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满地问:“你怎么不接……””
苏敏官轻声叹口气,探身在篮子里翻找沐浴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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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广州南站, 高铁快车如同离弦之箭,呼啸着刺破地平线。
由于正是暑期,车上乘客不少, 笑语欢声。
苏敏官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盯着车厢上方的列车时速, 看着那不断攀升的数字,若有所思。
转头看窗外, 碧绿的田野和此起彼伏的丘陵, 看似舒缓地向后移动。然而目光移近,看到铁轨两侧的树木和栅栏, 顿觉眼晕。
他冷不丁问:“你说飞机能飞多快来着?”
“巡航速度八百到九百公里。”林玉婵靠在座位软垫上, 拉开包,翻出花生瓜子卤蛋杏仁露, 懒洋洋答, “约莫是这辆车的三倍。”
他伸手管她要零食, 目光又不肯离开窗外,手一抓, 抓到她头发, 连忙道歉。
林玉婵笑看土包子乘火车。
按照原计划, 她按时开始了暑假的旅□□程。只不过单人穷游变成了两人潇洒, 还好她预算足够。
“先去上海,然后北京。”她兴冲冲地跟他宣布旅游路线:“买票去故宫——就是以前的紫禁城, 不过也不能在里头为所欲为, 现在那里一块砖都算文物……”
苏敏官翻看手机里的旅游资料。大清亡了一百多年,他对此一点也不惊讶, 早晚的事。
不过,“杀去北京”执念还深深刻在心里。得知如今的故宫里连垃圾也不能随便丢, 他失望了一秒钟。
随后居心叵测地问:“能喊一声反清复明吗?”
林玉婵懒洋洋说:“找几个穿明制汉服的游客,他们多半跟你一块喊。”
苏敏官很快意识到这四个字的局限性。便宜老朱家。
他又说:“那喊推翻帝制。”
“一百多年前就有人喊过了。”
“……”
好气啊,生不逢时。
他幽幽道:“那我只好说脏话了。”
林玉婵捂嘴笑:“讲白话还是普通话?”
讲普通话不文明,会挨批评。讲粤语吧,工作人员是听不懂,里头的龙魂龙魄也听不懂。没劲。
他往座椅上一躺,忽然灵机一动,想到这几日读书补课时的收获。
“喊‘人民万岁’。”
林玉婵拍手称好:“气死他们。”
……
这一趟去上海观光,其实原本想乘飞机的。机票比高铁票还便宜。苏敏官甚至做好了心理建设,恶补了一番世界航空史,发现这看似岌岌可危的铁鸟,事故率比他义兴的货轮要低多了……
又买了个模拟飞行的游戏,初步熟悉了飞机的操作原理,做到知己知彼。
万事俱备。没想到订票前出了事故。两人去花城广场看无人机表演。飞到一半,光点散落,几十架无人机突然失控,没头苍蝇一般撞在了附近的建筑物上,机身灯光渐次熄灭,化为一堆残骸,落得地上到处都是。
观众哗然。
案件很快侦破。原来是无人机公司的竞争对手暗中破坏,老总指使员工用干扰设备“击落“了对家的无人机……
2021年刚刚过半,此事已经入选年度沙雕新闻候选。
苏敏官得知案情,咋舌许久,感叹道:“现在的商战都这么直白了吗?”
不过,几十架飞机天女散花的场面,还是给他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回家后郁郁寡欢,连模拟飞行都不想玩了。
林玉婵很贴心地定了高铁。
适应社会要循序渐进。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不着急。
况且,在铁轨之上,更能近距离地欣赏这篇土地的美丽之处。
苏敏官看得入迷。
连绵的缓丘,葱翠的树林,田野里的庄稼茂盛得像画。虽然车速极快,很少看到窗外的路人,但有田垄,有道路,有电线,有水渠,有桥梁,有广告牌……无数细节提醒,每一寸土地都有人居的痕迹。
相比之下,在过去的时代出远门,乡镇之外就是穷山恶水,要么是深山密林,要么是土匪兵痞野兽,错过一个宿头就是性命之忧……
他以现代的基建水平为锚,估量着这个国家的国力,一切换算成银两,发现脑子有点不够用。
这样的国家,如果放到大清时代,大概是所有列强的噩梦吧……
不过,阿妹告诉他,“列强”也在进步。他们上了太空,登上了月球和火星;他们的人民依然过着富足的、奢侈无度的生活;他们的科研水平先进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他们依然在发动战争,并且时常是赢的那一方。
所有人都在用尽手段向前冲。稍有懈怠,就会被整个世界甩在后面。
苏敏官感到肩头沉重。小姑娘吃了一肚子零食,抱着他胳膊,靠在他肩头打瞌睡。
车厢里不少乘客也都开始闭目假寐,要么玩手机要么刷剧,对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失却了兴趣。
苏敏官拿过林玉婵手里的手机,轻车熟路解锁,找到地图软件,盯着那个定位在江西省、缓慢移动的小光点,辨认周边的地名。然后缩小比例尺,看到中国,看到五大洲……
肩头的脑袋蹭了蹭,醒了,见他翻地图,含糊问:“到了上海想去哪呀?我写个备忘。”
苏敏官懒懒的拥住她,问:“还有什么我认识的地方吗?”
见她提气要说什么,又犹豫,补充道:“不要细节。”
林玉婵轻笑,往他嘴里塞巧克力。
他的人生刚刚启航,他倔强地想要自己掌舵,不需要有人为他规划道路。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心思已经飞到了那个自己未曾见过的现代大都市。
“嗯……法租界没有经过战乱,道路格局应该都没变。还有外滩的那些洋楼,如今都是公家财产,旧瓶装新酒……”
不过,那些她和苏敏官战斗过的地方,如今都已经所剩无几,抑或面目全非。昔日义兴船行的门面早就成了工业码头,几经易手,建国后收归国有。千禧年后,为了治理苏州河污水而搬迁,原址辟为公园;她的大部分位于上海和宁波的产业,早就在大清的最后几年先后卖掉,为革命起义筹款,之后在日军轰炸中夷为平地;博雅小洋楼赠给幼华,抗战时被这败家孩子挂牌拍卖,连同几处地产一起,换了两架飞机。后来洋楼几经易主,建国后因破败而拆除。如今原址上建了普通居民小区。当年的花园紫藤煤气灯,已完全不留痕迹。
只有打碎旧的世界,才能建立新的世界。老一辈人终究会放手,把废墟和沃土让给新的一代。
这是历史的良性循环,林玉婵不奢望什么千秋万代,对此坦然接受。
不过还是有东西留了下来。玉德女塾留存至今,经过数次拆分合并,早就男女合校,是上海市某重点中学,周围的老破小学区房已经涨到十五万一平。
土山湾孤儿院,从给孩子们开办简易素描课开始,逐步发展为多领域的工艺学院,请过任伯年、徐悲鸿任教,培养了不少本土艺术家。如今是藏品丰富的工艺美术博物馆。
当年在天地会领导下,工人和资本家激烈斗争过的耶松船厂,如今的厂址毗邻北外滩的上海国际客运中心,见证了上海船舶与航运业百余年来的风雨,现在是中远海运集装箱运输有限公司总部。
还有他们当初每年同乡聚会的人和饭店,奇迹般地幸存至今,成为点评软件上的高分老字号。
……
列车仍在行进。疾风拍打车厢,震动出极轻微的嗡嗡噪音。午后的骄阳追在它身后,在窗边投下金色的光影。
“阿妹。”
她沉思间,不觉泪水盈眶,听到苏敏官唤她。
他有点诧异,轻轻用纸巾蘸她眼角。
“阿妹,”苏敏官眺望远处的宽阔江面,认真问,“你的过去,我的将来,都不要告诉我。但我只想问一件事……咱们以后会怎样?”
林玉婵咬着巧克力,抬眼看他。
他目光澄然,像个等考试成绩的中学生,小心再确认:“会一直在一起的对不对?”
她翘嘴角,想说,我们还会有孩子呢,她会活得比我们更潇洒。
不过她还是决定先藏住这个惊喜。
她只是告诉他:“等我们都很老很老,头发里没有一根黑的,那时我们会驾着老旧的小帆船,到湖心岛上钓鱼晒太阳,一起吃带来的点心。你吃甜,我吃咸,谁也不抢谁的。只是会剩下一些,因为谁也咬不动。”
他想不出那样的画面,低声笑好久,慢慢和她笑声交叠,汇到一起。
厚厚的土地承载细细的钢轨,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夏日,安静地看着世间众生,载着他们各自的梦想和命运,朝着四面八方飞驰。
前方的路,还有很长。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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