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慈禧怕拍手,让人将茶点蛋糕收走。
  “不错。一个女流之辈,能做出恁大家业,我看了很是欢喜。干脆,那个容闳不是在海外买机器么,买来之后,需要什么翻译啊保养啊零件儿的,既然他说你懂,那就都交给你好了。我看这丫头还算规矩省事,肯定不会搞什么小动作……嗯,也有敕封了,说不去不给朝廷丢面儿。”
  林玉婵只觉得心头一个泡泡越吹越大,带着她飞上天,又好像从天而降一场沙尘暴,把她整个人埋在一片温暖的光明中。
  “不敢!肯定不会!”她叫道,“我可以!”
  有慈禧这一句话,博雅以后就是洋务运动官方供应商之一了!
  慈禧朝她颔首,嘴角扯出一个少见的鼓励的微笑。
  屏风后,裕盛忍无可忍,带着几个老头站了起来。
  “太后,”裕盛的两腮愤怒地鼓起来,“将朝廷要务交给一个无知无识的妇人,您真要这么做吗?”
  慈禧:“刚才裕大人不是说,机器厂之事为益甚微么?我寻思着,也不值得动用什么国之栋梁吧?”
  裕盛:“……”
  慈禧把大学士怼得哑口无言,露出满意的笑意。
  “哟,该泡指甲啦。”
  几个宫女端来一个漆木盒子,一盆芳香药水,跪下磕头,然后卸掉太后的金镶玉嵌玳瑁护甲套,把那精心保养的两寸长指甲捧在手里,用盒子里的工具细细修理保养。
  另一宫女奉上水烟。慈禧吸了一口,向后一仰。
  太后开始闲适做美甲,那意思明显是,你们都闭嘴吧,我要休息了。
  后头几个脑袋冒烟的老夫子原地转圈,气得脸胀通红。
  文祥和几个洋务派倒是都偷乐,悄悄打量外头林玉婵,窃窃私语。
  慈禧让林玉婵近看:“西洋人用甲油么?有好的,也给宫里送点。”
  林玉婵应了,看着屏风后头裕盛那炸毛又不敢发作的一张脸,又微觉不安。
  她犹豫片刻,没出声。太后没让她退下,她不能走。
  慈禧今天跟她一唱一和,把那几个死硬顽固老头狠狠打压了一下,爽是爽到了,现在可有点飘了。
  最好文祥文大人赶紧出面,转移一下话题,把她给弄出去……
  忽然,哗啦一声,裕盛终于忍无可忍,推开椅子,大步走出屏风。林玉婵来不及站起,他的靴子从眼前踏过,撩她一脸沙。
  “太后,”裕盛忍无可忍,躬身奏道,“太后近来听政劳累,有些事宜三思而后行。这么多事——虽然都是小事,但也不能一股脑的交给一个女流!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果您执意要办,那也请在朝臣中择能者办之,而不是……”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下那个搅混水的小寡妇。姿色尚可,眼中乌溜溜透着精明,确实能哄得不少有识之士听她差遣。还那么大野心,还要揽生意,还想左右逢源,还自鸣得意地抛头露面,跟着朝廷办洋务……
  跟当今太后一个德性。
  当然这最后一句话他只敢腹诽,脸上半点不敢显,反而又将头埋低了些。
  他想起昨天家里那场鸡飞狗跳。他裕盛好好一个理学名家,教出来个不肖子,凡是沾洋字儿的他都爱,还非说喜欢一个新派女商人,气得他拖着老骨头,抄起棍子追得那逆子满院跑。
  现在看来,就是这位了。勾引他儿子宝良,要不是碍着太后,裕盛现在就想叫人,把这不知廉耻的女人乱棍打出去。
  裕盛肚里运气的工夫,慈禧吐一口烟,微微冷笑。
  “裕大人这是要自己请缨了?——好啊,那我把这些差事委派给你,刚才我要的那些洋货你都记住了?还有美利坚的机器,还有洋人孤儿院的整顿,你不是桃李满天下么?通通给我找人办好——办砸一件,我治你的罪!”
  裕盛愣在当场,气得腮肉乱抖。
  他是理学名臣、三朝元老、帝师、大学士,在政界和学界都一呼百应,明里暗里给洋务派使了不少绊子。可他麾下那些文人大臣,理学素养个个高出天际,谈儒论经能说上三天三夜,能解释天地间万事万物的一切规律,唯独没有一个会办洋务的。
  如今太后故意为难他,问他要不要接管那些跟洋人打交道的破事儿……
  这不是看他笑话吗!
  但他毕竟老成持重,没有当场掀桌,心平气和地说:“奴才手下并无精于此道之人,不敢妄保。但是,让这个雌儿担此重任,于理不合。她也许是有点小能耐,跟洋人学了些奇技淫巧,但终究非正道中人……”
  顿了顿,忽然想起,太后刚才跟小寡妇就“女人当家”之事一唱一和,骂小寡妇等于骂太后,赶紧改口。
  “她终究跟太后您不同!”裕盛昂起头,对旁边那个汉人小寡妇正眼不瞧,好像在谈论一朵花儿草儿,“就说一点,她太年轻,迟早再醮,这商号这家业迟早不是她的!现在她能为您办事,以后呢?朝廷办洋务可以,但就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能依仗一个连家主都没有的女人!”
  一番话铿锵有声,慈禧猛地直起身,几个做美甲的宫女被猛然甩开,工具掉一地,连忙跪下谢罪。
  “这家业迟早不是她的”。这指桑骂槐一句话,慈禧还真没法接。
  她敢说,大清的家业是她叶赫那拉家的?
  迟早要还回爱新觉罗手里的。
  文祥和其他几个臣子也战战兢兢地从屏风后出来。文祥略带歉意地朝林玉婵看一眼。
  原本只让她当个气氛组,却无端在太后和重臣之间夹作了筏子,但愿她别吓坏了。有他在,今儿总不会让人治她的罪。
  林玉婵倒是没失态,只是胸口气结,眼看裕盛把慈禧怼得没话,她忍了又忍,终于插话:“民女没有再醮的打算,我的家业不会易主,望太后信任。”
  “闭嘴!”裕盛低声吼道,“让你说话了吗?”
  慈禧脸色变了变,没吭声,但也没怪罪。
  裕盛一句诛心。她再回护这小寡妇,岂不是把自己也给卖了,说我就是打算霸着大清这家业不放?
  这一静下来,没人说话,另外三五人终于找到机会劝,这个“太后息怒”,那个“裕大人言重了”,无功无过地和稀泥。
  “裕大人说得没错,”慈禧最后终于退让,“女人再能干,也只能是临时管一管,这家业迟早要传给她儿子。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不用裕大人提醒。”
  裕盛见太后退让,也立刻就坡下驴,笑道:“奴才口拙,不会说话,冒犯了太后,您别放心上。”
  嘴上说着软话,眼神却不经意地朝林玉婵的方向一瞥。那目光依然带着恨意,让她全身一寒。
  慈禧跟裕盛客气两句,转头问林玉婵:“可有嗣子,继承家业?”
  林玉婵摇摇头。
  “为何不再嫁呢?”
  林玉婵立刻说:“立志守节……”
  不仅慈禧乐了,后面几个老头也忍俊不禁。
  这种话,糊弄一下无知百姓也就罢了;她几年来都抛头露面做生意,一天里见过的男人怕是比普通女人一辈子见过的都多,这种女子还谈节烈,还给她颁个牌坊不成?
  “女人家还是有个主心骨的好。”慈禧唤她近前,语重心长地说,“我大清是满人江山,你们汉人的那些虚礼,我本不愿过问。但文大人跟我说了你的身世,你是从小儿望门寡,身子清白,过去的夫家又是满门获罪,虽然与你无关,毕竟是个污点。你要是想重新择婿,也不为过。最好生个儿子,好好培养,继承你打拼出来的家业,日后也有个依靠。知道吗?”
  林玉婵听得一愣一愣,哭笑不得。
  母仪天下的太后,原来跟普通乡邻大姐一样,都喜欢保媒拉纤……
  但她也不敢敷衍对待。这是当朝太后亲手赐给她的人生鸡汤,再馊也得捏着鼻子喝。
  她还没想好怎么答,忽然啪啪几声响,有人在围墙外面拍手。
  裕盛抬起头,眼中精光一盛,打断了这些无聊的唠家常。
  “太后,容奴才冒昧说两句,”他挺直腰板,冷冷道,“昨日奴才听闻太后要召见一个做买卖的民妇,奴才就觉得事有蹊跷。一个女流,能有多大能耐,居然能得您青睐,一举登天,莫不是有人推波助澜……因此奴才暗地差人查访,发现这寡妇居然里通外国,勾结朝中大员,私下做出卖国家之事……”
  他这话一出,如同晴天霹雳。慈禧、文祥、还有后头的宫女太监,脸色齐齐一变。
  林玉婵更是觉得自己在做梦,脱口驳倒:“裕大人讲话要有证据!认识几个洋人不是罪吧?你敢说你一辈子没跟洋人交流过一句?……”
  “我这辈子,还真没跟红毛外夷说过一句话。”裕盛冷笑,转头朝外说,“开门。”
  暖阁门推开,露出外面被烧毁的几根巨大残柱。
  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跪在外面,手里拖着个木盘。
  安总管连忙小跑过去,从木盘里拿出一个锦袋,解开口,抽出几张纸,举过头顶,递给慈禧。
  暖阁门缓缓关上,一室富贵,金碧生辉。
  慈禧将那纸张扫了一眼,嘴角向下一撇,脸上阴云密布。
  “拿下!”
  林玉婵被几个健壮宫女按住,没工夫细想,尖叫:“冤枉!”
  那纸被慈禧丢在地上,几行字迹明明白白:
  “信收到。银庄贴票年底奉送。遵嘱付来人纹银贰佰两。”
  纸上印着龙旗水波托着的J和M两字母。是在租界里到处招摇的、怡和洋行的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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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一千副锣鼓在耳边嗡嗡响,林玉婵只觉得后脑阵阵发麻。旁边人说的什么她压根没听见,只觉得那一个个刺耳的音节像刀子,在她太阳穴剜出口子,把里头的逻辑理智放得精光。
  上一次懵得这么彻底,好像还是发现自己有个要卖了自己的烟鬼爹。
  太荒谬了……
  “太后明鉴,”裕盛带着胜利的微笑,宣布,“这是奴才今早派人,去这民妇下榻的礼拜堂旅舍找出来的。此外在她的衣箱里,还藏着二百两纹银……”
  在那一刻,他神态狰狞,像个咬住猎物的豹子。
  慈禧低声道:“竟然敢闯洋人的礼拜堂……”
  裕盛忙跪下,解释:“奴才是为大清江山着想,不能任由蛀虫和奸贼掏空了祖宗的家业。太后您放心,那些洋教士知晓奴才派去之人的来意,并不敢拦阻,也没有表示抗议。”
  慈禧点点头,道:“文祥,你来看看。”
  文祥早就候在旁边,捡起纸条过了一遍,面如死灰,扑通跪下。
  那纸条的意思很明显。文祥借经手洋务的便利,和外国洋行勾结,通过这个中间商小寡妇,贩卖大清利益。
  作为回报,洋行帮他在账户里存了银子。这二百两就是中间人的酬劳。
  “奴才没有……”
  “这是栽赃!”林玉婵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洋行的信纸费点手段就能搞到!裕大人,您说你派人去过我的宿处,他能不能说出来里面是如何布置的?洗手盆在哪里,衣箱在哪里,墙上的值日表贴在哪个方向……您是知事明理的贵人,莫要让小人蒙蔽……”
  挣扎得并不漂亮。事到如今也没时间思考什么巧舌如簧的辩解。她觉得一身聪明劲儿全用在刚才给蛋糕力挽狂澜上了,此时脑海中接近空白,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感席卷全身。
  慈禧转头看她,眼中没了方才的欣赏和喜爱,变成了冷冰冰的厌恶。
  “我还以为你真是个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你闭嘴。我不想听你狡辩。”
  接着看文祥,眯眼冷笑。
  “文大人,你好啊。双簧唱到我眼皮底下了?真当我孤儿寡母的好糊弄?”
  文祥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对大清对太后忠心无贰!奴才一直在京,如何跟上海的洋商洋行通气?到底是谁栽赃奴才,或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奴才请太后彻查……”
  可无论他车轱辘话怎么说,“铁证”如山,慈禧依旧不为所动。
  文祥面如死灰,成了个干瘪小老头。裕盛站在他身边,垂着梨似的腮肉,像个得胜的将军。
  林玉婵被宫女按着肩膀,全身拧巴着,头脑也拧巴得乱糟糟,好像在一片虚无中溺水,分不清上下左右。脑子里飞速倒带,从进入圆明园开始,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面仿佛串了台的电视剧,在她脑海里无序跳动,撞得她太阳穴嗡嗡作痛。
  现在不是梳理大局的时机。但她必须弄清楚自己到底惹谁了。
  是了……顽固派和洋务派早就水火不容。裕盛大概早就谋划着摆文祥一道。可是文祥行事谨慎,贿赂都少收,让他抓不到把柄。
  恰好她这个小寡妇乱入,于是顺便把她拉下水……
  太后昨天心血来潮召见她,以裕盛的身份地位肯定能事先得知;文祥的住处连个保镖都没有,监视到她出入文府也并非难事。然后,只要等她这个小寡妇见到太后,充分表现自己,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裕盛当场甩出证据,让他俩都措手不及……
  可是……以慈禧的聪慧,肯定也能看出这证据并不过硬。为什么她不假思索地向着裕盛?
  难道是所谓的恩威并施,平衡势力……对了,洋务派大臣里,以权牟利的不少。慈禧大概是想敲打一下……
  “好了,文大人。”慈禧等到文祥眼泪纵横,开始以头抢地自表清白,才挥挥手,轻描淡写地说,“这样,先交总理衙门查查吧。还有你那些门生同僚,明儿都过来跟我说道说道。”
  文祥忧惧稍减,眼中露出惊喜的光。
  总理衙门是他自己的部门。既然是交总理衙门而不是下部议罪,已经说明慈禧不打算深究,罚点俸,停两天职足矣。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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