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捏着里面硬硬的几颗,还以为是寻常的银豆子——宫里流通的银子大多出自银作局,都做成类似花生仁那样的豆子形。等回到下处打开一看,汪直吓了一跳——里面竟然是四颗黄澄澄的金豆子,覃师母真大方!
他立刻觉得自己还曾嫌弃人家的腊肠嘴太不厚道了。下回再见,一定要好好奉上身体让人家玩个够!
他把几个月来得到的银子、铜钱和这四颗金豆子都放进这个丝缎荷包,藏到他前些日子偶然发现的一个小墙洞里。那是砖炕靠墙的一角上破损的一小块,全挖开了足有半尺多深,把钱袋塞进去,再盖上两块碎砖,缝隙里洒些渣土,一点也看不出破绽,估计连“抄检大观园”那样规模的洗劫也能顶得住。
汪直憧憬着等到将来自己混得好些了,这个小金库也能富足点了,他或许就能拿这笔钱打点关系,把李唐调到更闲适的地方去。
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发现那个小金库并不安全。
随着天气渐冷,宫里要生火了,砖炕地下通了火。汪直原先没发现,那个小洞的最底下和炕洞有一个小窟窿相通。他原先用了个棉布袋子装钱,后来看在杜司膳给的丝缎袋子高档就换了,丝绸的耐热性可比棉布差不少。
等他想起不妙,去把钱袋挖出来时,钱袋底部已经被烫破了一个洞,他用手一提,里面的金银豆子就哗啦啦地往外掉,任他再如何抢救,还是有一颗金豆子和两颗银豆子都顺着那个小窟窿掉进炕洞里去了,把汪直心疼得直想哭。
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童话,说一个人在住的屋子里丢了钱袋,后来遇见拆房子,才发现是被老鼠拖进洞里去了。汪直觉得和他的遭遇异曲同工。他决定等明年炕熄火了,一定要挖开那个洞,把金豆子找回来,拆了张敏师兄的炕也在所不惜。
张敏对梁芳的报复一直没见行动,汪直也不去问他,就盼着是他忘了,干脆放弃不干了才好。
京城的冬天说来就来,下过头一场雪,宦官们个个都穿的像个球似的,汪直这种个子小的更是接近正球形,一不留神摔倒了都难爬起来。
怀恩总怕他被冻出一场风寒就要了小命,皮袄棉袄可劲儿给,还反复勒令他必须每样都套上一层才能出门。张敏、刘合他们也几乎个个都嘱咐过他,小孩子得了风寒如何如何危险,一定要万分注意。
汪直倒不觉得有什么可紧张的,他相信老天爷让他重活一世,就不会让他得一场感冒就嗝屁,所以他的命应该是挺硬的。
进入十一月份没几天,一个坏消息轰传全宫:万贵妃生的皇长子薨逝了。
第16章 李代桃僵 皇长子薨逝,礼部议按礼皇子……
皇长子薨逝,礼部议按礼皇子八岁以下为“无服之殇”,祭葬礼仪俱合从简。皇帝下令全宫茹素一个月。
这年头未满周岁的小孩夭折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闻,汪直从身边的人那里听到的,都是对全宫茹素的抱怨,其它最多是感叹一下万贵妃福薄,心再高也做不成太子生母,几乎一个真正可怜母亲丧子的声音都听不到。
他觉得挺悲哀的,放在现代,对母亲而言,孩子死去简直就是天塌了,即使以后还能生,也一样是天塌了。然而在这里,竟然连点同情都难得到。
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明史》里关于万贵妃是堕胎狂魔的描述,因为那根本不合逻辑。对于皇帝偏宠万贵妃导致成化初期皇子稀少,外廷已经大有意见,频频上疏劝谏皇帝雨露均沾,指责万贵妃独霸圣宠不够贤良,要是万贵妃还敢给其他嫔妃堕胎,那些老大人们还不疯了?午门都能叫他们给哭倒了。
再说后宫根本不是万贵妃的天下,有周太后那个恶婆婆压着,才不是万贵妃想怎样就怎样呢。
也不必说万贵妃偷偷做就行了,但凡她惹上一丁点嫌疑,比如哪个被堕胎的嫔妃哭喊出来是万贵妃害她,外廷和周太后都会跟万贵妃没完。而且话说回来,万贵妃堕胎的记录从来没有出现在过明代正史里,只被后来的文人笔记记录过,如果万贵妃做得天衣无缝,连皇宫里的皇帝和周太后都能瞒得过,宫外的文人们又是怎么知道的?那自然是瞎猜的更有可能。
就拿《明史》里她叫张敏去给纪妃堕胎、张敏没有照做反而关照纪妃那段描述来说,如果张敏有胆量背着万贵妃照管一个皇子六年有余,还会连向周太后告密的胆子都没?而且皇上有个儿子在宫里养着,可不是那么容易瞒人的事儿。彤史、司簿等等知情的人很多。如果万贵妃那么一手遮天,怎会连一个向她告密买好的人都没有?
所以说根本不合逻辑。连乾隆皇帝都曾经批驳过,《明史》这段有关万贵妃的记录很藐视他的智商。
成化初期皇子少,有另一个更合理的解释:这时候万贵妃还年轻,皇帝想让她再生一个孩子,所以只跟她睡,冷落了其他嫔妃。这一点在很多大臣反对皇帝偏宠的奏折里都有所体现。
再说文人笔记里的记载有些真的很不靠谱,就说当世神童李东阳吧,小时候就出了名,被景泰皇帝朱祁钰接见,还被皇帝亲切地抱在怀里说话,这件事被后来的文人写进笔记里,有的就把皇帝写成了天顺皇帝朱祁镇,还有的更夸张,竟然写李东阳是被成化皇帝朱见深抱着——尼玛朱见深和李东阳是同岁的啊!朱见深抱着李东阳,那画面……
不过对万贵妃,汪直同情归同情,也觉得一个月茹素很难熬,同情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表达嘛!好在有司礼监掌印师父顶风作案,中间偷偷给过他几次肉脯吃,说是怕他人小,没荤腥抵不住寒冷。汪直都拿着跟李质偷偷分了解馋。
就在一个月的茹素期刚刚结束的时候,张敏忽然过来,叫汪直跟他去艌木桶。汪直听不懂“艌”是啥意思,张敏路上给他解释,就是用桐油给新箍好的木桶溜缝。
师兄还是头一回叫他去帮忙干活,而且,还是这种明摆着不在张敏工作之内的活,汪直觉得这里头一定有事儿。
事实很快证明了他的猜测,张敏领他去到宫城之外的一个大场院里,蹲在一个背风向阳的地方艌木桶,为的就是找个比下处房间更安全的地方说话,张敏要跟他说起的这件事,要确保没有外人可能听去。
“你当我这些日子没对付梁芳是干什么呢?就是找他的把柄呢。这回他的小辫子可是被我揪在手里了。”张敏手上拿着刷子有一搭无一搭地往木桶上刷着桐油,满脸尽是得意,“他不是昭德宫的副总管吗?近日万贵妃正四处找人回背,梁芳就趁这机会暗中动手脚,糊弄万贵妃为他自己牟利。”
汪直问:“回背是什么?”
“这都不知道?就是那些阴阳先生、神婆子什么的,为人驱邪镇凶,回转运道。这回梁芳他们串通的就是一个神婆子。”
原来如此,汪直这些日子已经发现了,古人的迷信程度远超出他的想象,光是廊下家这一带就供着好几处小佛堂,宦官们几乎全都是每天一次过去上香,同院住的刘合他们每次丢东西了、被责罚了,都会更加殷勤地烧香上供。
而且汪直看得出,他们是真心信那些,认为自己倒霉是因为触犯了菩萨,只要更虔诚地拜佛就能转运。
听说连皇帝也是如此,有个叫张元吉的道士从景泰年间就很受宠,如今仍是皇帝最为尊奉的道教“天师”,据说有着呼风唤雨的神通,一遇到天灾,皇帝就会请他进宫来做法祷祝。
有着这样的氛围,万贵妃刚失了儿子,想要找神婆来为自己做法驱走霉运,就很好想象了。
汪直觉得真挺稀奇的,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不是民间都倡导不能和“三姑六婆”来往吗?皇宫内院怎么都不给全国人民做做表率呢?
张敏接着为他解释,梁芳虽然身为昭德宫副总管,但权柄有限,尤其是手一直伸不到万贵妃跟前去,于是就趁着这次的机会,联络了宫外一个有点名气的神婆,托人推荐给万贵妃。
神婆为人回背的时候往往会让事主找个镇物来压邪,梁芳已经找好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宫女,是他对食的徒弟,到时神婆来了,就告诉万贵妃要找一个什么样生辰八字的宫人作为镇物放在跟前便可转运,生辰八字自然就是那小宫女的,这样小宫女便能顺理成章被送去万贵妃跟前侍奉,梁芳也就有了一个能直接接触到万贵妃甚至是皇帝的自己人。
张敏说得满脸笑:“你想想,这事儿要是叫贵妃娘娘和皇爷知道了,他梁芳得落个什么下场?他可是拿侍长当傻子哄啊!不说万娘娘如何,皇爷的秉性我可是知道了,他最腻味别人哄他了。得悉了梁芳这勾当,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汪直十分惊愕:“这事他们必定做得十分隐蔽,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张敏得意洋洋:“梁芳为人鸡贼,手下管着的中官们没几个真心情愿替他跑腿的,不过是图他的银子,那几个小子认钱不认人,见着银子,祖宗都忘了。我挑了其中两个小子,比梁芳多给他们几倍的银子,就买来了这些消息。”
“你花了多少?”这么私密的消息,不可能便宜的。
“总共六百多两。”
汪直目瞪狗呆,他曾多次听张敏炫耀地说过“哥哥我攒了快七百两银子了”,这是妥妥的倾家荡产啊!可比张敏被罚的那半年月米多多了。
张敏昂首道:“人活一口气,这事儿要捅出去,能要了那老小子的命,花多少银子都值。那神婆昨天来了,为贵妃娘娘相了相面又走了,说回去作法三天再来,到时就该举荐那个小宫女了,我就趁这机会去上报皇爷,不怕皇爷不收拾他!”
“我觉得……不好,”汪直摇了摇头,“师兄你想,你是通过花钱买通那两个人,才得到这些内情的,要是真去告发梁芳,惹得皇爷和贵妃娘娘大发雷霆,那两个被你收买过的人也都跟着梁芳涉及其中了吧?是不是也都要被揪出来治罪?”
大概是去势少了精神寄托的关系,汪直这些日子也发现了,很多宦官都爱财如命,为了多赚点银子真是命都豁的出去。就说这两个卖给张敏消息的宦官,竟然都不想想后果,不怕张敏告发了梁芳之后,他们也会受牵连?
他接着道:“到时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被牵连。就算咱们不可怜他们,可你想想,那些人为了活命,要是到时反咬一口,说是你收买他们蓄意诬陷梁芳他们的,你又怎么说得清呢?难道你告诉皇爷,消息是你花六百两银子买来的?皇爷能信你买来的消息属实么?到了那时,说不定被皇爷治罪的反而是你啊!”
他这么点儿的小孩说出这种话肯定是奇怪的,好在他表现出早慧是一步步来的,不是一上来就啥都懂那么吓人。张敏这些日子已经渐渐习惯了他这样子,不然要是觉得他啥都不懂,也不会拿这事来跟他说了。
汪直也想过,太过早慧虽然奇怪,但只消他不说出什么飞机大炮之类太超前的话来,总也不至于被人当怪物拉去烧死,别人只会惊讶一下“这孩子可真早熟”,也就过去了。
另外他也觉得,死都死过一次了,不想让自己再活得太过小心翼翼,上辈子倒是一路装孙子来着,不是也没得什么好结果吗?所以说,能肆意时当肆意。
听他说完,张敏闷头坐了好一阵,才说:“你说的这些,其实我都想到了,可不就是……不就是不甘心吗!”
好不容易弄到梁芳一个大把柄,不利用上太亏了,来找汪直说,未尝不是期待着得到一份支持,让他多个理由忽略那些弊端。没想到,连小师弟都看出不可行。
张敏很沮丧,把手里的刷子往桐油桶里一扔:“那干脆这么着,我去跟梁芳说,他的勾当我都门儿清了,叫他拿银子堵我的嘴,不把我花的那六百多两银子翻几番儿还给我,就不算完,你觉得怎样?”他早已经把师弟的年龄忽略不计了。
汪直沉吟了一阵,问:“师兄你说,去到贵妃娘娘跟前当差,真是那么好的事儿吗?”用得着梁芳这么处心积虑?
“那还用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看看我,才是个六品奉御,为什么这么多人巴结我,不就因为我在皇爷跟前当差吗?自然像师父他们进司礼监、御马监掌权更好,可你知道那有多难?光读书就能把人累趴下。可能混到风光的侍长跟前,那就是一步登天啦!不过梁芳想安插人到贵妃身边,为的还不是风光,应该是为方便透到消息,宫里人谁不想摸清皇爷的心思啊?”
张敏说了一大通,才有点体会到了汪直的想法,欠过身来,“兄弟,你是想……”
汪直也像他一样,精神隐隐亢奋,几乎能听到了自己心口通通的急跳声。
第17章 万贵妃 万贵妃早在刚听神婆说,让她找……
万贵妃早在刚听神婆说,让她找到一个八字相合的人来做镇物回背,就怀疑到这里头有猫腻。
能到御前侍奉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别的职位或许多花银子托托人就可以得到,只有皇帝跟前的位子绝非银子可以换得来的,能走到皇帝跟前的人,即使不是皇帝亲自审核,也是由信重的大太监严格把关。有人敢托关系整猫腻,被皇帝知道了都不会轻饶。
万贵妃几乎是和皇帝过着一夫一妻的日子,虽说皇帝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一年之中也会去临幸别的嫔妃大约十多次,但即使是在那十几天里,也照样都会保证一定的时间与万贵妃相处,万贵妃跟前贴身侍奉的人,就跟御前侍奉也差不多了。
所以万贵妃的近身下人同样遴选严格,有的还是皇帝亲自指派来的。万贵妃是宫女子出身,常年与宫女宦官相处,宫中下人们惯用的一些手段她很清楚,听说神婆举荐的镇物不是物,而是人,而且还必须是宫人,她就提起了警惕。
在派出心腹人手按照生辰八字去找的当口,她暗中交代,务必弄清楚找到的那个人的底细,尤其要看看,那人和昭德宫里的谁有联系。她宫里的某些人想举荐自己人到她跟前侍奉不是一次两次了,万贵妃心里有底。
她没了孩子,确实栖栖遑遑有病乱投医地找寄托,要是有人趁这机会捣鬼糊弄她,不就是利用她死去的孩子么?那也太可恨了!万贵妃在这一点上与皇帝的观点很一致:吃点亏没事儿,但你把我当傻子哄,就是找死!
按生辰八字找人并不难,宫人的生辰年月都登记在册,连这回和汪直一道送进宫的瑶族孩子们都不例外,去翻册子就能找着了。
昭德宫的刘嬷嬷带着两个宫女去到尚宫局,叫上司簿和一众女史查了半天的名册,找出与神婆所说生辰相符的宫人两个,一个是尚仪局的宫女,另一个是御马监的宦官,这俩人倒是和昭德宫都看不出联系,但刘嬷嬷去找到这两个人一细问,他们除生辰年月以外的八字都和神婆说的对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