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好想象,毕竟对食都是自由恋爱来的。相比此时绝大多数的俗世夫妻,反倒是这些对食们之间更可能有着真正的爱情。
知客僧殷勤地为怀恩递来备好的供果和香烛,怀恩在一个牌位跟前摆好东西,点了香烛,躬下身子深深施了一礼。汪直不敢显露自己认字,就没敢盯着那牌位细看,只能默默想象那里供的是什么人。
怀恩望着牌位出了一会儿神,才转头对他说:“来磕个头吧,这是你师伯母。”
原来是师伯母,汪直的八卦念头烟消云散,端端正正地在牌位前拜了三拜。
怀恩望着牌位叹道:“你师伯母已经过世六年了,她若还在世……你师伯的身子也能比现在好些。”
汪直抬头望着牌位,回想今天所知有关师伯的一连串信息,原来这就是一个宦官——还是个比较成功的宦官——的人生轨迹,这其实……已经挺好的了。
有事业,有爱情,难道不是比当世绝大多数的人都幸运了么?别说事业和爱情,当今之世能吃饱穿暖、平平安安寿终正寝的人都是难得的幸运,汪直实在不觉得师伯的境遇有什么凄苦可怜的。
大概怀恩也觉得自己今天给小徒弟灌输的负能量太多了,离开祠堂后,他自觉调整了情绪和语气,问汪直想去什么地方逛,汪直当然说不上来,这时的北京城有什么他一点也不了解,说多一点又怕露怯,怀恩就挑拣热闹的地段领着他逛。
路上遇见卖糖画的摊子,怀恩还给他买了一大个龙形糖画,让汪直手里捏着竹签子,咔嚓咔嚓地啃着吃。吃了一肚子肥肉又啃了一大块糖,汪直觉得肚里腻乎乎的。
师徒俩逛街逛了一个多时辰,汪直毕竟年岁小体力不济,没等天黑就累得快站不住了,怀恩就近雇了辆蓝布帷子的马车,和他一起坐进去。
听见他交代车夫去西华门,汪直觉得奇怪,问道:“师父晚上不回家住么?”怀恩也是有自己的宅邸的,听说是前年升任司礼监掌印那时才置办的,张敏他们还曾去帮忙收拾过几天。
怀恩淡然道:“明早还要上值,还是回直房住更便宜。”
他不找对食,不拉门下,不爱回宅子,别的宦官闲暇时喜欢赌钱、吃酒,甚至是逛青楼,怀恩也没有这些爱好,闲时最多是静坐读读书。大多时候他根本闲不下来,总会找点事来管管做做。汪直觉得师父就像个苦行僧,奉行禁欲主义,半点娱乐都没。这样实在不大好,不利于养生长寿。
历史上的怀恩活了多大年纪?他想不起来,只心里决定,以后要努力帮师父换种轻松点的生活方式,虽然现在肯定办不到,可以慢慢来。
有了这一天的相处,师徒两个比从前熟络多了。此后怀恩就时常有意多制造些和汪直接触的机会,有时是叫伺候他的小火者送些东西,有时是差人把汪直叫过来,在司礼监衙门待上半天,名义上是叫他来干点杂活,其实活儿没多点,就是招他过来玩。
汪直的腰牌也很快发下来了。宫禁中的宦官个个都有腰牌,内使、小火者用的是乌木牌,一面刻着“内使”、“小火”字样,另一面盖着长方火印。升为奉御或长随之后就是有了官职了,要戴牙牌。
说是牙牌,其实用料也不是象牙,而是兽骨。上面按照分属各衙门排着号数,一面刻着“忠XX号”,一面刻着持有者的姓名和职衔。牌子上缘穿着青绿丝绦,下缘垂着半尺多长的红穗子。
身为怀恩的徒弟,汪直起点高,一上来就得了个长随的牙牌,比同院住着的孙绍他们职司还高。他一直觉得这种缀着长红穗子的腰牌很好看,挂在腰上走路摇摇曳曳的,比公子哥的玉佩还漂亮。可惜等自己挂上才发现,穗子会拖地。
张敏见了笑他说:“你应该挂脖子上,就当长命锁了。”
汪直只好忍痛把好看的红穗子剪掉了一截。
来司礼监衙门时他就学着小火者们为师父端茶送水,有时也收拾收拾桌上的奏折,别人都当他不认字,对他没有防备,他想捧着份奏折看可以随便看,别人只当他是在看画儿。
汪直发现奏折这东西和想象的也有很大出入,最大的特征就是——他看不懂。他自认为繁体字也大多认得,可那些文臣老大人写的是行书字,似乎有着他们约定俗成的一套连笔规则,好多字看起来笔画不复杂,他却认不出。
而且,没有标点符号也就罢了,还乱七八糟地错行,少的一行两三个字,多的一行写到头,而且也不像是根据断句来错行的,一点门道都也看不出。
还是有次怀恩为他解释了他才明白规律,怀恩指着一行字的顶头告诉他:“这个字念‘上’,就是说的皇爷,奏折里但凡提到皇爷的地方就要另起一行顶头写。”
原来如此啊!有了这个关键点拨,汪直终于能看懂一些内容了,只是字仍有很多不认得,尤其越是笔画少的字越不认识。他甚至怀疑其中有些怪字是朝鲜字——可听说这时候朝鲜用的是汉字啊!
他每次来都会见到覃昌,覃昌对怀恩这个小乖徒弟也深有好感,见到他受了启发,后来就时不常地让人把李质也叫过来。政务不忙的时候,两个师父就以教小徒弟认字为娱乐。于是汪直就找到了理由向师父问询奏折上那些不认得的字念什么。
果然他不认得,就是不熟悉连笔规则的缘故。比如出现很频繁的一个看起来像“及”的字,实际是人家写的“以”。
有怀恩教授,渐渐地他就能看懂了,不过当然,他还是要装作看不懂。
看懂后他就发觉,原来奏折上的大多数内容都是废话,那些老大人们说点什么事都要引经据典东拉西扯一通,想提炼出中心思想很费力。所以他看懂也还像没看懂时一样,几乎整篇读下来不知道人家究竟想说啥。
怪不得要用“票拟”呢,皇帝只看票拟不看全文,真是大大省了时间。真不知道当年朱八八老爷子既没内阁也没宰相的时候,是怎么混过来的,竟然没有累出脑溢血。
他也曾跃跃欲试想出口托师父帮忙确定李唐在哪里,但还是忍了。求人这种事通常只能开口一次,如果被人回绝了,就不好再提第二次。他现今的面子还很有限,得找到合适的机会再用。
不久后入夏,天气渐渐热起来,汪直的日子总体而言是过得很舒心的,两三个月下来,个子就长高了一截,身体也胖了一圈。张敏调侃他好吃懒做光长肉,说他“肚瓜子都长出来了”
汪直听了忍不住笑。先前看《红楼梦》里说吃“鸡瓜子”,他一直以为是鸡肉切成瓜子样的小丁的意思,如今才知道,原来古人把成块的肉都叫做“瓜子”、“肉瓜子”,“子”是轻声韵,跟“脑袋瓜子”意思差不多,所以鸡瓜子应该就是鸡肉块的意思。
有着成年人的脑子难免常会觉得无聊,好在这具小孩的身体还保持着小孩特性,很容易犯困,时不时磕着头打个盹,犯半个时辰的迷糊,日子也就打发过去了,不至于太难熬。
当然也不是天天平静无事。八月初时,有一天为李质的事,他和另一个宦官起了争执,还险些动手打起来。
那天李质听从一个师兄的吩咐去到另一个宦官的住处送东西,之后过了半天,住在那边的另一个宦官找了过来,声称他放在桌上的一小包银豆子不见了,一定是李质偷拿了,叫李质交出来。
李质说没拿,那宦官就自行闯到李质住的屋里去翻,最终没翻出来,他仍然逼着李质交出银子,吵嚷的声调很高。在宫里当值的宦官都惯了压着嗓子说话,即使是在下处也鲜少有高声喧哗的。那宦官尖利的声音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汪直就也循声跑了过来。
那个宦官他认得,名叫韦兴,约莫十六七岁,没什么尊贵身份,只不过他师父梁芳现任昭德宫副总管,才气势足了些。围过来的其他宦官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韦兴把经过大体一说,指着李质说:“今儿一整天就这小孩子一个外人进过我们屋子,不是他拿的还能是谁拿的?”
这会儿李质的三个师兄有两个上值去了,只有一个叫郑玉的师兄在,正在一旁笑劝:“韦兄弟你别着急,兴许这里头有误会呢,咱们再里里外外多找找,说不定就找着了。”
“放屁!你当我没找过?”韦兴咬牙切齿地瞪着李质,手指戳到他脸上,“我告诉你,趁早给哥哥交出来,不然我要你活不过今儿晚上!”
汪直简直目瞪口呆,覃昌很怂吗?司礼监秉笔呀!梁芳又算个什么东西?他徒弟敢在覃昌徒弟面前如此撒野?凭什么呀!
李质把该辩解的话都说完了,就不知说什么好,眼泪汪汪地讷讷无言,韦兴就对郑玉说:“你看看,他自己都做贼心虚没话说了。”
汪直上前高声道:“李质不过是嘴笨不会说话,嘴笨也犯了王法了?《大明律》里头写了不会说话的人就是贼吗?”
韦兴看着他一撇嘴:“关你屁事?”
汪直道:“是啊,你丢了银子,关别人屁事?你说你放桌上的银子叫李质拿了,你有证据吗?翻出赃物了吗?同是空口白牙,你说是李质偷了,我还说是你自己赌钱输光了银子,欠了债,找茬儿来讹人的呢!”
赌钱是宦官们的一项常见娱乐,韦兴确实赌瘾很大,也常为此欠债,正因日常总缺钱,他前日刚托人把几样得的赏赐带出宫去卖了换成了银子,惦记着终于能还上债,剩余的还能充作赌本豪赌一场,不想竟丢了,他才会这么心急火燎。
一听汪直这话,周围一些知道他赌瘾大的宦官都笑出声来。
这下韦兴脸上挂不住了,嘴里骂着:“你个小畜生!”过来就朝汪直推了一把。
刘合正站在汪直侧后,及时拎着他后领子往后一拽,才没叫韦兴真搡到他身上,刘合朝韦兴陪笑道:“韦兄弟别这么大的火气啊,有话慢慢说。”周围的宦官们也都纷纷笑劝。
汪直心里腾腾地起火,这些日子时常接触司礼监贵珰,把他的心气也养高了不少,他是司礼监掌印的徒弟,别人不巴结他也罢了,可也不能这么拿他不当回事吧?这小子都来先对他动手了,周围的宦官们竟然还都笑脸劝说,连指责都没人敢指责一句的。不就是个梁芳的徒弟吗?梁芳算哪根葱?万贵妃的下人罢了,给怀恩师父提鞋都不配!
刘合拉着汪直,其他人忙着劝韦兴别动手,就没人留意李质,谁也没想到,李质竟然不声不响地把墙边上一张条凳抄了起来,过来抡足了一个圆圈,“咚”地一声拍到了韦兴右脚脚面上。
韦兴只穿着布面靸鞋,疼的“哎呦”一声弯下腰去,李质抡着条凳兜头乱打:“我叫你打汪直,叫你打汪直!”
汪直认识了李质这么些日子,习惯了他软面团一般的性子,这还是头回看见他发飙,一时都看呆了,连心里的火气都忘了。
李质自然很快被宦官们拉开了,韦兴恼羞成怒也要动手,一时间众宦官拉架乱作一团。忽然之间,所有的嘈杂声音戛然而止,就像班主任忽然走进了乱糟糟的教室——原来是张敏来了。
汪直从来没觉得师兄的形象这么高大威猛过。
第14章 过招 张敏挺胸叠肚地走进院门,周围的……
张敏挺胸叠肚地走进院门,周围的宦官立刻就安静了,连韦兴也闭了嘴。
张敏迈着方步,瞥着韦兴笑道:“哟,韦兄弟,一阵子没见,脾气见长啊。”
韦兴绷着脸看李质:“我银子丢了,是这小子偷的。”
李质动了手后反而底气变足了,高声道:“我没偷!”
韦兴刚要说话,被张敏一摆手制止住,张敏声调不高,慢悠悠、乐呵呵地说:“你银子丢了是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到宫正司报案去,告诉那儿的周宫正说,你丢了银子,怀疑是谁谁偷的,让他们替你拿人起赃,多省事儿啊?省得你在这儿大呼小叫还挨打受骂。
哦,我说错了,宫正司衙门太小了,哪配给梁芳的徒弟断案?那你去都察院吧,不然去锦衣卫北镇抚司也成,我在那边有不少熟人,用不用替你递个话儿?”说着还亲热地拍了拍韦兴的肩膀。
韦兴不敢再发脾气,也不甘心说句软话,支吾了几声之后,索性扭头出门走了。
张敏还在后面叫:“不用啊?用就说声儿,别见外哈!”
周围众人多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气,却没人出声评论什么,只纷纷向张敏拱手招呼一声,很快各自散去,只剩下李质师兄弟两个,还有汪直和同院来的刘合孙绍。
张敏转过头先把郑玉数落了一通,语气可比跟韦兴说话的时候硬多了,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子上:“就这么给你师父丢人啊?要是梁芳来了还罢了,一个韦兴小崽子,你怕他什么?他敢把你怎么着?瞧你怂的那样儿,整个司礼监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郑玉满面通红,一叠声地点头称是。
韦兴的下处与这里就隔着一个院子,汪直估摸这些话他都能听见,大概张敏也正想叫他听见。他心里颇觉痛快,本来嘛,梁芳算个什么东西?
要说郑玉怂,汪直觉得也不全怪他,李质的师兄住在这里的有三个,年纪最大的和张敏差不多,最小的也有十六七,单看他们都住在集体宿舍而非直房,就知道混得都不怎么样,听说覃昌都曾送他们去过内书堂,但他们仨都不是读书的料,三字经都背不全,时至今日,覃昌也不怎么管他们了,他们的底气自然就差了点。
不过,同是住集体宿舍的,韦兴其实也不比他们强多点啊,顶多就是在师父面前受宠一点罢了,说到底还是人怂。汪直觉得师兄把自己想骂的都骂了,特别解气。
骂完了郑玉,张敏招呼自己院里的人回去,索性连李质也叫走了:“走,跟你兄弟一块儿过来,尝尝哥哥新拿来的点心。”
等到了汪直院里落座,李质有些不放心地问:“张哥哥,你说……我是不是为师父惹事了啊?”
张敏端起孙绍送上来的茶水咂了一口,淡笑道:“小兄弟,我跟你这么说吧,在皇爷和娘娘们跟前,咱们得装孙子,受多大的委屈都得往肚子里咽;在外廷老大人们跟前,咱们的腰杆子就能挺一挺,既不能堕了内廷的威风,也不能太张扬得罪人家;可要说在这宫里的宦官里头,那……”
他轻拍着炕桌嘿嘿一笑,“咱们不欺负别人,别人就该烧高香了,绝没有别人欺负咱们的份儿!”
汪直觉得师兄真是前所未有的帅,他还有些不解:“师兄,那你说韦兴怎么敢那么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