目有盈余,赈灾、修路的时候捐点钱,不愁没有官府认证。
海关同样的证书还有另一份,让她裱起来,挂在博雅小洋楼里。
过去那里挂着容闳的耶鲁毕业证书,拉丁文花体缠绕,逼格顶天,让每一个进来的洋人——尤其是美国人——肃然起敬。
后来这墙上空了,林玉婵总觉得缺点什么。现在拿海关证明凑个数,表示我上头有人。
差强人意。
然后林玉婵将西欧仪器制造公司的发货汇单抄录一份,给徐建寅写了回信,托露娜带去安庆。
她告诉徐建寅,这些仪器都是从西欧直接发货,自己没条件亲自验货。但所托洋行都是信誉出众的大公司,如果发现货不对版,或是粗制滥造,徐公子可以直接找我免费退换。
在信件末尾,林玉婵直接表示,这是朋友间互相帮助,佣金就免谈了。以后他若是有大额订单,再说。
不过,考虑到徐建寅父子都是过分客气,不肯白占人便宜的性格,林玉婵几乎能想到,徐建寅收到信以后,被老爹徐寿花样训斥:“不像话!快去给人家姑娘还钱!”
林玉婵又扯一张新信纸,大大方方地求了学神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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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俄商李维诺夫在汉口开设茶厂, 用蒸汽水压机压制砖茶,引起当地华人茶商抵制;林玉婵帮忙调解,条件是偷师他的蒸汽机结构。
她把图纸绘好了, 也吃透了, 带来上海, 隔三五天就琢磨一下,寻思如何将李维诺夫式笨重蒸汽机, 改造得适合博雅这种小而美的茶叶生产线。
王全带领德丰行, 迅速抢占上海外销精制茶的市场。年初以来,博雅精制茶的销量十分低迷, 几乎不能自负盈亏。
徐汇茶号的毛掌柜托人带话:“他们炒茶不吝成本!不吝成本啊林姑娘, 你拍马也追不上的!不知道那王掌柜钱从哪来,怪哉!”
林玉婵倒是知道王全的钱从哪来。炒房呗。
这条路风险太大, 她如今不仅自己要挣钱, 还担负着许多人的饭碗, 不能复制王全的赚钱路线。
她让毛掌柜恪守职业道德,专心给王全加工茶叶, 不砸徐汇茶号的招牌。
但与此同时, 她心里寻思, 如果能用蒸汽机制茶, 产量上去了,是不是能弥补利润上的薄弱?
可惜她才思有限, 蒸汽机的改造模型想了好几个, 始终不太对劲;也跟苏敏官一起琢磨过,毕竟两人都不是专业工程师出身, 做不到尽善尽美。
术业有专攻。林玉婵不做那闭门造车的傻事。灵机一动,请徐建寅帮忙。
她将李维诺夫蒸汽机的图纸仔细重绘一遍, 又详细说明了广式炒茶的步骤和所需器具,问徐建寅,有可能用机器代替人力,完成这些步骤吗?
如果学神真的能帮她打通这个任督二脉,今后十年她都可以给他免费代购!
封好信笺,交给江高升。林玉婵觉得希望满满。
如今有了义兴商会做依托,大宗商品价格暂时稳住,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的业务稳中有升,又到了需要扩张的时节。
茶叶生意由赵怀生负责,在德丰行的压力下,暂时苟延残喘。好在王全并不知道博雅是徐汇茶号的大股东,他“不吝成本”地为海关炮制精制茶的时候,这些成本有一部分还能回收到博雅的账户里,算是勉强收支平衡。
棉花行情继续火爆。常保罗在宁波的亲家,已经在当地开了个小小的“孟记花行”,专门为博雅公司输送优质棉花。
棉花的加工工作,由土山湾孤儿院的孩子们半工半读地完成。林玉婵派红姑念姑两位自梳女,轮班去孤儿院监督示范。她俩本就熟悉棉花纺织,又是女子身份,更易于和嬷嬷及孩子们沟通。
此外博雅公司还开始承接进口西洋科学仪器的业务。业务量不大,只是偶尔有西洋教士学者编纂书籍时有相关需求。早在容闳掌管博雅的时候,就喜欢进口这些没用且昂贵的玩意儿,眼下博雅算是重操旧业。不同的是,林玉婵会稍微运筹一下,尽量将不同客户的订单合并成团,从而降低成本,起码不会像容闳那样做一单亏一单。
博雅虹口分号关闭。盖因太平天国战事逐渐平息,房东要收回各地资产,以便回乡定居。眼下还没有什么保障租户权益的法令,房东说退就退,林玉婵也没办法。
好在眼下的茶叶生意多半转移到徐汇,博雅虹口的地段略嫌偏僻,正好一次搬走。
不过经历一次战乱,房东已经从富户被打回成普通百姓,也养不起太多下人。于是跟林玉婵商议,丫环周姨就赠送给她,少退一个月房租。
对他们来说,奴婢送了卖了,相当于处理一个物件,很随意。
但林玉婵不想这么随意。她拿到周姨卖身契,自己用朱笔涂了,写了一份放良声明。跟周姨说是原主人念在过往情分,有意给她放良,让她到衙门去上户口。
周姨跟林玉婵干了一年多,思想有所开化。觉得做丫环吃喝不愁,事事有人做主,这样的日子虽然不错,但像林姑娘这般自己对自己负责的生活,其实也挺好的。
如今听说原主人不要她了,周姨哭一场,尽管舍不得,但也慢慢高兴起来,谢一声阿弥陀佛。
但她做下人惯了,也不愿改做别的营生,还是留在林玉婵这里,负责给她的居所和博雅公司整理内务,当一个家政阿姨,每月同样拿工钱。
此外,博雅公司要招募五个新人,分管仓库、运货和跑街收款。
以前林玉婵也考虑过招些长期合同工,可是无亲无故的陌生人,谁愿意在一个小姑娘手底下干活。
如今倒是有人愿意跟她。不过,她也不能完全自由选择。
“这十个人你都询问过了,”博雅总号客厅里,苏敏官飞快地写着条子,头也不抬,对林玉婵道,“本事怎样不保证,但是嘴严,本分,都欠着天地会一条命。你按市价付薪即可,如果不包吃住,要再加三成工钱。”
从南京城偷渡出来的一批批难民,有的尚能回乡投奔亲友,有的已经成了无根浮萍,难以重新融入社会。
只能依靠“组织”给安排点营生。
林玉婵在天地会里有衔,交的会费也早就过了七天无理由退款期,也享受过了底层互助的福利,眼下该她尽点义务,她义不容辞。
况且这点“义务”完全是举手之劳。虽然略有风险,但和几十年前,那时刻准备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造反的“义务”相比,简直太人性化了。
林玉婵愉快地谢了,还不忘确认:“我只要五个,若是……”
“放心,剩下的我自有安排。黎富贵告诉我,耶松船厂在招力气工。”
瞧瞧,还让她优先挑选。林玉婵沾沾自喜地想,大概这就是白羽扇特权吧……
十个人里,有六个少年男子,四个青壮年天足女子。刚刚从孤城里逃脱,显得憔悴而坚韧。
若按林玉婵的喜好,最好是优先录用女子。但她想了想,没有当场做决定。
“两位经理都不在。请这些兄弟姐妹明日再来一天,我管两顿饭。”
公司里不是她一个人在干活。让这些人来试个工,跟老员工们互动一下,性格习惯上能处得来,才要。
苏敏官点点头,让这十人回到临时宿舍去。
虽然这十人在身份上已经成为上海数万难民之一,背景无可挑剔,但他还是不掉以轻心,送他们出博雅院门,沉稳地审视四周,确保没有窥伺的眼睛。
忽然他眼神定在街角,问林玉婵:“这人你认识吗?”
一个二十多岁、书生模样的男子,后头跟个小厮,循着路牌一路找来。他戴副金边眼镜,穿茄色箭袖直身袍,马褂边缘滚了片金缎的边——这是普通平民不准使用的高档面料,表明此人身有功名,不可怠慢。
林玉婵还没反应,周姨已经迎了出去,带着点长辈的不耐烦,笑着赶客:“这位先生,这里是洋行——是西洋公司!你没有业务就不要来啦,大家都忙着呢,旁人客户看到,以为我们天天不干正事呢!”
周姨自从恢复自由身,干什么都起劲,不满足于“家政阿姨”的定位,也偶尔越权管点事。当然是在林玉婵的默许范围内。
宝良是京城旗人,父亲在朝中当官,他自己是拔贡生,在两江地方提督军务处挂个虚衔。离家久了,思想也新派起来。以前就听说过这位博雅公司的巾帼经理,前些日子在海关组织的庆功会上见到真人,回去后就有点忘不掉。这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大清国上亿人口,整体来说思想趋同,但也有不少三观出挑的异类。有人觉得寡妇当垆有辱国风,定要棒打之而后快;有人却觉得情有可原,谁还没个苦衷呢。
宝良属于后者。他被周姨拦在门外,不甘心地高声道:“谁说我没业务,我——我要订购西洋译著!这里不是海关指定供应商么?”
林玉婵没办法,亲自跑到门口。
“你要的西人译著教科书,用不着越洋购买。墨海书馆就有刊印。从这个路口往外右转就到。慢走不送……”
“林姑娘!”宝良有意不叫她的“夫家姓”,有点笨拙地立在门口,一口气说道,“我也知道寡妇门口是非多,我说两句话就走——林姑娘,我不是贪你钱财,家父是朝中大学士,家乡有良田百亩,定能给你一个好的归宿。他虽然为人古板,不喜洋务,但我也会努力说服他接纳,绝不会委屈你。你要是应,我这就去请媒人……”
他声音渐小,鼓起勇气再道:“今晚春社,于家班子在小桃园唱绍兴戏,我、我包了一间好视角的,只要报我的名字就行,我绝不打搅……”
林玉婵不尴不尬的听了两句,轻声说:“您既然知道寡妇门口是非多,这是打算让街坊看我笑话呢?”
博雅总号地处西贡路租界中心,街上住的多是洋人和新派华人,对各种伤风败俗的怪现状,倒不会像别处那样严格;但一个衣冠楚楚的官二代堵门求爱,时间久了也引人注目。
宝良面皮一红:“那、今晚……”
“我不是诸葛亮,用不着您三顾茅庐。第一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没有嫁人生子的打算。蒙您厚爱看我入眼,为什么不把我的拒绝当回事呢?”
若是他第一次就干脆利落转身走,林玉婵或许还会觉得这是个大清少有的磊落好男人;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来,将她的婉拒之词置若罔闻,不免显得有些太自我为中心。
林玉婵也就小小甩个脸子,吩咐周姨送客。
宝良一急,伸手要拽她袖子:“我懂你的顾虑……”
屋里忽然传来不耐烦的喊声:“老板!这单子怎么写错了!”
宝良犯愣,林玉婵趁机脱身进门。
“嘻嘻,多谢。”她松口气,有点难为情,“见笑了。”
苏敏官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儿,欲言又止,点点头。
一开始听到外头那纨绔讲话,苏敏官就识别出了他的意图。但权衡片刻,并没有莽撞出去帮她解围。
寡妇门口是非多。他要是再过去插几句,演出个争风吃醋的戏码,更是给小姑娘招惹麻烦。
外头周姨仗着自己年纪大,把那面皮薄的小年轻一路推出去,一边唠叨:“我们女人家掌柜已经够不容易的,你就不要来添乱了!走吧走吧……”
依稀听宝良道了几声歉,讪讪而走。
周姨大步进门,还在自言自语埋怨:“……也真是的,要么就光明磊落的遣个媒人来,一个大男人家的天天闯寡妇门,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