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睫,眉梢耳根一闪而过的绯红。
这人秉性果然一点没改。还是以前她拉着他涂雪花膏时的习惯……
她忽然跑到衣柜,翻出一身嫩黄色印花棉布旗袍。
虽然款式形制跟以前的旗袍不一样。起码比吊带连衣裙要合适点,配他的造型。要哗众取宠一块儿哗众取宠。
高领,短袖,及膝。是大一时玩票话剧,演《倾城之恋》时准备的。演过几场,话剧社学长觉得她不够有“民国范儿”,演不出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旧时代名媛气质,婉言建议她多读一点相关历史。
林玉婵当即退社。旧社会啥样我不知道?
苏敏官好奇地看着她鼓捣,觉得这衣服中不中洋不洋,有点怪,倒不难看。
林玉婵胀红脸,擦汗:“拉链。帮一下。”
回到现代之后,物质水平极大丰富,看什么都好吃,一不小心就胖了……
苏敏官迟疑片刻,手搭上她腰,小心摸索。
两人呼吸相闻。他好奇地嗅她头发上的樱桃香氛洗发水味道。
林玉婵:“……拉链。”
苏敏官:“……盘扣还是纽扣?”
她才意识到,拉链是20世纪之后的产物。他现在还没见过……
红着脸,教他找到拉链头。他惊讶地研究了半天,开开合合,痒得她直躲。总算拉紧,腰身曲线一下子绷了出来。
他眸色一暗,喉结微微一滑,质问的口气。
“怎么以前不穿这件衣服。”
她刚要笑话他,冷不防头顶的面孔沉下来,温热的气息封住她的唇。他托住她后脑。
“阿妹,我好想你啊。”
林玉婵从头烫到脚,被偷袭得猝不及防,旗袍紧到没法呼吸,手中的防晒霜滑到地上。
她踮脚尖,生涩地和他纠缠。几乎不太记得被他亲吻的滋味了。上一次还是上辈子……
客厅里空调老旧,嗡嗡的忽冷忽热,热出她一身燥汗。
“明明昨天还一起睡。”他的声音一本正经,咬着她唇角,带着一丝迷惑的调笑,“怎么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似的。”
林玉婵:“……”
受不了。他以前这么熟练的吗?
她转身逃走,关空调开门,给他扔个零钱包,让他玩那上面的拉链。
“还想不想买新衣了?”
苏敏官微笑追上。钥匙挂在墙上,是她以往的习惯。他帮她摘下来,顺手放进零钱包,随口问:“如今成衣很贵吧?”
林玉婵笑出声:“量体裁衣才贵呢。成衣么,十几块到十几万的都有。我穷,咱捡两位数的买,唔好意思。”
“远不远?”他对如今的广州地理没概念,“要叫车么?”
“穷。地铁。”
苏敏官第一千零一次听到陌生词汇,不多问,省脑子。
“去哪儿?”
林玉婵拉着他蹦蹦跳跳下楼,回眸一笑。
“十三行……”
他骤然停步,一只脚踏在台阶上,脸色变幻,眼神忽然变得安静而沉重。
“十三行,”他声音有些发颤,“又起来了?还是原先那些么?为什么会重建……”
林玉婵目不转睛看着他,调出手机地图,认真说完后半句:
“广州市荔湾区,十三行服装批发市场。”
--------------------
第292章 广州2021(2)
1856年, 英军炮轰广州城。愤怒的民众烧毁十三行,昔日似锦繁华,彻底化为乌有。
在当年的商馆区遗址处, 立着一个小小的“十三行博物馆”。凤凰花嫣红似火, 在头顶连成一片。
苏敏官看到招牌, 问明“博物馆”是个什么去处,立刻执拗要去, 把买衣服的事甩在脑后。
林玉婵随他。
一对“民国伉俪”到窗口领票, 后头的工作人员惊讶了好几秒。
不过如今的年轻人有个性,穿汉服逛博物馆的比比皆是, 有些还特意挑选跟展品年代相近的衣服。相片照出来, 人如文物,人展合一, 很是吸引流量。
工作人员扶眼镜, 笑道:“靓仔, 哪里买的衫?复原得好好。”
博物馆很小,里面有些历史展板, 介绍当年十三行风貌和中国近代对外贸易。苏敏官还不太适应从左到右的排版, 看得头晕, 于是专心读图。
馆内寥寥几个游客, 朝着他们的身影窃窃私语,猜测是网红来做节目。
“团队呢?摄像机在哪……”
二层收藏了一些清代广州外销工艺品:广州彩瓷、广绣、象牙器、外销扇、木雕家具、珐琅器、漆器等等。苏敏官只是走马观花的一瞧, 就从另一侧下去。
林玉婵心知肚明, 比他小时候见过的差远了。
博物馆是专题博物馆,并没有详细的编年记录。苏敏官默默消化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 并没有多说话。
博物馆外是一个小公园。儿童乐园里的小孩们嬉笑玩耍,老人们扇着扇子坐在树荫下。
苏敏官对博物馆里的珍玩不太感兴趣, 却对着这幅平凡日常的画面出神了许久。
他轻声问:“多久没有战乱了?”
林玉婵愣住。
在旧社会,这道题很好答。五年,十年……记忆里总有那么几次鲜活的兵祸,不是洋人就是匪,牢牢地嵌入每个人的人生记忆中。
她心算2021减1949,又不确定。广州哪年解放的来着……
解放后呢?好像没听说过有人“反攻”到这来……改开以后倒是有飞车党抢包什么的,不过那都是她出生以前的事了。
苏敏官见她没有脱口而出,已经知晓大致的答案。
他不太相信,又问:“是只有广州这样,还是各省都这样?”
这回林玉婵答得很爽快:“全国上下,只有年纪很大的老人,才记得战争是什么样子。”
他冷不丁问:“那也没有洪门天地会了?”
林玉婵失笑:“原版的那个吗?电影里,小说里,各种传说都有。”
乱世的产物注定会留在乱世。在如今的社会里,哪有什么“不揭竿而起就饿死”的情景——穷到一定程度,扶贫干部就会来敲你家的门,押着你养猪养鸭、勤劳致富……
十字路口红灯转绿。苏敏官绷着面孔,迅速将林玉婵拉到路边。
他一路很是警觉。看到汽车电动车远远驶来,都会下意识把林玉婵护住。哪怕她一再解释,这些车辆都会规矩行在车道里,不会乱开的。
他不信:“车子行得这么快,要碾一个人很容易,过后加速逃走,谁也找不到。”
林玉婵忍俊不禁,伸手指他头顶。
“天眼,”这个名字对古人来说很好懂,“底下的一切无所遁形。每辆车都有牌照,天涯海角也躲不过。”
他听完她解释摄像头原理,忽然脸色一红,迅速放开她的手。
林玉婵笑着搂住他腰:“这个没人管!也没人时时窥视你。只有在查找罪案线索的时候,才会有专人回溯检查这些拍到的画面,作为呈堂证供。”
他勉强信了,双目中依旧闪烁着警惕。
在大清生活了二十多年,他早就学会了一切靠自己,不能仰仗什么法律和公正。
但是看她的模样,谈笑间无比的放松。虽然还是那熟悉的脸庞和眉眼,但和过去不一样,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里似乎都充满安全感。
好在十三行批发市场就在不远。这是一整个大型的服装商圈,原则上只做大额批发,将物美价廉的衣服销往全国各地。林玉婵高中时勤工俭学,曾试图应聘档口小妹。虽然最终没成,但她已对这个市场有初步的了解:每年夏天,各档口开始换季清货,商家急于将尾单脱手,只要加几块钱的价,也可以少量拿货,甚至零买。
繁忙的铺位人潮汹涌,整个大厦里的时间流速仿佛都比外面快一倍。各档口外面挂着货物列表,打包小哥和卖货小妹忙如阵风,不时吆喝:
“三件起拿!”
“不支持一件代发!”
“不还价!”
……
大厦另一头,无数物流人员不停歇地打包发货。批发商拉着小拖车,眼神快速逡巡,一旦看准,即刻下手。而少数来看热闹、试图捡漏的游客,刚开口问价,首先被一连串的术语砸晕了,刚想翻看衣服的版型、材质、款式,就被老板不耐烦地赶走。
商家们个个低头忙碌,没人注意苏敏官的异样穿着。
林玉婵回头看一眼苏敏官,眼带挑衅:敢不敢来试试?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微微一笑,踩着地上的纸箱和胶带,信步走入人群。
不就是个升级版的旺季货运码头。他还怕这个。
--------------------------------
“拿货价多少?三件能开单吗?好,每个颜色一件……这件清货?就拿一个。加价十块带走,唔该……”
林玉婵径直走到男装区,模仿打包客的语气,快速扫货。
捡来的男朋友身无长物,林玉婵推算,要在盛夏的广州保持良好个人形象,至少得准备一周的换洗衣物。在十九世纪没有空调电扇的时代,他的衣箱里就常年满满当当,够他一天换三次,时刻清清爽爽。
那些廉价爆款是肯定不会给他穿的,那是暴殄天物。林玉婵挑的都是偏中高档的基本款,十三行卖一百一件的,重重转运到大商场可能就要几百上千。她一个全靠奖学金助学金生活的大学生,也只有在这里,才有底气敞开了买买买。
她抱了一包上衣裤子,扭头一看,咯噔一下,苏敏官不见了。
“阿妹。”
原来就在两个摊位之外,人太多,找不到。
这人到了批发散货集散地,很快如鱼得水,摸清基本规律,开始自己给自己挑衣服。一边拣货还一边跟卖家闲聊。说也奇怪,平时对零售客人不屑一顾的批发商,见了他都忽然耐心翻倍,灵敏的商业嗅觉察觉到眼前这位也是同道中人,于是半是客气,半是拉拢,和他相谈甚欢。
当然苏敏官也没浪费人家时间。几句话工夫,货包好,摊位的信息也套了个七七八八。
“……等等,”林玉婵目瞪口呆,“你用打包价,买了一样一件??”
“打包价”是指十件以上的批发价。一般是长期合作的熟客才拿得到。
苏敏官朝她眨眼,拍拍那老板的肩膀,说笑几句,信步朝她走来。
林玉婵又惊又喜,正想向他讨攻略,看到他手里的几件“国潮复古棉麻中国风唐装男”,欲哭无泪。
“等等,这是中老年专款……”
苏敏官微怔。这可是全场他唯一觉得有点眼熟的……
林玉婵很大度地掏钱:“没事。苏老板开张大吉。”
他抿嘴,拿过那几件衣服,又跟老板低声交涉几句,轻轻松松把那几件“中老年唐装”给退了。
都二十一世纪了,总得跟上时代的潮流。阿妹说老土就是老土,他不多问。
专心跟着她,悄声问:“那人说要‘带我出道’,一个月八千,什么意思?”
原来被老板看上了。近来十三行批发商与时俱进,不仅做线下,也开始转战网络,用直播的方式节省中间环节和成本。
林玉婵不假思索说:“让你穿上他们的衣服直播带货。别签。你的肖像权值钱。”
以他这张脸,直接荧幕出道都不是问题。当个“中老年唐装带货主播”……
这家销量估计直接蹿升十三行第一。
苏敏官马上也笑:“赚了钱不论多少都归他,给我一点死薪水……啧,包身工。”
林玉婵朝他竖大拇指。一下就看透了网红经济的本质。
就算他真的进军直播业,也是当网红们的老板,才不会给人打工呢。
她不是真正批发客,转了半个钟头,已经拿够需要的衣服。苏敏官顺路给她看上几件裙子。他对女装的审美倒是很在线,几件裙子都是近来流行的西式清新复古风格,配色也很舒服,挂到高档购物中心至少四位数起。
林玉婵心算花销,十几件高质量尾货,总共一千出头,当真白菜价。
忽然想起当年他带她逛当铺,捡漏高定华服的那一天。
那时她还在创业初期,穷得寒酸,三十两银子心疼半天。
风水轮流转。唯一相同的是,她如今依然没钱……
不过,看到他穿着浅色polo衫、休闲宽西裤和草编鞋的形象,宛如度假中的总裁,她觉得这钱花得好值啊!
然后带他去临近的超市。苏敏官对各种食品的价格感兴趣,她让他乖乖在一层参观。然后自己去二楼,抱了几包男袜和内裤。
苏敏官见了她,有点犹豫:“阿妹,方才那个一个月八千的活计,我是不是该答应?”
林玉婵:“??”
他低头,指指底层货架。
“这么细这么白的盐,”他低声感慨,“能买六千斤。”
一包大众品牌加碘食用海盐,500克,零售价1.35元,全广州的超市都差不多这个价。
然而在百余年前的大清,盐是珍贵货品,被盐商垄断经营。百姓吃的含杂质的粗盐,也得卖到一斤五十文铜钱。“洋药”税收不足时,还经常会被加税。至于这种纯白细腻质地的盐,是达官贵人专享。有时能卖到近一百文一斤,而且一斤只算十二两。
苏敏官粗略计算,能买六千市斤细盐的钱,放到过去那会,至少得四百两银子。
他给义兴船工开的底薪是一个月三两,包吃住,已经算是同行中等;容闳做四品江苏省候补同知,一个月薪俸二百五,还是曾国藩极力给他争取的优厚待遇。赫德在海关日理万机,一个月八百两俸禄,还得自己出钱请随从请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