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严厉道:“周姨!晚上不想去看戏了?”
周姨这最后一句话指桑骂槐,以为她听不出来呢。
周姨垮下脸,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瞪了一眼苏敏官,用眼神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卖相好有啥用,你倒是负责啊!
*
苏老板在工作上倒是十分负责。这日傍晚刚过,就有义兴的伙计来请:“船备好了!几位带好厚衣,随时出发!”
今日是春社。
古代百姓没有太多娱乐活动,于是各样节日就成了理所当然的放松由头。
前两年,林玉婵主要独自打拼,也没什么心思凑热闹过传统节。不过现在,随着她人际关系扩张,逢年过节的时候,也需要跟土著们同步一下。
譬如春社日,是祭祀土地神的时节,江南各处村镇乡里都会凑钱唱大戏,男女老少于田垄间聚饮,上层人士宴饮游乐,叠鼓祈年。官府也会利用乡民集会的时机,宣政教化,指导农时。
这日,上海租界县城以外解除宵禁,让市民们能尽情赏戏到天黑。
到了下午,街上不少人就进入过节模式,拎着酒菜走亲访友。林玉婵也就关了商铺。她早早就包了义兴的船,请自己的员工和商会理事们看戏,统一刷个好感值。
虽然从她自己的喜好出发,实在不觉得看戏有多好玩。但大家喜欢呀!
掏钱就是了。
苏敏官平日对手下犀利严苛,但该发福利的时候也不含糊。今日也出钱请大伙听戏。于是苏州河上挤了五六艘乌蓬船,义兴和博雅的在沪员工互道寒暄,高高兴兴地各上各船,慢慢往河面深处摇去。
河面上,水汽混着初升的月光,飘到岸边,给新长出来的嫩草覆盖了一层淡淡的雾。
林玉婵坐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跟周姨、红姑、念姑聊了会子天,吃了点瓜子。
常保罗和老赵各有家庭,今日要陪家人过节,于是便没来凑热闹。林玉婵都赠了节礼。
于是舱里只有女人,很快放松谈笑起来,话题渐渐百无禁忌。
红姑忽笑道:“我那日在街上听人闲聊,听到一桩好犀利的仙人跳骗局,说出来叫人脸红,你们听不听……”
忽然船舱外笃笃有声,桨敲船舷,三长一短。
大家都看林玉婵,目光都有深意。
红姑把她后背一推,笑道:“小女孩家的听什么仙人跳,走吧!找你家少爷玩去。”
其余几人都笑。
中国自古是人情社会。倘若贸然听闻一个陌生女子做派出格,无媒无聘的跟野男人厮混,大家多半会皱眉头,觉得此女人品堪忧;但大伙跟林玉婵已然熟络,都知她是厚道人,对她的人品已有先入为主的好评,林玉婵再有什么作风问题,也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瑕疵,
况且她还是发钱请客的老板。大家又都是女人。在这小小船舱里,大惊小怪也没人给发牌坊。
林玉婵于是笑着磕完一个瓜子,钻出船舱,找稳重心,横跨到相邻的乌蓬船上。
马上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了过去,隔空塞进船舱。过程干脆利落,河面上其他人只当自己眼花。
舱里的霸总已经扒了人五人六的皮,面无表情将她拥进怀里。
林玉婵任他抱着,低声笑斥:“不是上午刚见过吗?”
以前她忙起来时六亲不认,经常是忙完了才记得自己有个男朋友,独自惭愧一会儿,然后乖巧地自找上门,说我来陪你啦。
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一礼拜不见,真的会想念。
渐渐发展到,四五天不见,有点想;两三天不见,有点想……
她给自己四字评语:真没出息。
苏敏官指指船尾火灶上煨的饭菜,铺开碗筷,朝她一笑,表示邀请。
林玉婵夸张哀号:“我不吃!”
小少爷跟厨房不对付,这饭肯定不是他的手笔,多半出自义兴茶馆的大厨之手。而林玉婵隔三差五去义兴茶馆蹭饭吃,早就深有体会——那厨子跟盐有仇,做饭时放盐数着粒,非常的素淡养生。
再好吃的东西,缺了盐,也索然无味。
林玉婵每次去那里吃工作餐,都不见外地跑到厨房,自己给自己带盐。
不过后来她也琢磨出其中奥妙:义兴茶馆不为赚钱,只是给天地会散众提供一个落脚之处。如果饭菜做得太好吃,一是不相干的客人来太多,不方便谈事;二是普通会众没事都来吃白食,薅秃大舵主的羊毛。
所以宁可饭食难吃点,确保每碗饭都落到最需要的人肚子里。
苏敏官忍笑,夹起清蒸鱼的鱼肚子,送到她碗里。
林玉婵捏着鼻子一尝——
“哇!厨子转性了?”
不仅咸淡合度,而且味道直接提升好几个等级!
船舱门忽然打开,林玉婵直接一哆嗦。
“我做的!” 洪春魁杀气腾腾地站在外头,手里还攥着船桨,“怎么,合口味吗?”
他现在是露娜的随船厨师,暗地里专管营救难民。昨日露娜再次完成申汉航线,洪春魁也跟着上岸,没休息一天,被苏敏官叫来划船做饭。
洪春魁知道这是有意打压,但他没怨言。十几年没看过戏了。十几年没听过这等漂在水面上的无忧的笑声了。他从瑛王变回百姓,这些寻常生活中的烟火杂务,他百做不厌。
再回首,想起当初自己陷在非黑即白的世界观里,把面前这善良小姑娘当成个可以随意捏死的“妖”,洪春魁恨不得尴尬跳船。
不过他现在脸皮也厚了,洪春魁朝两人一拱手,张口也是义兴味:“老板慢用。苏太……嘿嘿,林姑娘慢用。”
林玉婵赶紧说真心话:“好吃真好吃。辛苦了。”
然后开开心心地吃她的鱼肚子。
林玉婵初来大清之时,每天剩饭馊饭吃不饱,全靠在红姑那里蹭鱼吃,这才能平安长高长大。
所以后天形成了对鱼的依恋。尤爱清蒸鱼点鲜酱油。
苏敏官见惯了她狼吞虎咽吞鱼的样儿,只道她天生爱吃。每次都把鱼肚子留给她。
作为回报,林玉婵小心挑出了炒青菜里的碎蒜末。
小少爷从小嘴刁,吃东西的癖好忌讳能写一本书。长大后被打回人间,大部分臭毛病都自动改了。但有些自小养成的喜好,没那么容易抹除。
比如不吃熟蒜。只接受凉拌菜里的极稀薄的蒜辣味。
洪春魁不拘小节,这点细节自然懒得管。
苏敏官抿嘴一笑,盛了汤。
……
像长江旅行时那样出格的事,如今是没机会重温的。但就算只是吃个饭,就算闷头各吃各的,一句话不说,这一天的疲惫也能扫掉大半。
不知不觉,乌篷船外传来嘈杂人声。林玉婵看窗外,漆黑起伏的山,慢慢往后退。
她猛地意识到,这就是鲁迅笔下的社戏呀!
原版的!
背过的课文依稀记得,她忽然冲口道:“我想吃罗汉豆!”
苏敏官眼角一弯。哪来的刁胃口。
临河的“折桂园”请来有名的杭州大戏班,已经不停歇地唱了几个时辰。岸上黄金位置都坐着达官显贵、地主乡贤,百姓们凑在围墙外,伸着脖子捕捉那戏中音色。
也有人摇船来到河岸边,就能从另一个角度近距离看戏。
河面上的黄金泊位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手摇船。小贩挑着担子,从一艘船跳到另一艘船。
苏敏官探头出去看了看,却是没有卖豆的,只有酒食点心,以及各个等级的大烟膏。
有些齐整高级的船舱里,已然吞云吐雾,泄出灰烟袅袅。
苏敏官让人将义兴这几艘船摇到上风口。
大家已经急不可耐地出了舱,搬了板凳,各自找到理想位置,聚精会神地看戏。
林玉婵酒足饭饱,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今日的约会有点沉默。
平日里怼人不眨眼的苏老板,今天只是朝她微笑,耐心听她胡扯瞎扯。
她大概猜到苏敏官心里哪不痛快,笑着逗他:“怎么,你还真以为我会答应那个官二代呀?”
苏敏官撩起眼皮看她。他的眉目沉静如往常,眸子里却藏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确实是被那个不长眼的追求者激起了一点点脾气,但这不是主要矛盾。
未婚姑娘做生意是妄想,但寡妇门前同样不清净。尤其是向她这种,没有真正夫族撑腰的光杆“寡妇”。
义兴商会的风波暂时压下去了,不识时务的追求者被她怼回去了。但以后呢?
她这样孤身奋斗在商海,就像驾着一艘漏水的小船,虽然自己补了这里补那里,也能和其余的快艇同场竞技,但终究让人捏一把汗。
他几乎没动面前的菜码,静静看她吃得差不多,才说:“生意做这么大,最好是得找个人嫁了。”
林玉婵差点呛一口鱼刺,喝口茶,不满地瞪他一眼。
苏敏官面色平淡,仿佛只是在聊饭菜,“最好加点盐”。
她放下筷子,认真笑道:“可是我有paramour……”
“当然今天不可以。”苏敏官含笑看着她,“就算你有此意,也要等明天。”
“林姑娘,”他十指指尖相对,深深看她一眼,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不寻常的合约,“这一年……辛苦你了。”
第193章
林玉婵心里大大的一跳, 隐约意识到什么。
确实,已经一年过去了。每年的春社日略有差别,她并没有太留意。
去年此时, 她在露娜的瞭望台上, 教他faire la bise。
她心中闪过这一年的兵荒马乱:被巡捕抄得一片狼藉的小洋楼, 一封封石沉大海的求救信,容闳那新留起的辫子, 苏敏官肋下的炮弹伤, 郑观应手中的《周易》,黄鹄剥好的石榴籽, 徐寿磨制的三棱镜, 端然入定的老和尚,包裹成熊的李维诺夫, 乱搅浑水的E.C.班内特, 轮船维修间里的刺鼻味道, 安庆内军械所的隆隆爆炸,洋酒的清甜, 薰衣草的幽香, 汉口的飘雪, 姜汁撞奶, 房产股票,耶松船厂的巨大船台……
混乱无序的旋涡中, 点缀着一颗颗小小的彩色的糖。
苏敏官见她发愣, 笑意转淡,移开目光, 远远看着戏台上,那来来去去的悲欢离合。
“说好的约定。”他语带失落, 轻声道,“看来只有我一个记得。”
“不是,”林玉婵瞬间冤枉,“我没有……”
谁没事天天数日子啊!
内心深处,林玉婵并没有太把这一年之约当回事。在和他确定心意的伊始,她甚至闪念,如果这狗男人日后有触她底线的地方,那就提前好聚好散,才不委屈自己谈满一年呢。
不过这念头也就闪过最初的一次。
而后……
一道无形无质的火焰裹着她,让她在冰冷的寒夜里感到莫名的温暖。她在这个混沌邪恶的世界里沉浮挣扎,快坚持不住的时候,有人会给她借一分力。
就是这一丝丝的羁绊,让人难以解脱。
在她规划博雅的未来、签订对赌协议、乃至谈论江浙分舵三年赌约的时候,都已不知不觉越过了那一年的期限。不经意间,在她对未来的规划里,自然而然地留出了一个革命伴侣的位置。
她以己度人,觉得苏敏官大概也就是说说而已。他那近乎偏执的倒计时数日子,不过为了缓解一下他内心的纠结矛盾。
或者是为了理直气壮地占她便宜。
戏台上的小旦不知受了什么气,凄婉的调子一路跋山涉水,传到小船舱里。林玉婵一时间也有点委屈。
“可是你今天上午还好好的。”
翻脸也太快了吧!
她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苏敏官不是轻易为情绪左右的人,就算一双眼睛时刻温柔如水,也挡不住心中一杆冷酷的秤。
七情六欲对他而言,似乎远远比不上心中的某些“原则”。
林玉婵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男女朋友的交往,有脸红心跳,也有冷战置气。苏老板一如既往的公私分明,谈判桌上从不徇私,一点也没有那种末日狂欢的觉悟……
不,她忽然忆起,他其实生出过及时行乐的冲动,不止一次。但终究没有付诸实施,给她留下了一段还算安全的恋爱经历。
苏敏官柔和地注视她,见她抬头,迅速垂下眼,避过那道询问的目光。
“这是你的意思,”林玉婵淡淡问,“还是你觉得,这样对我好?”
他默默不言,只是绕过小桌,揽过她肩头。
一水之隔的戏台上,文戏演到了武戏,锣鼓敲得热闹,戏子们卖力表演着群众喜闻乐见的打架翻跟头。彩声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林玉婵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世事之外。小船舱里显得格外寂静。
心底的话几次涌上舌尖:小白少爷,忘记那一年之约好不好,我们想谈多久谈多久,不惧世俗,有困难一起克服。
但她倔强,不想显得自己有意摆布他似的。这念头最好他自己想通,这话最好由他自己说。
反正他出尔反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在个人感情上他就是个炸透了的乱麻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应该不介意再食言一次吧?
但是等了许久,苏敏官只是轻轻吻她额头眉毛,始终没有说出那句话。
林玉婵被那微凉的嘴唇撩拨得心烦意乱,从焦躁到略微失望,端起面前的冷茶,起身泼入河中。
“阿妹。”
他突然轻声叫。
林玉婵立刻回头,呼吸不稳。
苏敏官轻轻咬嘴唇,戏台上的灯光散入窗内,勾勒出精致的鼻尖线条,给他脸上蒙了一层冷冽的雾,显得不近人情。
他沉默许久,咽下舌尖的话,慢慢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马口铁罐。
“这茶更好……用这罐。”
他觉得自己简直太荒谬。凭什么要求姑娘家主动呢?
但,如果她此时开口,哪怕只是一句转弯抹角的暗示——“不如你娶了我吧,我们都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