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并没有限制杜明茶和姜舒华的饮食,将一楼的小小厨房借给她们使用。
杜明茶来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
三十天, 十五天都在下雨,阴雨绵绵不肯断绝,萨拉女士抱怨了好几次,说她的小花园要被今年的雨水给弄坏了。
从这里到住址要经过一条开满了葡萄酒酒吧和食品店的街道,天色渐暗,灯光次第而明,杜明茶裹紧外套,目不斜视地经过一正坐在路灯下抽烟的黑人。
巴黎接受了许多难民,哪怕是在这里,偶尔从狭窄小巷过,也能看到用纸箱搭简易住所的难民。
晚上八点过后,杜明茶从不会独自在外面行走。
她心中清清楚楚,对于这些家伙来说,如她一般落单的女孩,和任人宰割的鱼肉基本没有太大区别。
走过去一段距离,杜明茶听到身后脚步声,踩着路边的积水,明显沉重。
她伸手,慢慢地摸出来放在书房里的防狼戒指戴上——三个指节,上面有着尖锐的钢钉。
这是萨拉女士送给她和姜舒华的礼物,一人一个。
“优雅的淑女也要学会保护自己,”萨拉女士这样教她,“记得朝他们眼睛和脸颊上顶,同时抬起你们的腿,在他们伸手格挡的时候,去踢他们的下|体。”
杜明茶铭记在心。
她摸到指套戴上,雨水落在伞面上,有着噼噼啪啪、深浅不一的声响。
杜明茶刻意加快脚步,前面有一家柠檬黄色调的西班牙餐厅,餐厅老板是萨拉女士的老熟人,她经常去他店里为萨拉女士购买橄榄油浸山羊奶酪。
果不其然,身后人也加快脚步,踩着雨水,发出急切的声音。
在杜明茶神经紧绷到准备亮出防狼指套的前一秒,她听到有高大的警察过来,呵斥:“警察,站好了,别动。”
那人或许是做贼心虚,听到这么一声,非但没有停下,反倒扭头就往旁侧小巷中跑,戴着黑色兜帽,跑的飞快。
杜明茶转身,喘了口气,戴着指套的手缩在袖子里,看到信步走来的警察。
外罩透明雨衣、身穿藏蓝色制服的男人礼貌彬彬地问:“小女孩,在这个时候独自出来很危险,需要我帮助吗?”
他有着金色的头发和碧蓝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有浅浅的窝。
“没有,”杜明茶惊魂未定,指套在黑色风衣袖子里,她想对方应该注意不到,“谢谢您。”
“不客气,”警察忽然指了指前面,“如果你迷路的话,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去。”
顺着他的手指,杜明茶看到一辆白底、有着蓝白标志的雪铁龙警车。
之前那次车祸让杜明茶的左手肘遭到了伤害,在阴雨天气时会隐隐疼痛。
她刚刚从家乐福出来,一下午的兼职让她有些疲惫,脸色也苍白如纸,唯独嘴唇呈现出一种樱桃色的不正常红润,引起警察的注意。
在西方人眼中,她看上去还只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
“谢谢您,不过我穿过这条街道就到了,”杜明茶礼貌拒绝,“谢谢您,先生。”
她用了两个谢谢来表示对他的歉意。
巴黎是个很古怪的城市,拒绝别人的帮助也仿佛成了一种不恰当的行为。杜明茶在学着慢慢适应这个城市,但她想自己还是无法融入。
杜明茶仍旧撑着这把沉重的大黑伞往后走,身后的警察却没有离开,仍旧不紧不慢地跟随着。
这点令杜明茶有些不好的念头,她深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在心中祈祷对方是个诚实正直的人,不要对不起他的勋章。
下意识摸了摸被藏起来的防狼指套。
祈祷灵验了,杜明茶一路走回房东太太的房子,看到那警察站定,望了望,又往其他街区巡逻了。
将雨伞收好,放进门旁专门的收纳架上,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刷了黄色油漆的防腐木板上,顺着缝隙往下落。
小花园中的土腥味很重,是令人心情骤然放松下来的那种。
杜明茶打开门,在门口换了鞋子。
她忽然有些想念沈淮与。
大概人都是这样,总会在脆弱时候下意识想起曾经躲过风雨的屋檐。以前杜明茶想念父亲熬的汤,想念母亲为她晒的被子,可现在……
忍不住想念起沈淮与拥抱她时候坚实的胳膊,温暖的胸膛,还有好闻的淡淡香味。
萨拉女士没有出门,她坐在自己的木工房中,戴着白手套,只探出半边身体:“杜,麻烦你帮我将食物放在餐厅桌子上,谢谢。”
杜明茶关上门:“好的,萨拉女士。”
处理好萨拉女士的食物后,杜明茶转身去厨房接了水。
法国人习惯直接从水龙中接生水喝,但杜明茶和姜舒华两人仍旧固执地选择喝烧开后的热水。
再加上今天特殊——
姜舒华生病了。
前两天下小雨时淋了下,穿着湿衣服时间久,着凉了。
萨拉女士不以为意,还笑她们:“看来热水法则并不适用啊。”
杜明茶和姜舒华两人现在还没有入学,没有办法申请社会医疗保险卡,再加上只是发烧,私人诊所价格高昂,姜舒华不以为意:“多喝点热水,等退烧就好了。”
杜明茶烧开热水,端着上了楼,姜舒华还在卧室里休息,她睡了一天,在被子里缩好久,朦朦胧胧露出半张脸,才可怜巴巴开口:“明茶,我好想回家啊,我觉着自己真是脑袋昏了,才会申请出国……”
姜舒华在国内没受过什么委屈,来到这里后吃不惯饮食,也适应不了,前一周的新鲜期过去后,剩下这几个周,始终心情低沉,提不起精神来。
杜明茶给她倒了杯热水,仔细阅读着药物说明——萨拉太太给了一盒退烧药,上面的专业名词有些多,杜明茶需要仔细看。
“先吃一颗,等晚上入睡前再吃一粒,”杜明茶抠出一粒,放在姜舒华脸颊旁,“啊,张嘴。”
姜舒华听话张口,接过杜明茶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努力咽下去。
嗓子还是痛。
“有时候真羡慕你,这么独立,”姜舒华垂头丧气,“我真觉着自己还是适合一辈子活在父母身边。”
杜明茶笑了笑,拍拍她:“好了,睡觉吧,晚上想吃什么?”
“吃面吧,”姜舒华说,“我想吃面。”
杜明茶等她喝完水后才离开。
左手肘还是有点疼,她脱掉黑色外衣,里面只有一件条纹毛衣。
卷起袖子,杜明茶揉了几下,冷不丁想起出国的前一晚——
沈淮与曾经亲过这里。
那时候额头上满是汗水,并不难闻,有着淡淡的柠檬香,混着微苦的酒精味。微微垂眼时,睫毛会颤抖,他的舌头很热,很暖,仔细亲她的手肘,边亲边问她痛不痛。
杜明茶咬破了他的手指,她不知道那晚沈淮与在想什么,但她的确是以一种堵着气、势要与对方分高低的心态来压住他。
她在九点钟被白静吟叫醒。
这位美丽的女士曾耐心倾听完她的要求,也赞同杜明茶选择隐瞒沈淮与、乘机去巴黎求学的决定。
“我很开心你能这样想,”白静吟说,“也很高兴你意识到淮与的缺点……他性格过于像他父亲,哪怕他始终在否认这点。明茶,我支持你勇敢选择更好的生活,也会尽全力帮助你来感化他。”
杜明茶不明白为何白静吟会对自己儿子用“感化”这个词汇。
但白静吟的的确确帮助她回学校、再让司机送她和姜舒华去了机场。
临走前,杜明茶与白静吟好好谈了谈,也希望她能代替自己,向沈淮与表达出自己真实感受。
要让沈淮与认识到他的隐瞒和保护对她造成了困惑。
她并不希望这种做他麾下雀般的“爱情”。
从那之后,长达一周,杜明茶都没有收到沈淮与的微信消息。
第二周才发来消息,询问她的号码。
沈淮与表现的很冷静,只字不提她这种突然出国的举动,也没在意那天晚上被她疯狂骗p一样的行为。
……
杜明茶从袋子里取出西红柿,在水龙头下清洗干净。另一旁的不锈钢盆子里装着意大利面,从早晨泡到现在,原本准备拿出来让姜舒华中午自己做面吃的,但她中午自己泡了泡面,这些还在放着。
这里离拉丁区很近,有许多留学生倒腾了国内的一些方便食品售卖,什么小龙坎、海底捞……不过价格贵了些,杜明茶舍不得买。
外面普通的一份饭菜也要三四欧左右,对杜明茶来说,还是不如自己动手下厨更方便些。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杜明茶点开看,是沈淮与发来的消息。
沈淮与:「在那边还适应吗」
杜明茶擦干净手。
她下意识看了眼手机左上角的时间。
8:30
现在……国内应该才凌晨三点半吧?
沈淮与这个时候给她发消息,是已经睡了?还是醒着?
她回:「挺好的」
「房东太太人很好,今天还请我们吃了大餐,蜂蜜醋鸭沙拉,还有裹着芝麻的生金枪鱼,不过我们不喜欢吃法餐嘿嘿,最后还是选择自己下厨」
这么一大长串话敲打出来,杜明茶犹豫了两秒,仍旧没有给沈淮与回复,又逐字删掉。
杜明茶觉着自己不能表露出服软的状态。
沈淮与还没有为他做的错事道歉呢。
她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沈淮与:「很好」
沈淮与:「你现在住在哪儿?」
杜明茶长心眼了。
杜明茶:「不告诉你」
沈淮与不回了。
杜明茶这次可没有傻乎乎地把自己的底透露出去。
她来之前拜托过孟教授,不可以将她的地址说出去,外加有白静吟帮忙掩饰,一直到现在,沈淮与都不知道她住在巴黎哪个地方、哪条街区。
毕竟这里不是首都,沈淮与的手伸不到这里来。
更何况,前几天和白静吟视频聊天,温柔大方的白女士也告诉她,如今沈淮与正在为收购竞争对手公司的事情忙碌,应该不至于追到法国去。
这个消息让杜明茶轻轻松口气。
自从得知白静吟是沈淮与母亲后,杜明茶与她认真谈了许久。
白静吟并没有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隐瞒,她更没有替沈淮与遮掩,直白地告诉杜明茶,沈淮与身上遗传自于他父亲的那部分近乎变态的执念。
“这种爱会让人无法呼吸,”白静吟这样描述,“你能感受到他爱你,但你会在这种爱中丧失活下去的乐趣,渐渐窒息。”
“作为母亲,我当然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但同为女性,我更希望你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白静吟说,“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自己,我很羡慕你,明茶。”
也正是这位温柔善良的女性帮助,杜明茶才顺利地避开沈淮与这么久,在巴黎过了好长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
哦,不,是自由自在,但经济稍稍拮据的生活。
学姐的建议很正确,ISIT的学业安排的十分紧张,法国这边的学校又实行的“淘汰制”,想要不落后,必须加倍努力。
杜明茶用热水将意大利面煮软,用热油煎了酸酸甜甜的西红柿,又炸了香喷喷、切碎的牛肉丁,她现在在家乐福做兼职,能够以折扣价买到一些在赏味期限边缘的牛肉。
病人应该要补补身体。
准备好饭食之后,杜明茶小心翼翼地端到卧室。
姜舒华吃了一大碗,边吃边哭。
这场病把她一直以来的思乡情绪都给勾动出来,她哭了一阵,忍不住给家里面人开视频,叫了一声妈妈,就忍不住呜呜呜地嚎啕大哭。
杜明茶悄悄避了出去。
楼道里,穿着绿色真丝睡衣的萨拉女士若有所思地问:“她怎么了?”
“她很想念自己父母。”
“那你呢?你不想吗?”
杜明茶停了一下,她微笑着说:“也想,不过他们看到我哭的话,应该会比较难过吧。”
萨拉女士笑:“你们真有趣。”
她盈盈袅袅下楼,手腕上喷着淡淡的百合味道香水,背影优雅干净。
杜明茶回了厨房,在小桌子上,默默地吃着加了番茄肉丁的意大利面。
哪里会有不想念家的呢?只是她无从想念罢了。
出国的事情,直到杜明茶坐上白静吟的车后,才给邓老先生打了电话。
这个在她心中并不亲热的爷爷,在听到这消息后,竟然连声音都在发颤,难过地问她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老人家连会也不开了,疯狂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吃的给她送过去。
两人只见了匆匆一面,邓老先生粗糙干瘦地手紧紧捏着她,眼睛中竟有泪:“你这女娃娃,怎么说走就走,和你爹一样……”
说到这里,他叹气:“这让你走之前,都没能认上干爹,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杜明茶说:“幸好没认上。”
要真认了沈淮与,只要在脑海中想一想叫他干爹的画面,都能将杜明茶刺激疯了。
邓老先生给她塞的零食大礼包虽然勉强办了行李托运,但有一些东西过不了法国海关。杜明茶又舍不得丢掉,站在机场,一点一点地往嘴巴里塞,全部吃掉。
和邓老先生分别的时候,她没有哭,但在熙熙攘攘人群里独自吃食物的时候,杜明茶鼻子却莫名的发酸。
她忽然想再叫他一声爷爷。
-
姜舒华这次发烧严重,吃了药后虽然暂时退下去,但在半夜里又凶猛来袭。
额头烫的吓人,还在不停咳嗽,干呕。
外面还下着雨,这个时候打不到车,杜明茶不得不去请求萨拉女士,说服她帮助送姜舒华去医院。
“去公立医院要提前预约排队,”萨拉女士说,“只能去私立医院,这里离亨德利医生所在的医院最近,不过他收费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