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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的华人并没有被灾难打倒。在埋葬了亲人之后,他们开始重建家园。
趁着地价低迷,义兴公司趁机大举收购地皮,作为洪门产业,盖了更加防火的砖瓦房,并且利用自己缴税大户的身份,说服市政府在其中安装了消防栓和水龙。然后,再以几乎白送的低价,租赁或贷款卖给从前的华人居民商户,狠狠打了那些鼓吹“趁机把中国人赶出去”的嘴脸。
洪门威望空前,势力比以往更甚。人们谈论致公堂时,开始先提梁爷,再提苏老板。
不过灾后重建事多,梁羡也头疼。
义兴公司出钱,给每户受灾华人提供现金援助,帮他们重启生意。
中国人狡狯,感激之余,不免来了许多浑水摸鱼之辈,谎报损失和伤亡,企图骗取更多援助。大火烧毁了不少人的移民和身份文件,有人从受灾不严重的外埠赶来,或是冒充死者家属来领钱。有人甚至威胁,若洪门不发钱,就去市政府告发他们违法乱纪,去公使馆告他们阴谋叛国。
梁羡本来就不是好脾气,一上午连恐吓带威逼,吼走了十几个人,望着窗外依然矗立的废墟,狠狠喝光一杯茶,茶杯摔碎在地上。
旁边的义兴公司账房吓得一哆嗦:“梁爷,消气。”
“中国人算计中国人,像什么话!”梁羡怒吼,“义兴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么!”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铁路工地上滴血流汗的日子。有一次在内华达,他所在的小队受够了欺压,好容易鼓起勇气闹罢工,却被另一队华工冷嘲热讽,趁机超额赶工,抢了他们的活计,把他们的罢工搞成了笑话。最后领头的被开除,他自己挨了鞭子。两个月没工钱拿。
几十年了,没长进。
不过反观大洋彼岸的祖国,还不是连年的内讧和乱斗,只知道恃强凌弱、盘剥弱者,对外倒是唯唯诺诺,赔尽小心……同样是几十年没长进。
账房叹气:“人穷志短,大家都穷怕了。”
正烦躁,有人敲门求见。
“梁爷,”冯如也学着旁人的口吻,腼腆地朝他拱手,“我想……想贷款。”
“做什么?”梁羡正没好气,问,“贷多少钱?”
所谓贷款,其实就没指望对方还钱。大火让许多华人都成了黑户,信誉全靠自觉,到时赖账走人,谁也找不到。
冯如坦然开口,说要三千美元。
梁羡当时就火冒三丈,沉着脸,做个送客的手势。
旁人一百块就能重新把生意做起来,他是谁家大老板,开口就三千,真当他们是开善堂的呢!
冯如不卑不亢,解释道:“我不能放弃。我要重建我的机械厂,等造出飞机来,我就回纽约做工程师,每月攒薪水,这些钱悉数还清,绝不拖欠。”
梁羡:“飞机系咩?”
冯如见他不了解飞机,一下子激动起来,抓起桌上的纸笔开始绘图。
账房:“诶,别乱画,用这张……”
“就是用内燃发动机制造飞行器,可以自如驾驶……如今朝廷腐败,军政无能,日本俄国在我国土上肆意开战,中国全无国防之力。朝廷只知买军舰,一艘耗费数百万银钱。而飞机价廉省工,用处更大。如果能有数百架飞机,甚至千只飞机分守各港口,内地可保无虞。……”
冯如说着,不觉手舞足蹈,眼里发光。
梁羡皱眉,和账房先生对望,好像听了一场荒腔走板的戏。
这一上午,他们已听了无数类似的故事:自己的生意如何要紧,手头的事业如何伟大,万不能前功尽弃,请梁爷务必施以援手……
而这位冯工匠,想象力尤为丰富,简直是把西人科幻小说里的东西当真了。
“是了,”账房想起什么,悄悄告诉梁羡:“西人确实在造飞行器,不过成功的少,失败的多,还出过不少人命。有些地方都立了法,把这玩意禁了。”
而面前这个二十余岁,全靠自学成才,连个正经拿得出手的样品都没有的机械师,看起来文质彬彬,野心也太大了点。
梁羡抬手打断了冯如的话,淡淡道:“既然是有助于国防之事业,何不向公使馆申请经费?他们有四万两赈灾银两,如今应该已经到位。做得好了,混个官当当也不难。找我们是屈才了。”
冯如脸色微红,低声说:“就是因为朝廷里没人愿意见我,我才……”
梁羡冷笑,心里接话:你才拿我们当冤大头。真是看得起我们。
三千美元,可以救济几十个华人家庭。他不打算在这个疑似骗子身上浪费时间。
冯如看到梁爷的脸色,低头苦笑,准备告辞。
这种脸色他不是第一次见。三年来,他无数次资金耗尽,无数次向华人同胞筹款,所见皆是同样的神色。
这不能怪他们。谁能相信,中国人竟能靠自己的力量,独立造出飞机呢?
账房先生收拾冯如绘出的简易图纸,打算还给他。冯如摆摆手,表示你们留着吧。
正转身,忽然,听到门外有人轻声唤,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
“阿羡。”
只见方才还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梁爷,听了这声唤,脸色立刻恭谨起来。
“林夫人?你们回了?没受伤吧?”
冯如看着门外一闪而过的裙角,心里嘀咕。
难道是比梁爷更大的大佬?
“他有点擦伤,不碍事。”门外的人跟梁羡轻声寒暄,忽然,话锋一转,“那个工匠,我建议还是资助一下。我知道风险大,这钱我私人出。我会卖掉一些股票,下周一钱就能到账。然后去奥克兰再办个筹款会。你先让人去支款子吧。”
梁羡低声反驳:“夫人,师母,你年纪大了,不知世情险恶,如今骗子花样多,不比你当年……”
“好好,就算是骗子,我就当赌博,赌输了我甘愿。”女人带笑说,“你告诉他,不要想着还钱的事,只要能造出飞机来,钱不是问题。”
冯如隐约听着他俩对话,心里七上八下,最后定格在一个狂喜的位置上。
忍不住隔空喊:“我会的!一定会造出来的!谢谢梁爷!谢谢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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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9月21日,在经历了无数实验、受伤、试飞折戟、厂房大火之后,冯如在奥克兰再次驾机试飞。这一次,飞机摇摇晃晃地翱翔了2640英尺,然后缓缓降落在草坪上,比莱特兄弟的首飞纪录还要远1788英尺。
围观的华人和西方记者目瞪口呆。许久,才爆发出阵阵欢呼,将走出驾驶舱的冯如高高举起。
这是中国人自主研发制造的第一架飞机,仅晚于莱特兄弟六年,技术上甚至超越了后者。当场就有记者激动地发电报,宣称:“在航空领域,中国人把白人抛在后面了!这是东方莱特,是个机械方面的天才!一定要把他留在美国,不能让欧洲抢走!……”
梁羡跟着别人欢呼几句,摸摸自己的糙脸,觉得有点疼。
偏偏有人还不给面子。林玉婵挤过人群,用力一拍梁羡的肩膀,小女孩一样,得意地宣布胜利。
“如何,梁爷,我没睇走眼吧?”
梁羡端着架子,一如少时那样倔强不服气。
“这次算你运气好。”他爽快认栽,“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人老了容易轻信,您还是得小心骗子……”
正说着,手下老幺来报,说檀香山分会来筹款的那个姓孙的,还在会堂里赖着呢。
“啧,又是个骗子。”梁羡朝林玉婵拱手告辞,“我去打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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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纽约1907
“所以, 林小姐,冒昧问一句,您的职业究竟是……”
年轻的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手里捧着一盏滚烫的乌龙茶, 有点紧张。他坐在一张(在他看来)造型奇特的中式太师椅上, 余光环顾四周, 不太熟练地吹着茶盏里的浮沫。
这是一间布置得很有异国情调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他看不懂的中国字画,门边堆砌着红色的小神龛, 熏香的味道倒也怡人。黄花梨木桌上有钢笔和墨水瓶, 也有毛笔和砚台,摆得赏心悦目。
办公室外, 东方面孔来来往往。他们职业和阶层各异, 经过门前时,会朝里面拱手致意。
他对面的广式绿色扶手沙发上, 双腿交叠, 放松地坐着一位东方美人。她的年纪比他大些, 衣着却是十分前卫——披着一件近年才流行起来的浅灰色仿男式双排扣西装大衣,套一袭简约的墨色窄裙, 没有束腰, 而是大胆地露出自然流畅的曲线。
罗斯福知道, 在纽约, 敢这么穿的女人,一般是极少数受过高等教育的白人事业女性。然而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东方女子这么打扮。
他的外祖父曾在中国经商, 通过茶叶和鸦片大发横财;他的家里收藏了不少关于中国的照片, 那上面的东方妇女,盘着头发, 穿着宽松的袄裙,踮着不正常的小脚, 神态顺从而谦逊。
出于礼貌,更由于对方是潜在的金主,这位林小姐的容颜他不敢多看。但相谈甚欢一个钟头之后,罗斯福还是忍不住发问。
“……当然,我看过您的名片,您是拉德克利夫学院最高荣誉毕业生、访问学者,算起来敝人也算是您半个校友。但……但敝人的专长是公司法方向,并不擅长为您的慈善事业……”
“华人会堂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慈善事业。我也并非它的唯一话事人。”林幼华打断的话,她说英文时带着极轻微的西部口音,“如果你有认真听取我方才的介绍,就会知道,我们纽约致公堂自成立以来,一直致力于防止本地黑帮迫害华人,以及组织工商业劳工联合。虽然它是注册非盈利组织……”
“实际上利润丰厚。”罗斯福在心里接话,“几万个华人会员,十几个城市都有分支,哪怕每人一美元会费——它就是个东方版的共济会……哦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还不走?”
也许是因为,一个实质上的华人黑帮,居然在报纸上刊登广告,正儿八经地雇佣法律顾问,而且面试到了他这个哈佛高材生头上,罗斯福觉得有必要来长长见识。
更何况,他们给出的薪资确实很优厚。对他这个新婚燕尔,需要负担一个妻子和两个婴儿的年轻男人来说,可谓一项无法拒绝的交易。
但罗斯福还是十分谨慎,轻声再确认:“林小姐确定,您的这个……非盈利组织,所做的都是符合法律规范的业务……”
林幼华嘴角微翘,笑而不语。
她生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五官端严而柔和,初看是典型的婉约茉莉。然而那双轮廓分明的、杏仁般的眼睛里,始终盛着三分凛冽和孤傲,让人在跟她开口搭讪之前三思。
罗斯福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尴尬地咳嗽一声。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比市面上高出三成的薪水,不用问也知道,这“溢价”到底是买什么的。
“Ghee-Kong Tong。致公堂……”罗斯福喃喃重复这个名字,问,“是您起的?”
林幼华摇头。其实她也不太喜欢“致公堂”这个名字。以前的“洪顺堂”顺口些,但早在她很小的时候,苏敏官试图模仿共济会,将“洪顺堂”注册为旧金山非盈利社团组织,立刻被大清公使馆盯上。不得已,换了个皮。林幼华说惯了英文,觉得这几个字有点拗口。
近年她在纽约独闯开堂口,早就寻思给这组织改个名,换换那些老旧的规矩。
譬如,聘请一个正规的法律顾问,至少做到表面光鲜,不能跟那些意大利黑手党一个德性。
梁羡在旧金山那边经营得风生水起,大地震后更是威望空前。林幼华才不跟他比呢,她决定走现代化道路。
都二十世纪了,大家要讲法律,不能老讲什么同乡义气。
“那,”罗斯福忽然又问,“你们和清国政府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和驻纽约公使馆相隔那么远?据我所知华人喜欢抱团……”
“如果你担心的是政治风险,罗斯福先生,我的回答是,风险已经包含在薪金里了。并且我可以保证,在我这里,除了风险,也有机遇。”林幼华朝桌上的文件点点下巴,抬头看钟,“抱歉,半个钟头后我另有会客安排。”
罗斯福轻声笑道:“所以这也是您打算雇佣正规律所的原因之一?可以底气十足地跟清国公使馆打交道、捞人、上法庭?以及……从事一些按照清国法律可能会丢命的颠覆活动……”
林幼华微笑,拿起桌上一本倒扣的中文书,继续读起来。
这个罗斯福话有点多,但是……专业素养还真不错。
面试的几十分钟里,事事都讲在点子上。
其实她本没想雇佣这么年轻的律师——原先拟的名单里,都是三四十岁的成名律师,个个战绩丰富。而罗斯福连法学院都还没毕业,只是提前通过了纽约律师资格考试,倒说明他天分不错。
而且要价便宜。
不过这么大的事,林幼华不敢擅专,还是习惯性地拍了个电报,列了一排人名,征求林玉婵的意见。她在东海岸人脉广,熟悉这些律所的风格。
林玉婵当天就回电,坚决看好富兰克林·罗斯福。没有原因。
林幼华捧着电报失笑。又是她那奇怪的“直觉”。
几轮面试下来,林幼华暗自懊丧,为什么没有继承这份“直觉”。
罗斯福真的很不错。
就看他敢不敢接这个活。
挂钟嗒嗒响。五分钟后,罗斯福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扣上礼帽,抱歉地朝她鞠躬。
“林小姐,很遗憾,我……我觉得我的资历不能够胜任共济……哦不,致公堂的法律顾问,望您另择高明……”
林幼华不以为忤,友善地微笑点头,戴上自己的丝质小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