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二十一世纪真是什么都好,就是房价实在太离谱……
  他胡思乱想一会儿, 目光逐渐专注,搂着林玉婵, 故作镇定地辨认岸边景色。
  “那是沙面岛,我从没从这个角度看过……粤海关,钟楼什么时候盖的?——啊,这是哪?”
  广播里的女声适时告诉他,这栋高楼是白天鹅宾馆,新中国第一座五星级酒店,是改革开放招商引资的象征……
  苏敏官轻声问:“比利顺德怎样?”
  他走南闯北,也住过不少旅店,但总喜欢拿利顺德当标杆。林玉婵看出他居心,脸上一热,笑道:“以后去住住试试。”
  船行到海珠岛西洲,掉头向东。右侧钟声飘扬,那是曾经的天地会据点海幢寺。寺内鹰爪兰犹在,只不过不再养猪。
  江面上多座大桥横跨。从民国时代的海珠桥,到双塔式斜拉桥海印桥,到通车仅十年的猎德大桥,姿态各不相同,带着不同时代的印记。
  游船经过中大码头和星海音乐厅,在夜幕繁花中探入光晕婉转的海心沙,周围骤然明亮起来,整个世界升高了一个维度。
  不少游客站起来咔咔拍照。
  “广州塔,小蛮腰。”林玉婵不等广播,自己先得意地介绍,”对面是花城广场,新的城市中轴线。”
  此处已出了老城区,在大清时代不过水墟和村落。然而现在,却是广州新商圈的所在。
  一轮圆月悬在广州塔身畔。苏敏官不好意思问这塔多高,待会自己查便是。
  他从未被这么丰富的灯光包围过。在这地上天官一般的海市蜃楼里,个人显得无比渺小。
  林玉婵本以为会收获土包子一串惊叹,转头看,他却始终安静,甚至目光怅然,隐约带水色。
  他不是那种感情外露的人。她轻声问:“怎么啦?”
  “阿妹,”苏敏官搂住她肩膀,相拥许久,才轻声问,“你是想在这里做一个普通学生,还是愿意回去,在腥风血雨里出人头地?”
  她侧首,对上他探寻的眼神。
  她意识到,这也是他反复诘问自己的问题。
  她想了想,说:“没有过去先辈的牺牲拼搏,也没有今天享受安逸的普通人。”
  不过,如今的世界危机犹在。也许哪一日,普通人也需要响应召唤,又一次用自己的血肉,铸就历史的拐点。
  思及此处,林玉婵忽然有些慌张,轻声对身边人说:“你不要那么快回去。”
  他笑了,低头吻她,在她眼中看到金粉一般的灯光倒影。
  她和过去不同。柔顺的黑发清清爽爽地披散,不似大清姑娘将头发编着盘着。零星的刘海遮着额头,发梢在肩头活泼地弹跳,他忍不住伸手梳理,越梳越爱。
  “不会的。”
  他有预感,约莫会陪她过完这平凡而安稳的一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用全新的方式绽放异彩。然后,带着汲取的能量,回到那个他原本应该奋斗的地方。
  忽然身边有人轻笑。怀中异样。林玉婵脸色激红,生硬地从缠绵中钻出来,回过头,僵硬地打招呼:“李……李教授好……”
  苏敏官回头,只见一个穿西装裙的老太太,正和蔼地朝他笑。
  他低声问:“教授?”
  “我、我们院的,” 林玉婵四肢简直不知道往哪儿放,磕磕绊绊介绍,“放弃藤校教职回来的,大、大牛。外交部的顾、顾问……”
  大牛教授为什么还会参加这么傻的旅游项目啊!
  再一看,老太太身边一群老太太,个个花枝招展,敢情是个暑假闺蜜团。
  老教授笑盈盈,不出意外地开始八卦,问小伙子叫什么,多大了,哪里人,跟林同学谈多久了……
  苏敏官藏住审视的目光,一边答,一边诧异。
  女子留学国外,做大学教授,做官府幕僚,看样子从业至少二十年。而且,撞到自己学生的儿女私情,不但没有暴跳如雷,反而很开心的样子……
  后生可畏。这二十一世纪的花花世界,比他想得还有趣。
  “刚来,”他放心地将林玉婵搂紧了些,礼貌地笑着答话,“小时候……住在很远的地方。普通话还不太好,见谅。”
  林玉婵抿嘴笑。悄悄拉他袖子,让他收敛点,别穿帮。
  脚下忽然微微一晃。游客们奔向一个方向,举起各种型号的手机,把“老年闺蜜团”冲到一边。
  “哇——”
  夜空中,一队萤火升空,伴随着音乐,在广州塔背后组成无数光点。
  “无人机表演!硬核!”
  只要一台电脑,一组代码,就能在夜空中绽放出独属于人类的智慧。
  林玉婵松口气,忙招呼:“照相啦!”
  ………………………………………………
  等无人机编队过去,林玉婵在人群中找到苏敏官,赫然发现,他依然在跟自己的教授相谈甚欢……
  “啊,只读了六年书就出来闯社会,不容易不容易,这么灵光的孩子,真看不出来……”老教授抹眼泪,对身边的闺蜜感慨,“咱们国家扶贫工作还有漏洞啊!”
  林玉婵:“……”
  想来苏敏官也没法在学历上撒谎。他连个中学的名字都编不出来。
  不过旧式精英教育的强度不是现在义务教育能比的。教授小看他啦。
  “没关系!这个社会机会很多!”老教授用力拍他肩膀,“你看那个西藏的孩子,也没上过学,但是人上进,现在不也会讲英文了吗?……”
  后头有闺蜜提醒:“……那是四川的。”
  “没问题,借书证包在我身上!”教授拍胸脯,“这样,我最近在编一套金融史的书,需要查不少资料。你来做我助手,明天来我办公室领个通行证,图书馆随便进!”
  苏敏官嘴角一扬,本能地想拱手,最后一刻悬崖勒马,跟教授握手,笑道:“多谢。”
  林玉婵全程睁大眼。等教授走远,才轻声问:“这就让你进图书馆了?”
  网页上明晃晃的“不对社会人士开放”。果然,规矩是用来打破的。
  “要帮人做事啊。”苏敏官眼带笑意,懒懒地回,“不过,可以和你一起读书了。”
  她高兴得小小跳起来,寻思回去给教授发个感谢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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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星光和灯光交织缠绵,酒吧里的音乐舒缓缠绵。两人谁也不愿回去,林玉婵拉着苏敏官跑进个清吧。
  鉴于自己目前的经济能力,林玉婵先进去瞄一眼酒单,确认都是两位数价格,这才放心招呼苏敏官进门。
  在她单独进入酒吧的半分钟里,已有两个小伙子把她当单身女客,跃跃欲试地来搭讪,邀请她参加那边的单身party。
  苏敏官大步走入,礼貌说道:“她是学生。”
  几位一怔,“学生也可以啊,我们都是学生!你们哪个学校的?”
  “……是我女友。”
  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不讲什么礼教,也不懂什么含蓄的言外之意,有些话非得说得很直白不可。
  苏敏官头一次学着现代人的口吻,说出“女友”二字,语气霸道得很,脸色却不易察觉地红了一红。好在灯光昏暗,没人注意到。
  几个搭讪的知难而退,心里大不服气。这不能赖他们唐突。情侣还一前一后进来?
  林玉婵朝人家歉意一笑,拉着苏敏官找个双人卡座。
  他问:“常来?”
  她听出这话里的醋意,嘻嘻笑道:“你猜。”
  确实在比赛庆功的时候来过一次。师兄师姐照顾她,只喝了半扎啤的。常来?来不起。
  但她装作很熟练的样子,浏览酒单,选了一杯名字最不知所云的鸡尾酒。再递给苏敏官。
  他很谦虚地摇摇头,请她代劳。
  她于是闭眼指了一行:“这个给他。”
  两杯酒上来,服务生有点困惑,把一个窈窕玲珑的杯子放在苏敏官面前。杯中酒艳红色,插着紫色的兰花,散发出荔枝和微妙的草药香气。
  “您的‘雪兰莪邂逅’。”
  林玉婵面前则是浅黄色威士忌,装在矮胖的方杯子里,略带焦糖牛油味,里面还插了一根神似雪茄的肉桂。
  “凌晨三点的华尔街。”
  苏敏官眼角带笑意,盯着她,手指拨弄杯垫,挺拔的鼻尖微沁汗珠。在酒吧迷幻的灯光作用下,就是个标准的“霸总的玩味笑容”。
  “常来。”他拂她手指根,低声重复。
  林玉婵嘴硬:“这叫打破性别刻板印象。”
  她拿过两个杯子,每样都尝点。两人反正不懂鸡尾酒,就瞎喝,只能喝出甜的辣的。
  苏敏官没饮过这种“洋酒”,尝了一口说是果汁。说笑间大半杯下去,耳廓已经发红。
  林玉婵就着他手里吸管,把剩下的“果汁”喝光,觉得头脑微醺。
  清吧里放着文艺怀旧的音乐。一个轻快的男声在翻唱古老的外国民谣。
  …………………………
  Daisy, Daisy,
  Give me your answer, do.
  I\'m half crazy,
  All for the love of you.
  …………………………
  两个人同时神色微动。林玉婵一把将苏敏官拉出座位。
  “来跳舞呀!”
  苏敏官有点迟疑,轻声问她:“这是以前那时候的歌吧?”
  只是听出旋律很复古。
  林玉婵笑着拉他踩节奏。
  托马斯·爱迪生不仅是发明家,更是个成功的商人。当年她那一千美元的投资,并没有让自己成为给大佬雪中送炭的恩人。随着爱迪生的大获成功,她也只不过成为他公司的众多股东一员。分红倒是优厚,而且每次新款留声机上市,都会给她寄一台。
  她记得,随留声机附送的黑胶碟片里,就录着这一首《Daisy Bell》。
  她会和苏敏官随着音乐跳舞,然后被林幼华笑话步法不准,用的是马克·吐温的招牌三重否定句。
  崽崽跟她爹一脉相承,对长辈没一点敬畏之心。
  上辈子的画面已是很模糊。但这首旋律林玉婵记忆犹新。
  苏敏官在她耳边无奈地笑:“我不会西洋舞啦。”
  “我也跳得很烂。”林玉婵觉得酒精涌入脸颊,慵慵地笑,“就摇摇晃晃好了,不用那么专业。”
  空地里其他几个跳舞的,果然都半醉着摇摇晃晃。
  他有些稀奇地左右看,拉不下面子。猝不及防,被她灌了最后一口“凌晨三点的华尔街”,一下子辣上喉咙,愤怒地扳过她后脑,低头,把那残余的辣味全都回赠给她。
  有人吹口哨。苏敏官拭掉鬓角的汗,又故意轻轻研磨,看着她本就酡红的脸蛋继续升温。
  这一屋子酒客,论伤风败俗,谁比得过他!
  林玉婵咬着嘴唇笑,全身仿佛被点燃。
  反正进门时已经瞄过了。里头没有老师也没同学,没有认识的人,最适合深夜放纵。
  反正她已经有点眩晕了。
  苏敏官酒量尚可,但从没喝过鸡尾酒,也并不知道,混酒比纯酒更容易醉。
  他生涩地追随音乐节奏,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缠绵。
  “阿妹,教我。”
  “It won\'t be a stylish marriage,
  I can\'t afford a carriage…”
  林玉婵既然“常来”,可不能露怯。回忆视频里的舞步,摇着摇着就跟他撞到一起,被他眼疾手快捞进怀中,她呵呵傻笑。
  …………………………………………
  放纵的结果是又喝了两杯不知什么酒,不知聊了什么,笑得喘不过气。苏敏官尚有一丝清明,叫了车回去。林玉婵半路就开始瞌睡,还在哼《Daisy Bell》。
  在现代的广州,她不怕半夜在街上闲逛。有男朋友陪在身边,她更觉得安全。
  两人像老夫老妻似的,互相搀扶着进房门。苏敏官轻声问要不要冲凉。林玉婵含糊答一句,自己也不知说的什么。但听到潺潺水声,大概他也觉得她出汗有点多。
  直到热水冲在身上,后背抵上凉凉的瓷砖,她才稍微回神,“哎呀”一声,撞进一个火热的胸膛。他将她箍在怀里,一点点捋她打湿的头发。从她模糊的视角,只看到有力的手臂肌肉微微挪动。
  “小白,我好累……”
  她本能觉得腿软,没等他动作,第一反应先求饶。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他呼吸带着奶油味的酒意,故意贴得紧紧的,慢条斯理地揉搓她,“我懂法律的。女孩子喝醉了不能碰,否则会坐牢。”
  她脸颊绯红,偷眼向下,看到红色的卡通小老虎,英姿勃发地朝她打招呼。
  顿时笑到岔气,吞了几滴水。
  然后伸手搂住他脖子。
  “也没有太醉,”她睁着水雾弥漫的眼,故意蹭他,轻声在他脖颈边吹气,“还有点自由意志。”
  他深呼吸,问:“真的?”
  “真的。我还会唱歌。”
  然而唱出来是走调的“Daisy daisy give me your answer do……生仔未必就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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