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大花园变成小院子,院子里的人丁越来越少时,当老爷破天荒地把她叫到外堂,让她拾起荒废多年的本事陪局时,喜宝看着一桌子男客的眼神,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她被灌了一斤白酒,不忍吵醒熟睡的小白,就在外面吐了一地,清理好自己之后,眼前发黑,没力气站起身,靠在墙边哭。
有人把她扶起来。是老爷的贴身小厮阿财。他含泪告诉她,说苏家已没救了。长毛势旺,朝廷需要军费,苏家的钱财就是罪过。老爷的脑袋多半保不住,女眷和孩子多半全得发卖为奴。
喜宝慌乱无措。
阿财又忽然跪下,说他仰慕九姨太多年,愿意带她远走高飞,不在这活棺材里陪葬。以后他会疼她,一辈子对她好。
喜宝拒绝了。她不能丢下她的小白。
阿财又说,可以带小白一道。他有相熟的船工,可以讨一艘船,带她母子逃去香港、澳门,或者随便什么小村落。男耕女织,把孩子平平安安地培养成人。
“小的虽没用,至少有一身的力气。粗茶淡饭,能让你们顿顿吃饱。”
喜宝发呆半夜,开始收拾房里细软。
她也不知自己仅剩的这些首饰衣服值多少钱,但买几十亩田,应该足够吧?
府里陆续有人逃,老爷派人守了门。阿财很小心,分批把细软箱笼偷运出去,说好一个时间和地点,让她先上船躲起来,然后他再把熟睡的小白抱走。
“小少爷脾气坏,若知晓咱们的谋划,多半会犯倔不走。夜间奶娘寻他不着,也会声张。不如趁睡着,半夜悄悄的带走,这也是为他好。”
喜宝点头。她实在也不知该怎么向小白开口。
最好他一觉醒来,已经身处平安明亮的新家,到时如何怨她,她也心甘。
到了约定的日子,天降大雨。喜宝穿好厚衣,紧缠脚布。
她溜进厨房,犹豫再犹豫,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猪油拌饭。
猪油是冷的,带着油腻的腥味。饭也是妹仔吃的糙饭,夹着砂子粒。她一口接一口,咂摸得津津有味。
阿财说,以后要把她养得胖胖的,再生好几个大胖小子。
喜宝鼓着腮,嚼着喷香的饭粒,眼泪掉进饭里。她想,她有小白就够了。
不过,猪油拌饭是真的好吃啊。
肚里暖暖的。她感到四肢百骸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房里的值钱物件已经被她搜刮空了,只剩那个金镶玉长命锁,喜宝把它挂在熟睡的小白颈上,亲了亲那柔软的小脸蛋。
然后,拿出一辈子的勇气,奔出了小院的后门。
她没锁门,方便阿财回头来抱他。
喜宝走了这一辈子最长的路。雨水浸透了她的鞋,脚底钻心痛,头发湿得不像话,纤细的腰挂不住厚重的裙子,走几步,摔一跤。恶犬在她身边吠。到最后,裹脚布在身后散落长长的一条。她干脆除掉。脚趾间的碎骨在肉里摩擦,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脚下的雨水染成了淡红色。
她想着小白的睡颜,咬牙前行。
终于,听到阴森森的水声。黑黢黢的珠江畔,举目一片虚无。
风大雨大,江边没有船。也没有人等她。
喜宝慌了,大叫:
“阿财!”
“阿财哥!”
……
终于,有人睡眼惺忪地从岸边小屋里探出头,骂了一声。
“哪家婆娘在这号丧,我报官了!”
喜宝颤声:“阿财……”
“那个肉鼻头的阿财?嗐,傍晚间就乘船走啦!带好几个大包裹!你寻他做咩?……”
喜宝听不进后面的话,整个人仿佛四分五裂。脚心好似钻进两条蛇,噬她的心。
身后有人跑来,厉声唤她。喜宝闭眼,一头冲进冰冷的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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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被捞起来,昏迷着,浑身滚烫。
老爷震怒,命人把她打得体无完肤,只留一张白般瓷脸。
腐烂发臭的双脚被重新缠住,缝紧,洒了浓郁的香粉。然后塞进轿子,卖了不知几十两银子。
她已感觉不到轿子颠簸。弥留间,忆起自己“出嫁”的那一天。
人都说喜宝命好,生来是倾城绝色,一辈子锦衣玉食,嫁的是富贵王孙,因着母凭子贵,就算死了,也是个能进家谱的正经的夫人。
虽然她一辈子只痛快吃过一顿饭。
也再没有见到她的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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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章 广州2021(1)
小白来现代啦!
这段故事的设定如下:婵婵已经在旧社会过完了一生, 回到了现代,成为一名普通大学生。她隐约有那一辈子的记忆,但心态还是20岁的心态, 不是老太太。
小白则是在24岁的某一天, 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来到现代的广州。他还尚未经历清末民国的种种巨变,对世界的认知停留在1866年(就是跟婵婵做棉花期货大赚特赚, 义兴重开的那年)。
当然一切都是YY。婵婵未必能回到现代。小白对这些奇遇也不会有记忆……梦醒后继续在大清奋斗, 不会影响正文剧情。大家就当这是两个独立的平行世界吧。
(婵婵的样子,设定古代现代都一样。可以这么理解:她穿到大清之后, 由于营养不良和重病, 外貌和高中生婵婵颇有差距。但随着她恢复健康,发育成长, 女大十八变, 就和现代的模样越来越像了。在小白眼里她没有太大变化, 立刻就能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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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没人穿这个了?”
苏敏官低头看看自己的藏青色洋布长衫,不太确定地问。
“嗯……除了演戏。确实很少有人穿。”
林玉婵耐心地回答, 跑到床头充电座拔下手机, 给他看了几张校园随拍。
他抬眼, 目光在她肩头锁骨附近停留片刻, 眼尾挑出一丝笑意。
“街上女仔都这样穿?”
“也不尽然。”林玉婵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的“特价清仓法式高级感初恋风吊带连衣裙女”,一本正经说:“天冷的时候还是会披件外衣。不过现在地球变暖, 广州冬天也冷不到哪去。”
他将这个真相消化许久, 忽然又注意到她的脚。十根白白净净的脚指头,穿在米白色一字带休闲小凉鞋里。
一眼看出:“不是做的。鞋厂批量产的?”
林玉婵点点头, 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
既然是批量生产的巨大码女鞋, 说明满街的女人,都已经不缠足了。
苏敏官轻声叹息,抬头将她打量许久,目光澄澈而茫然。
“阿妹……我想一个人静静。”
时隔一个世纪,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林玉婵蓦地眼眶湿,点点头,给他关上卧室门。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高三暑假一场车祸,让她住了两礼拜ICU;醒来后,多了一些沉重而奇妙的记忆,好像在魂飞天外的时候,过了一辈子。
求生、挣钱、创业、生死攸关、逐渐站稳脚跟、挺直腰板,活成了一个大写的人。而且,好像还有一个特别出众的爱人……
醒来后,接到了录取通知书。身体奇迹般没有大的损伤,她按时到大学校园报道。
有了一辈子商海拼搏的经历,大学的课程对她来说属于闭眼过。教授推荐她和几位学长一起参加“全国大学生模拟企业家创新竞赛”。一等奖奖金十五万,她分了三万。
加上奖学金助学金,和以前勤工俭学的积蓄,银行账户里一共四万七,这就是她如今的全部财产。
因她年级太轻,知名企业给她留了实习名额,过两年才能去工作。这个暑假她原本计划奖励自己一次全国旅行,去看看上海、天津、宁波、武汉、香港……这些自己上辈子曾经拼搏奋斗过的地方。
欧洲美国也想去,不过太远太贵,疫情肆虐,只能以后再说。
林玉婵美滋滋做了行程攻略,谁知天降不速之客。她还没开始订票,就在路边捡了一个男朋友。
她那些模糊的记忆全都苏醒了,一幕幕电影般的片段,潮水一般涌入心头。真实鲜活,仿佛触手可及。
刚把他弄到自己宿舍,就控制不住情绪,趴在床上大哭。
反倒是苏敏官小心搂住她,冷静地安慰:“做个梦而已。你的买卖都还在上海,钱没丢,人没散,明天还要去跟宝源祥签单子呢。阿妹?”
这梦一做就是24小时。林玉婵逐渐恢复状态。倒是苏敏官慢慢意识到,他来到了一个似乎不属于他的世界。
而且短期内似乎不会回去了。
长衫内侧的口袋里,莫名其妙多了个身份证,证件号码440开头,姓名照片都对得上,出生年份1998。林玉婵试着到网上相关机构查了一下,一切真实,真就是凭空蹦出来的,合法的,共和国公民。
“未婚,无业……”她喃喃念叨,“文化程度:小学,哈哈哈哈哈哈……政治面貌:民主党派,啧啧……”
居然还有个支付宝账户,余额里还有几毛钱。
“……怎么还约了个疫苗接种,我都还没约上……”
这世界不仅有bug,而且还会自动打补丁,补得让人啼笑皆非。
既来之则安之。她教他开关电灯空调、使用卫生间和淋浴。苏敏官只知按部就班的做,感觉自己指尖有魔力,来到了西方传说中魔法充沛的秘境。
一切事物都是陌生的。东西拿在手里,十件有九件看不出材质和用途。有些不敢用力捏,事后才发现原来比刀剑还结实;有的以为很重,实际上却轻如鸿毛,他平白用力,差点摔跤……
只有她书架上的几排书最熟悉,翻开来,字也大半能看懂。只是这些汉字和英文组合起来什么意思,他枉有叱咤商海的机灵头脑,也觉得自己智商受到了挑战。
(苏敏官拿的是霍金的《时间简史》)
这个世界不属于他。
他看着林玉婵如鱼得水地操作各种小家电和触屏,刷朋友圈傻笑,熟练地整理那些他看都看不明白的课本。
“阿妹,”他忽然说,“烦你借我本字典。”
林玉婵一怔,捕捉到他语气冷淡。放下手机,看到他眼里一抹刻意的疏离。
像极了过去那个别别扭扭的青葱少年,一次次一厢情愿地试图斩断和她的关系,却一次次在眸子深处暴露了心中的软弱。
她失笑。和他相处一辈子,这点年轻的心事还猜不到。
她歪头瞧他,冷不防踮脚,在他脸蛋上亲一下。
苏敏官眼角那一丝丝冷漠凝固了,无所适从地退了半步。
小姑娘眼角弯成月牙,带笑看他。
“我依然中意你呀。”
他垂眸,许久,轻声说:“没关系,很多东西都变了。”
她点点头,心里说,譬如,我比1866年时更爱你。
“纸老虎,唬人的,”她笑着指指自己的手机和平板,“也就近几年的新事物,你以为我不用学呀?过来。”
要跟上这个时代还不容易,也就需要一颗开放的心。
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当初千辛万苦适应旧社会,反倒更艰难。
苏敏官迟疑着,看着她找出一台旧手机,设置新的指纹解锁。那里面似乎还有一些她的旧照片和信件往来的痕迹。
“没关系,先熟悉一下用法。隐私什么的以后再说。”林玉婵看出他的疑虑,轻松道,“你不要乱操作就行。付款的时候另有支付密码,不用担心莫名其妙给我背债。”
他点头,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些好笑。
世界变了,阿妹还是那个全心信任她的阿妹。
他防谁呢?如今一文不名,没人算计他。
不过要补上一百多年的课,就算以苏敏官的头脑来说也属于大工程。林玉婵灵机一动,旧手机上升级短视频app,给他看全国人民的日常生活直播。
果然,他接受能力飞快。一天下来,总算脱离了冷淡的应激状态。甚至开始自己点视频看,搂着她,学习模仿全国各地人民的口音,逗得她直笑。
不过,这app的算法有点过于智能,没多久就意识到屏幕后面的帅哥天生富贵根骨不凡,最后开始给他推荐各种别墅看房和豪车试驾……
中午十一点半。林玉婵去厨房。
由于要准备比赛,她在校外短租着一个小一居,有个简单小厨房,但她不怎么用。
苏敏官空降之后,极其谨慎,不愿贸然出门。她不敢离开他,于是吃饭只能叫外卖。
谁知猪扒饭送来,小少爷吃一口就吐了,说有怪味。
林玉婵细琢磨。现代食品工业发达,这些廉价的外卖食品,不免使用合成的调味料、香精之类,虽然都符合食品安全卫生标准,现代人可能习以为常,但古人猛然大剂量摄入,舌头确实会不适应。
她不舍得让他一来就委屈,于是自己下厨给他做,调味只用盐和糖。
如今新鲜食材断供。翻箱倒柜,只剩几盒方便食品……
不知何时,厨房门开了。苏敏官看她为难,歉疚道:“你吃得我就吃得。这是什么?我再试试。”
林玉婵果断把几盒螺蛳粉藏到橱柜里。他还敢试这个,怕没有生命危险。
“算了。咱出去找地方吃。你自己用鼻子挑。”
他为难:“我这身衣服……”
“广州人民兼容并包,顶多看两眼,不会大惊小怪的。而且总得给你买新衣。”
网购花时间,而且不好把控质量。林玉婵下定决心带他出门,看看天色,找出防晒霜。
苏敏官:“……”
这白花花、乳胶似的玩意是啥?
不管。阿妹肯定不会害他就是了。
明显是化学合成的香气让他微微皱眉。她的手探到他颈后。他侧头,飞快地啄她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