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哈迪夫人在街上跟警察起了冲突,混乱中踢倒教堂前几盆名贵花草,抓伤几个人,于是被逮捕归案。看在她故去贵族丈夫的面子上警察没为难她,只是请了牧师,劝导她为妇之道,希望她迷途知返。
三天过去,牧师气走五个,消息也不知被哪个三流小报登出来,引发上流社会不满——怎么可以拘押体面的贵族遗孀,还放照片!
警察不敢真投她入监牢,正棘手。正好来了大清公使馆的参赞,宣称跟这位夫人有旧,可以帮忙劝导。
虽然清国不是什么世界强国,但英国人讲礼仪,讲法治,对这些守规矩的外交人员还是很客气。
于是正如林玉婵推测,警局当即就坡下驴,将哈迪夫人训斥几句,甩了这个烫手山芋。
爱玛·哈迪在女仆的帮助下重整妆容,逐渐平复情绪。从更衣室出来,拉着林玉婵说个不停。
“《申报》?没听说过……没有人记得E.C.班内特了?这些喜新厌旧的俗人……对了,上海的外侨还在赛马吗?‘玫瑰木法餐厅’还在吗?啊,奥尔黛西小姐去世了,上帝保佑她……你还在做买卖?我的上帝,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你会破产……还有我们帮她打官司的那个……对了,德文呢?哦天哪,真是不幸……”
林玉婵平静地告诉她,郜德文因时疫去世。不过在她的监督下,玉德女塾如今已有两家分校,上百学生,开学时都会朝她的画像行礼。
昔日那朵差点夭折了的戎装玫瑰,一生的成就却是文化教育事业。
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 。随着年龄渐长,身边熟人开始离去,又会不断结识新的朋友。十九世纪的居民对此习以为常。
哈迪夫人唏嘘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客人。赶紧站起来,朝徐建寅盈盈一礼,又有点迷惑。
“也谢谢这位先生仗义相助。你是露娜的丈夫?变化挺大呀,呵呵呵……”
徐建寅一蹦三尺高:“我我我我不是哈,我孩子都三个了……我是使馆参赞……”
他记得年少时曾经在林玉婵的住所见过这洋姑娘几面。但显然她早把他忘了。
徐建寅不禁感慨岁月催人老,逝者如斯夫。如今的洋姑娘,眼角生纹,满面风霜,身材有点发福,沾染了世俗烟火气。
哈迪夫人很快忘记尴尬,转而笑道:“外交官?那么中国政府是打算支持英国的妇女参政运动了?太好了,十分欢迎!我们计划……”
徐建寅回头看门,连朝林玉婵使眼色。
跟英国的“反贼”混在一起,再呆下去他这参赞职位不保啊!
“这茶真不错,”林玉婵接过女仆递来的茶,不动声色打断哈迪夫人的话头,“印度大吉岭。不便宜吧?”
“可不是,”哈迪夫人笑道,“真怀念在中国的日子,几个便士就能喝到优质的好茶,还有你做的点心,清淡有味,不像伦敦餐厅里的甜品,简直跟糖有仇……唉,现在可不敢随便花钱啦。”
她如今全靠遗产生活,但社交圈子摆在这,也不能失了体面。所谓的“不敢随便花钱”,不过是少买一件珠宝,少养一盆名贵的兰花而已。省下的钱全用来搞事业,依旧入不敷出。
林玉婵忍不住问:“那,钱花完了怎么办?”
哈迪夫人无所谓地一笑:“那我就写小说赚稿费去。”
林玉婵:“……”
这年头当作家没出路,连巴尔扎克都要靠委身富婆才避免饿死。爱玛·哈迪人生经历丰富,走遍半个地球,进过法庭进过局子,可在某些方面,仍然是不谙世事的小女生一个。
林玉婵问:“你丈夫没有信托基金……嗯,保险年金什么的?可以每年有固定收入的那种?”
哈迪夫人脸色暗下来,摇摇头,“他去得突然,什么安排都没留下。我们的款子都存在银行。有几个自称是理财顾问的家伙想要替我打理,但我觉得都是骗子。”
林玉婵放下茶杯,严肃道:“如果你相信我……”
……
傍晚,天色转冷,天空和工业区灰成了一个颜色。林玉婵放下一沓厚厚的理财计划,和哈迪夫人拥抱告别,各自留了现今的地址,约定定期通信。
徐建寅跟她一道乘马车,回到位于波特兰坊(Portland Place)49号的大清驻英国公使馆 。
“林姑娘,我老佩服侬,到处都有朋友。”徐建寅打发走印度保安,感慨道,“他们英国的太太也真是不简单,遇见捕快都不怕的……不过我就不明白,这英国连国王都是女流,还说女人没有参政权,也不知在争什么。真是闲的没事,一点规矩也没有。”
林玉婵微笑。不接这话茬。求同存异,要是她用二十一世纪的标准要求身边所有人,友谊的小船得炸得满天飞。
起码徐建寅在她的洗脑式劝说下,力排众议,没给他女儿缠足,这她就很满足了。
公使馆有招待客人的套间,有弹簧床、炭炉和地毯,还装着一部近年刚刚投入使用的电话。不过功能十分有限,只能在公使馆楼上楼下的范围内使用,请人下来开个会什么的。
徐建寅把这间屋早早给她留好。林玉婵摸出钥匙,先从信箱里中取信。
“令爱今年十岁了吧?”她忽然抬头微笑,蛊惑道,“要不要送来美国念书……”
徐建寅一个激灵,尴尬摇手,谦虚道:“哎呀,这怎么行,她不行的,自己压岁钱都数不清,一点也不随我,我老头疼了……”
观念的改变不是朝夕间事。林玉婵不着急,一边拆信一边继续忽悠:“美国生活很惬意的,如今有常设的基金会,也不会缺了她衣食。我每年还会带她们去滑雪……”
她得意地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从美国远道寄来的照片,展示给徐建寅看。
如今她中美两头跑,跟苏敏官一直以来的约定,孩子在谁手里,一律一个月一张相片,不许省钱。
这才来伦敦几天,这个月的照片已经来啦。
不过,才瞟一眼,她笑容凝固。
黑白相片的背景是新英格兰地区的茂盛森林。苏敏官双目如星,挺拔站立,穿着西式夹克猎装。他肩膀上挎着一柄神气的双管猎`枪,背后一顶露营小帐篷。
在他身边,一溜烟排了仨孩子。最高的那个是她的崽子林幼华,吃力地举着一柄和自己一边高的猎`枪,脚下一只野鸡;旁边两个小点的中美混血男孩,也都兴奋地举着小手`枪,还拎着个奄奄一息的野兔子!
几个孩子兴高采烈,隔着一道英吉利海峡,仿佛也能听到笑声,显然已经玩疯了。
而照片里笑得最欢畅的那位,年纪比三个崽子加起来都大。不难看出,这趟狩猎之旅是谁带的头,谁玩得最欢。
林玉婵耳边嗡的一声,当即火冒三丈。
“你、教、他、们、玩、枪?!”
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趁她不在,要上天了!
这加州义兴公司的霸道总裁,北美致公堂的龙头大佬,有这时间去搞点黑恶事业不好嘛?
她不指望自己的孩子八岁时能刷奥数学编程,但最起码,不用这么早就开始准备革命吧?!
翻过来,照片背面几个毛笔字。
“摆拍。空膛枪。”
她这一口气端着,不知道要不要松。
她不太确定,征求旁边人的意见:“你看像吗?”
徐建寅赶紧说:“肯定是摆拍,摆拍。我早看出来了。”
林玉婵收起相片,擦擦额角的汗。
料他也不敢伤她的崽崽,哼。
不过再提到送女儿去美国时,徐建寅态度明显坚决起来,显然对那杆猎`枪心有余悸。
“不不,还是请人在家教的好。我……我舍不得嘛,嘿嘿。女孩子不能心太野……”
林玉婵白他一眼。他自己都跑到外国乐不思蜀了,还说舍不得娃?
都怪姓苏的。她想,回去跟他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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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旧金山1906
早春的花香浮动在金门公园上空。天色未朗, 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明亮的星辰。
不知从何而起的一声闷响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紧接着,星河倒转,地动山摇。
轰隆隆, 轰隆隆……
人们甚至没来得及尖叫。地面上巨大的裂缝劈开了市政厅, 摩肩继踵的高楼轰然倒塌, “彩绘石雕旅馆”的升降梯乍然落地。共济会的墓园里,诺顿一世皇帝陛下的古旧墓碑裂成数块, 呼啸着砸向山坡下的教堂。
1906年4月18日凌晨5点12分, 一场里氏7.8级的大地震,震醒了整个美国。仅仅75秒后, 繁华的旧金山已经满目疮痍。
穿着睡衣的市民蓬头垢面地跑到街上, 惊恐地看到,熟悉的建筑街景不复存在。残砖碎木下压着无数来不及逃出的人。整个城市血肉模糊, 在残肢和尸首中呻`吟。
位于市中心的、昔日热闹忙碌的华埠街道, 瞬间成为一片废墟。死一般的寂静中, 火苗从残破的木料中蹿出,从卡尼街开始, 沿着加利福尼亚街和沙加缅度街蔓延。
“救命啊——”
由于排华及歧视, 这些华人聚居的街区稠密而拥挤, 没有任何消防设施。大火很快连绵, 华埠成为人间地狱。
躲在废墟里瑟瑟发抖的难民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小脚的妇女背着娃娃,健壮的华工甩着头上淋漓的鲜血, 负着受伤的同伴, 抱着废墟里抢救出来的衣物钱财,流着泪, 蹒跚向前。
“冯如,快跑!”
有人大叫。
那个二十多岁的广东房客, 被压在衣柜下,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第一反应却是奔向火场,简直是失智了!
“我不走!我的机器……”
板屋后身的仓库里,堆着无数机械零件:钉好的木材、蒙布、橡胶轮胎、半成品发动机、无数图纸和模型……
冯如疯了似的,一箱箱抢救这些东西。
“我的飞机……呜呜,我的飞机……”
“人都唔得,还飞机!”
直到火焰灼伤了他的手。有人把他连滚带爬地架出去。
……
六成的市民无家可归。华人、黑人、白人拥入高处空地,不分你我地惊吓成一片,望着城内肆虐的滚滚浓烟。
甚至有传言,说保险公司不赔偿地震损失,但是赔偿火灾损失,于是不少人回到废墟放火。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旧金山面目全非。
失灵的市政府开始磕磕绊绊地运作,分发帐篷、水和面包。
但,没有华人的份。这些给美国交税、为美国建设而出力的中国移民,《排华法案》不承认他们的公民身份。
大清驻美公使梁诚星夜赶来,喘着气告知大家,朝廷已通过电报得知灾情,拟拨款数万两白银,用来救济受灾华侨。不过钱还在路上,让大伙先坚持一下。
排华分子丧事喜办,趁机庆祝华埠的消失,呼吁把这些无家可归的“黄祸”趁机都赶走。
“最好把那个姓苏的奸商一并震死,看他再在城里嚣张!”
话音未落,听到远处车轮声。一队华人力夫推着板车,挑着担,艰难地翻越废墟,赶来金山公园,熟练地架起帐篷和桌子。
他们的容色也十分狼狈,有人的头发被烧没了不少,脸上结着新痂。但人人精神抖擞,脏兮兮的号服上印得明白,“加州义兴商贸运输公司”。
“很抱歉,未能如诸位的愿。我家老板正在太浩湖(Lake Tahoe)度假呢,一根头发没掉,明日便能赶回——喂,排队登记,不要挤,唔该!”
最后一句是朝着华人难民们喊的。在哀鸿遍野的震后湾区,义兴公司不知从哪搞来了珍贵的腌菜、白米和茶叶,正在开火给华人们煮茶煮粥,香味很快飘了出去。
叽叽歪歪的白人咽了咽口水,瞪一眼那发话的中国人。他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一身壮实筋肉藏在长衫里,眉宇间一股隐约的狠劲,一看就是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不好惹的货。
遂噤声,咕哝着走远几步。
梁羡冷笑一声,继续招呼华人来领物资,协助登记死伤者姓名。
他执掌加州致公堂也十几年了。苏敏官说要锻炼年轻人,早早就卸了龙头老大的位置,自己专心做生意去。不曾想,大佬就是大佬,旁人一提起华人社团,脑海里最先跳出的名字还是他。
梁羡不气馁。在洪门,资历是攒出来的。这一次天灾,就是他独挑大梁的责任所在。
当然大伙也都认识他。大埠的华人一半都是交会费的,见了义兴公司如见亲人,捧着粥跟他打招呼,感激不尽。
“梁爷安好,公司安好,我哋也安好!只是屋企都烧掉了,唉……”
只有一个浓眉大眼年轻人,稀里呼噜喝着粥,愣头愣脑地打听,这个看着很厉害的角色是谁,做什么的。
梁羡走到他身前,拱手。
“你是冯如吧?”他微笑,“广东恩平人,刚从纽约搬来的机械师,欢迎……堂里每年办恳亲会,今年还没来得及邀你参加。别客气,来了大埠就是自家人。有什么困难尽管讲,入不入会都是一样的。”
冯如回首,望着烧成焦土的华埠,苦笑着点点头。
从三年前,亲眼目睹莱特兄弟飞机升空,他就立志要造中国人自己的飞机。美国不让华人进高等学府,他就去纽约半工半读;莱特兄弟对自己的技术严格保密,他就买来报章杂志,自己从头开始画模型。没有经费,就用自己多年打工的积蓄,甚至卖掉新婚妻子的首饰,夜以继日地钻研、试验……
三年心血,今日付之一炬。
冯如望着眼前这位同样憔悴的洪门大佬,突然失控,嚎啕大哭。
公园里的华人几乎个个在流泪。梁羡拍拍他肩膀,转头去安抚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