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要不是这船上的中国人还算能打,他眼下会不会是苏州河里的浮尸一具?
  泰勒律师忙着整理自己,“班内特小姐”的事被暂时忘到脑后。
  苏敏官递给他一个湿漉漉的钱包。
  “谢天谢地,没让人抢走。”他彬彬有礼地说,“连累您受难,我不敢收这个钱。看来是神明不许我发财。”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苏敏官秉承契约精神,泰勒律师和他公平交易,他没给出情报,不能乱收这个钱。
  也不能给自己留把柄。
  泰勒律师哆哆嗦嗦打开钱包。几百英镑钞票湿透,一张不少,送到银行应该能换新的。
  他终于对这个中国年轻人重新生出好感,露出放松的笑容,指点道:“你们以后应该雇几个保镖在船上,配几条洋枪……像你这么文文静静的做生意,会被其他中国人欺负的。”
  苏敏官嘴角一勾,欣然受教。
  但是除了钱包,其余许多东西也落了水,没能保全。
  比如泰勒律师的名片。比如他随身带的一盒雪茄。比如他刚刚从报馆里坑蒙拐骗出来的、E.C.班内特的全部手稿。
  义兴的伙计捧着几团湿纸碎屑,愁眉苦脸:“只能捞出这么多……”
  “应该不要紧吧?”苏敏官温文尔雅地拱手告罪,猜测,“若是重要的文件,你们洋人会将它装进防水的牛皮袋里。”
  泰勒律师的脸色,比那几章浸了水的纸,更白更臭。
  他匆匆忙忙从法庭出来,有啥牛皮袋。
  还想那么多干嘛。他刚才差点不明不白地死在中国人手里。
  泰勒律师心里盘算,中国太危险。再挣两年钱,赶紧回乡。
  他缓了半天,状态回复得差不多,才终于猛然想到一事——
  “啊!晚了!”
  他顾不得跟中国商人告别,抓起自己钱包,拎起长衫下摆,别别扭扭地跑了出去。
  *
  “停车——”
  人群从英领馆大门涌出。泰勒律师灰头土脸,穿着中国下层劳力的衣裳,一时没人认出来,一下被挤到了十几码外。
  侨民们欢声笑语,心满意足地议论着:
  “太太告赢了先生!——我要写信回英国,露西姨妈一定会惊得忘记喂她的羊,哈哈哈……”
  “没办法,陪审团站在她这边……漂亮的女士毕竟惹人怜爱……”
  “班内特先生可以出书了,如何在幕后左右大英帝国的神圣法庭……”
  “今天不来听一场,我都不知道议会通过了那条新法律……”
  “马戛尔尼先生也有点冤枉。如果是在本土法庭,也许结果不一样……没办法,这就是命运。他最后的发挥也有点失常,看来公正女神不站在他这一边啊。”
  还有人兴致勃勃的搓手:“那个伶牙俐齿的中国女孩,她和班内特先生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嘿查理,你要不要邀请她参加下个月在你家举行的舞会……”
  泰勒律师靠着一只柱子,慢慢出溜坐到地上。
  不过……官司输了,律师费也少不了他的。这么一想,也没那么懊丧。
  门口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马清臣铁青着脸,接过随从递来的手杖帽子。
  贴身男仆是中国人,仗着跟自家老爷熟络,一边给马清臣扇扇子,一边低声劝:“不是小的多口,但老爷您在大清也是四品官身,要面子的。小的早就劝,闹到衙门多不好看。夫妻间的事儿,还是得关起门来自己解决……您已经当了朝廷的官,几千两银子早晚能有,何必急在这一时?瞧瞧,这事儿闹的!小的劝您赶紧去打点一下,别让这事传出租界。招人笑话……”
  *
  领事馆侧翼的休息室里,三个年轻女子击掌相庆。
  “开庭费用五英镑。法官酬劳十英镑。”林玉婵绷着笑,伸出两只手,“两位,麻烦结下账。”
  康普顿小姐笑靥如花,果断赖账:“找我干什么!我只是来休息的旁听观众,跟马戛尔尼太太从来不认识,嘻嘻嘻。”
  郜德文全程刷脸,扮演清纯可怜小妇人,虽然一句话没说,但也辛苦。庭审结束时,嘴角都僵了。
  只是在宣布判决的时候,她看到旁听观众的脸色,忽然泪水盈眶。
  “谢谢……”
  匆忙成婚之际,她被爱情冲昏头脑,满心是奔向新生活的喜悦。全然想不到,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个不靠谱的男人身上,会带来多少无尽的烦恼。
  但她更想不到,在法律和道德的双重夹缝里,居然还能找到一条曲折转圜的路,尽管细得几乎看不见,但毕竟有人将它踏了出来。从那条路的尽头,吹来一丝自由的风,让她觉得,命运重新回到了自己手里。
  郜德文很快收回泪水,她拉着林玉婵的手,沉稳地说:“我和清臣会分居,不会离异。只要我是他正房太太一天,我就会监督他的行踪。你放心,不会让他报复你。”
  林玉婵笑道:“他要报复也是报复班内特先生呀。”
  郜德文朝林玉婵施一礼,轻快告辞。
  “我现在带人去监督清臣取款,款子明天送到你的商号。林姑娘,别把我的身家性命亏光啦。”
  康普顿小姐对着她的背影招手:“别忘了明天来上课!”
  林玉婵对着她“嘘”了一声。
  太飘了大小姐!外头还有人呢!
  康普顿小姐捂了嘴,吐一下舌头,随即笑容满面,一张一张收拾整理自己的手稿,看到得意的字词句子,不时凑上嘴唇亲一下。
  林玉婵心中跳出一句唐诗:漫卷诗书喜欲狂。
  用来形容现在的康小姐,太恰当了。
  她犹豫片刻,很煞风景地提一句:“其实这些东西应该销毁……”
  “不!以后它们都是珍贵的历史文件!”康普顿小姐神采飞扬地回绝,“你放心,我会把它们保管好,谁也不给看!以后当人们修建女权运动博物馆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捐出去……”
  “还有你的字迹。”林玉婵说,“多半会让人拿去研究。以后最好换一种字体。”
  “那是自然。我自有准备。”
  林玉婵该提醒的都提醒过了,想想再没什么漏洞,这才笑起来。
  “恭喜康普顿小姐,明天报纸的头条稳了,你父亲大约今晚要加班……”
  “叫我爱玛。”康小姐忽然凑上来,给了林玉婵一个熊抱,硬质的束腰把林玉婵硌得够呛,“你看,女人也能打官司,能做律师,能用逻辑和修辞把那些臭男人打得满地找牙!……”
  咣当一声,休息室大门突然被推开,门扇撞在墙上,打断了康普顿小姐的无边畅想。
  “爱玛。”
  《北华捷报》主笔康普顿先生脸色严肃,嘴角向下刻出深刻的纹路,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拦住里面惊慌失措的女孩。
 
 
第215章 
  “胡闹, 简直小儿女胡闹!”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简直视法律为儿戏!”
  几句话像炸弹,把个小小的休息室炸得硝烟弥漫。
  “爱玛, 我以为你是个乖乖的小淑女, 我以为每天藏在房间里是读书, 出门是去跟你的朋友们社交喝茶,我让你回英国你不回, 我以为你是舍不得上海的天气!你如实告诉我, 你究竟偷偷背着我——背着你母亲——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我把你母亲和你带来中国,是为了享受家庭相聚的天伦之乐, 不是为了让你在蛮荒之地变成野蛮人的!我……我简直要被你气死了!我——堂堂报馆主笔, 远东声名远播的康普顿先生,他的女儿竟然背地里如此不依本分, 搬弄是非, 欺世盗名……我、我简直是白教导你二十年!”
  康普顿先生发脾气也发得很文雅, 压着声音,气急之际还不忘纠正语法上的口误。只有他眼里那深深的愤怒和沮丧, 折射出他内心的极度失望。
  康普顿小姐脸色苍白, 缩在屋子一角, 跟方才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爸爸、我没有……你认错了……”
  康普顿先生气急反笑。到这时候了, 她还狡辩!
  他早就怀疑这个E.C.班内特是他某个熟人的化名,为此排查了自己的学徒、同事、手下、甚至是好朋友的儿子, 始终却没发现蛛丝马迹。
  在开庭之初他就发现自己的女儿状态不对。直到听到马清臣喊出一句“班内特小姐”, 其余人只道马戛尔尼先生气急败坏,胡言乱语, 没往心里去;只有康普顿先生心里咯噔一声,盘桓心底的问号一下被掰直, 困扰他许久的一个疑问,此时忽然揭晓了答案。
  当他把“班内特是个女人”的可能性纳入考虑范围时,答案简直太明显了!
  康普顿先生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子!
  “你一直在练不同的字体,我以为那是消遣时间。”康普顿先生指着女儿的鼻子,掷地有声地斥责,“你往中国人扎堆的地方跑,跟我说是去做慈善。还有……还有,别以为我看不出来,E.C.班内特——前两个字母是Emma Compton的缩写,而你从小就喜欢看《傲慢与偏见》,那本小说的女主角就姓班内特……天哪,天哪,我早该想到的,你这些愚蠢的小伎俩居然能瞒我这么久,幸亏我今天发现,否则若是让别人猜出来,第二天就会成为比今日庭审更吸引眼球的、全上海的笑料!你简直太让我失望!你说实话,你这些目无法纪的本事,到底是谁教你的!”
  康普顿先生气哼哼地看一眼旁边的林玉婵,猜测,“是不是杜邦小姐一家!是不是那个博莱尔太太!”
  拜刻板印象所赐,康普顿先生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怀疑身边这个穿袄裙的中国女孩,而是猜了几个法国家庭的名字。这些深受浪漫主义和自由思潮荼毒的法国人,不论男女,都经常会大放厥词,发表一些匪夷所思的离经叛道之言论。
  康普顿小姐怂成一个棕色的毛线球,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我们家不缺那点稿费。今天晚上你就回家收拾东西,”康普顿先生敲着手杖命令,“我给你买最早的一班船票回威尔士,和你的母亲一起,到你祖母的农庄上好好过两年日子。她上次来信时提到了一个年轻的医生……”
  “我不想回去……”
  “我是你父亲!我有权决定你的一切!没有什么可笑的法律可以帮你!”
  康普顿小姐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
  她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被圈在小小一粒远东明珠之中。就像一个生活在华丽城堡里的脆弱的公主,旁人不让她踏出城堡的大门,因为周围都是险恶的泥潭和野兽。
  她在书中读到世间疾苦,叶公好龙地学会了平等和抗争,也壮着胆子偷偷出门探险,以为自己是披荆斩棘的勇士。
  但当平时疼爱自己的父亲摆起权威的架子,破天荒地对她大骂出口时,她脑海里的妙语连篇通通消失了,委屈和伤心像大海里苦涩的咸水,淹没了这个纤弱而敏感的姑娘。
  “对不起……我、我只是闹着玩……但我也没做错什么,爸爸……我只是想证明,女人和女人之间并非只能谈论首饰和衣裳,我们也能做一些对社会有用的事……”
  “你就是错了!你对社会最有用的贡献就是嫁一个好人!道理你都懂,你就是要跟我作对!为了满足你那点可笑的出风头的意愿,全然不顾整个家族的体面!只要你一天不悔过,就别想出门!”
  康普顿先生看自己的女儿哭得伤心,气哼哼地站在一旁,狠下心不看她。
  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先生,”林玉婵冷静地说,“先别忙着把你的女儿嫁出去。方才的庭审你全程目睹,你想让她——哪怕是万一的可能性——经历马戛尔尼太太的困境吗?”
  康普顿先生一怔,才注意到,中国女孩没走,全程听热闹呢。
  他自己的女儿化名班内特,今日把英国领事馆搅得天翻地覆。他觉得这个中国姑娘多半是爱玛找来的傀儡,配合着跟她一起玩火。
  不过,这位林小姐今日的表现有目共睹。英文造诣比得上受过几年教育的中产;而且至少胆识很过硬,临场不怯,强过许多英国男人。
  康普顿先生随意瞥了她一眼,屈尊答了句话。
  “这你不用担心。我当然会给爱玛找一个品格优秀的丈夫。”
  “品格优秀并不代表他能厚道地对待自己的太太,”林玉婵立刻针锋相对,“马戛尔尼先生不是也找了一堆证人,证明他在道德上全无瑕疵?况且,康普顿先生,你为了家庭团聚而把妻女接到上海,如今只因为爱玛做了一件不合你意的小事,又要把她们送回去,你考虑过她们的喜好吗?她们安稳的生活被突然打断,因为你的一念之差,就要万里跋涉到地球的另一端,一切重新开始……”
  康普顿先生脸色愈发难看,警告:“小姐,庭审已经结束了,我不需要你的长篇大论。”
  “……万一你的女儿遇人不淑,在英国时遇到了和马戛尔尼太太一样的困境,你甚至不会立刻知道,更别提帮她一丁点的忙……你难道愿意看着你宠爱的女儿陷入那种无助的困境吗?你不愿意。你作为陪审员,今日善良地选择了站在马戛尔尼太太一边。但是轮到你为自己的女儿选择命运,你宁可将你的面子看得比她的幸福还重……我不得不说,你很自私,康普顿先生。和你在报纸上表现出的公正无私,截然相反。”
  也许真的是庭审后遗症,林玉婵觉得自己的口语水平空前提升。她也不顾及康普顿先生的面子,想到什么说什么,口若悬河地把他批了个狗血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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