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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模糊的记忆,在一百六十年前的广州城里瞎子摸象,居然真的找到了海傍街。这是一条散发着臭鱼味的小巷,地上坑坑洼洼全是积水,几只麻雀围着水坑,从里面挑泡烂了的谷糠吃。
年久失修的土墙上,嵌着两扇歪歪扭扭的门板。林玉婵试探着推开门。
扑面而来一片烟雾,裹着一股怪味。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甜甜的,腻腻的,猝不及防猛吸一口,又有点犯恶心。
白烟的中央伸出一杆黑黝黝的烟斗,烟斗末端连着一只枯瘦的手。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卧在破席上。他和林玉婵一样骨瘦如柴,枕头垫得老高,脖子、腰和腿形成三道弯。枯黄的长辫子盘踞在他身边,像一条死蛇。
那死蛇忽然抖了一抖。只见男人费力地抬起头,颤抖着手,将烟斗伸进灯火,那烟斗里的黑渣嘶嘶作响。他嘬了一大口,浓浓的白烟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
林广福舒适地躺回枕头上。
这架势林玉婵虽然没亲眼见过,但从各种“晚清老照片”上也看惯了。他在抽大烟!
这就是原主的亲爹!
她赶紧屏一口气,退回门边。
林广福听到动静,蓦地叫道:“八妹、八妹,是你吗?我莫不是在梦里?”
听他的声音惊喜万分,好似半夜拾金宝,烟也不抽了,挣扎着翻身下床。
林玉婵犹豫了。她从历史书上读过,晚清时期,英国为了扭转对华贸易逆差,疯狂向中国走私倾销鸦片,导致民众成瘾,难以戒除。
她爹未必是自甘堕落,也许,也是个受害者。
他虽然憔悴,五官却还算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手上也没有底层百姓身上常见的老茧,想来也曾是个体面人吧?
林玉婵一路上看到好几个大烟馆,挂着帘子,里面昏暗无比,但也看得出装潢讲究,有专人侍奉茶水点心。抽烟的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不论高低贵贱,你压着我,我压着你,沙哑着喉咙大声聊天,聊的内容不着边际,笑声中充满迷幻的愉悦。
但那样的烟馆是要收费的。林广福自己家徒四壁,孤零零躺在破席子上抽烟,可见他没钱去那种地方,抽烟只是为了填满那股要命的瘾。
林广福把烟枪丢回床上,抱着林玉婵的肩膀泪眼婆娑:“八妹,我还以为你死了!你这几日去哪了?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太好了,哈哈哈……”
他的“劲儿”还没过,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抓她肩膀的手劲大得惊人。林玉婵别扭地躲了一下。
自己叫“八妹”,那上面的七个哥哥姐姐呢?
她干巴巴地说:“我没死。我被人救……”
“快,快跟爹走。”林广福哆嗦着手,从破席底下抽出一张纸,珍而重之地放在怀里,然后伸手拉她,“齐府的人应该都等急了!老天保佑,他们可不要压价啊……你看你都瘦了……”
林玉婵一瞥之间,看到那张纸上写着几行小字:“送女帖”。
底下另有好几行,她看不清。
她心头疑虑大盛,问道:“齐府是什么人?压价是什么意思?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齐府啊!赔钱货!” 林广福突然喜怒无常地吼了一声,脖颈上露出青筋,挥着双手大叫,“原本说好的二十两银子,二十两!你爹我这次是撞上冤大头了,你三姐六姐当年才只七八两!谁知你这个赔钱货居然敢装死,害得你爹被人家骂,说我不守信!二十两!二十两银子!你几辈子见过二十两银子!跟我走!”
林玉婵听得脊背发凉,随后一股怒意直升胸臆,眼前这个爹一下子显得面目可憎。
“你——你要卖我?我‘死’之后,是你丢在乱葬岗的?我上面的姐姐也都被你卖了?”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倒霉生病,自行扑街。听林广福的口气,是他扔的?
他以为自己这个女儿死了,连口棺材也舍不得买,直接丢进乱坟堆不说,还懊丧飞了二十两银子!
瘾君子的思维已经不能用常理揣度了。林玉婵不跟他废话,转头就走。
“我不是你女儿了。你别想卖掉我。再见。”
“呵,忤逆的东西,我白养你十几年了?” 林广福挡在门口,消瘦变形的脸上肌肉扭曲,“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靠我,你给家里挣过几个钱?别人家孩子能卖身救父,你——你凭什么不行?好,好,就算你不孝,我也认了,可你做姐姐的,难道不该为弟弟想一想?你弟弟是我林家唯一的香火,我盼了多少年才得来的宝贝,他将来要读书考状元,要娶亲的!你这全无心肝的东西,眼睁睁看着你弟弟饿死么!跟我走!”
林玉婵惊讶万分。
“弟弟?我——我还有弟弟?”
这四面漏风的土房里,除了林广福和他的烟枪,连只老鼠都没有!
“我弟弟多大?人在哪?”
“球仔……”林广福突然怔住,抓起烟枪用力吸了一口,喃喃说:“球仔,啊,球仔怎么还没回来?前日他在家里饿得嗷嗷叫,我让他去洋人庙讨粥喝,他出去就没回来……一定是让洋人抓去吃了!他们说洋人抓小孩子挖心掏肝割舌头切耳朵剜眼珠子做洋药……”
他蓦然看向林玉婵,眼里充满仇恨,“都是你!都是装病!要是早拿你换银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林家香火断了!呜呜呜……”
“你儿子丢了还不快去找!“
林玉婵一边喊,一边夺门就跑。林广福伸手抓她。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扯倒在地。
“跟我去齐府!”
林玉婵挣扎间,忽然骨碌一声响,身上滚出一小块白花花的东西。
林广福的双眼突然亮了,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低声叫道:“银子!”
他放开林玉婵,敏捷地趴到地上去捡。
“不许动我的银子!”
林玉婵咆哮着,伸手就夺。
床边一根旧扁担,他狂乱地抓起来就往林玉婵身上抽。她一滚躲过。咔嚓一声,扁担打碎了米缸,跳出来几粒孤零零的陈米。
林广福丢下扁担,徒手来抢。林玉婵把银子死死护在胸前。
穿越伊始,她设想了无数和“家人”见面的情景。她知道原主也许是赤贫,也许有复杂的家庭关系,活得不容易。
但她怎么也料不到,短短五分钟,她已经跟自己的亲爹反目成仇。
洋人牧师施舍的二两银子,如今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全部身家。
林广福终究被烟土掏空了身子,被林玉婵猛力推了一个趔趄。她抓起银子,推门就跑。
第4章
林玉婵在大街小巷里乱撞。她“亲爹”面目狰狞地在后面追。巷子里的左邻右舍、乌鸦麻雀,都跑出来看热闹。
林广福原本也有个吃穿不愁的家,可惜染上烟瘾之后,积蓄就一扫而空。开始还能每天去烟馆快活,后来烟馆去不起,只能在家抽。烟土也渐渐买不起高档的孟加拉“公班土”,只买得起带杂质的国产土烟,吸出一身病。
为了这呛人的一口土烟,先是把老婆典了,然后又“送”了几个女儿。儿子自然是要养着的,可也没那么上心,时常是孩子饿哭了才起来找点吃的。
最近几天连吃食都没有了。林广福跑着跑着,就觉腿软。但他依旧不知疲倦地追。
他后悔啊,这些年光顾着抽烟,几个女儿随便散养,尤其是八妹,到了扎脚的年纪他也没工夫管,生生把她拖成了一个大脚妹——遭人耻笑、嫁不出去倒是其次,可恨她现在跑得飞快,真是报应!
他看到八妹手里有银子。至少二两。他不管这钱是怎么来的,反正他看见了,就应该是他的。有了这些钱,他可以不用躺在家里,而是去烟馆享受,而且可以吸最纯的公班土!
抱着这个信念,他反倒越跑越快,一边急中生智地骂着“不孝”、“忤逆”之类的话。周围人见是老豆教训细女,没人出来管,有的还帮忙拦着林玉婵,骂道:“一个女仔,抛头露面跑什么跑,好丢人的!”
林玉婵没头苍蝇似的乱奔,有点后悔方才的正义选择了。教堂的神学院还招人吗?
但她早不认得教堂在哪了。眼前忽然出现一条石板大路,抬头一扇大门,两端立有巨鼓,中央几个威严大字:广州府。
一排灰头土脸的犯人正在被推搡着往外走。一群无所事事的百姓跟在后面围观。
林玉婵钻进人堆,七蹿八蹿挤进了大鼓后面的杂物堆。府衙门口乱哄哄的,一时没人注意她。
林广福倒是一直盯着她,踉跄着跟上,被一个衙役推了个跟头:“做咩啊?府衙重地,撒什么野?”
又瞟了一眼门边的大鼓,冷笑道:“要击鼓鸣冤啊?”
林广福蹬着凹陷的双眼,不甘心地摇头。那巨鼓上灰尘板结,广州人都知道是摆设。上次有个疯子乱敲,惊动了官老爷,板子打折了腿。
林广福干脆在街对面的帽子铺前一屁股坐下,咬牙骂道:“贱货,我看你还能藏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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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很有耐心,握紧了银子,隔着一条街,跟自己“亲爹”耗。
府衙里押出来的几个犯人已经戴上枷,各就各位,准备示众。
和林玉婵在“晚清老照片”里看到的如出一辙,他们大多蓬头垢面,脖子上套着一层笨重的木枷,手脚间串着铁链。两个看守的衙役挥着皮鞭,看谁姿态不正就抽两下子。
一个嘴里叼着烟卷的衙役头子歪在一团麻绳上,握着皮鞭的把手,面对一群好奇的百姓,高声念出每个人的罪行。
“……李阿三,佛山人,偷盗财物折钱八百文,着戴枷示众三日……吴玉良,湛江人,无故擅离本乡,示众后充军……石安生,新安人,犯走私罪……”
人人愁眉苦脸,有气无力地叫着“冤枉”、“饶命”。
围观百姓欢声笑语,指指点点。
在木枷上那一排垂头丧气的脑袋中间,林玉婵忽然看到一个脸熟的面孔。
他不似其他人那么蓬头垢面,只是容颜憔悴,眼神却还豁亮。他用力扶着木枷边缘,手背上有几道碎石划出的口子,已经结痂了。
“苏敏官,”衙役朝他吐了口烟叶,拖长了声音念道,“天地会叛匪,示众三日之后便即解送进京——杀头!”
百姓们“哗”的一下,低声跟读:“杀头!”
林玉婵难以置信,耳边轻轻地“嗡”了一声,脑海里闪过一排画面:乱石坑里的灰土,教堂前的施粥牧师,“匪首金兰鹤”的那颗血淋淋人头……
助人为乐给她收尸的这位小兄弟,看着眉清目秀人畜无害,也是“叛匪”?
他叫苏敏官。
这堂堂大清国,“含匪率”也太高了!
苏敏官用力从铁链的缝隙里伸出手,朝那衙役挥来挥去,义正辞严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兄弟犯了什么事,但小人我真是冤枉,我不过是帮人收了个尸,就让你们糊里糊涂地捉了来,吃了三天的馊饭。上京鸣冤那是肯定的,皇上那么英明,必定能看出我苏某乃无辜牵连的良民,定然会为我鸣冤昭雪——干脆我现在就鸣冤,诶,有没有好心人帮我敲一下那个鼓……”
虽说是鸣冤,但他也不像旁边几人那么丧气,也没有弓腰磕头,只是据理力争,给自己辩护。
他一边说,一边无意间往鸣冤鼓一瞟,忽然一怔。
鼓后面露出一片小小衣角。小姑娘身量细,不特意往那个方向看不会发现。
倒是没认出她。林玉婵“死而复生”,虽说依旧满脸病容,至少跟当时的死人样大相径庭。
他只是奇怪。鸣冤鼓后头怎么还藏人呢?
林玉婵正愣愣地看着他诉冤,突然两人目光对上,她立时一身冷汗,耳朵尖发热。
这要是被人发现她就完蛋了。慌忙把食指竖在嘴边,朝他轻轻摆手。
苏敏官也反应得快,事不关己地收回目光,看向人群里一个貌似德高望重的老头,口中继续滔滔不绝:“……这位老先生给评评理,放了我大家皆大欢喜,知府老爷也省得麻烦,是不是……”
林玉婵轻轻出口气,抹掉一把汗。
其他犯人们终日缺水少食,体力都是能省则省,就连“冤枉”喊得也颇为敷衍。只有苏敏官这么一个话多的,衙役们在街上呆久了也无聊,当即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烂仔,你继续编!五仙门外乱葬岗里埋的都是砍头的叛党,你要真是良民,没事往那里去做甚?大家说说看,这个苏敏官给叛党收尸,即为叛党同伙,没错吧?”
围观众人哄笑:“长班说得对。”
苏敏官气馁了些,朗声道:“我不是给叛党收尸,我是偶然路过,看到那里有个病死的细路女,古人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也许久没做善事了,就鬼迷心窍,想把她弄到义冢去。没想到细路女半途活了,吓死个人……”
衙役更笑成一团:“叛党就不能有女的了?你跟女叛党来往就无罪了?——你说她不是叛党,那她人在何处,你倒是找来对质啊。”
苏敏官怔了一怔,道:“让我放在南关增沙街的礼拜堂了,不知道如今在哪。”
衙役脸色转阴,拖长了声音道:“你明知洋大人有治外法权,就算长毛匪藏在里头,咱们都不能进去搜。哼,你拿洋人当挡箭牌,其心可诛啊。”
围观人众纷纷道:“这人满口胡言,眼见是叛党无疑了,老爷们不必跟他枉费口舌。”
众人群情激愤,都觉得这个苏敏官的狡辩漏洞太多,简直侮辱自己的智力。
林玉婵被挡在厚厚一层看客后面,目光穿过一束束粗细不均的辫子,打量那个倒霉的苏敏官。
尽管容颜憔悴,头顶的乱毛炸上天,但他却依旧淡定从容,在身边一众黑粗悍匪的衬托下更是显得五官精致,不似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