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珰——翦花
时间:2021-05-23 09:45:53

  古人好像把八字看得很重,即使是四五岁就被送进宫的小孩,也都会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八字是什么,这俩人既然说得对不上,就是没找对人。
  刘嬷嬷无奈回宫复命,神婆就问:“宫人们的生辰嬷嬷全都找了?没有漏下的?”
  刘嬷嬷猛然想起:“哦,常司簿说了,有个今年刚入宫的小宦官,挂名在司礼监,说是来前大病了一场,把什么事儿都忘了,他生辰那一栏上就空着没写。难说就是他?”
  “忘了?”万贵妃听了奇怪,要真是有人捣鬼想往她跟前塞人,会绕这么大弯子么?
  神婆双掌合十念了句佛,笑道:“娘娘明鉴,这才像是正经的缘分呢。上天的安排,没那么轻易叫凡人参透的。”
  万贵妃虽然起过疑,其实对神婆的说法还是大半相信,不然也就不折腾这回事了。她听后就交代说:“先把那孩子领过来看看吧。”
  *
  汪直看过一些书上对万贵妃的描述,据说每次皇帝出巡,她都会身着戎服骑马走在前面开道,想象起来应该是个英姿飒爽风格的女人,甚至还有人记述她“貌雄声巨,类男子”。记得曾经见过某个电视剧的剧照,里面的万贵妃也是一个粗犷风格长相的演员扮演的,可见万贵妃“貌雄声巨”的形象深入人心。
  如果“貌雄声巨”是真的,汪直真的很佩服成化皇帝的口味。
  有关“帝每游幸,妃戎服前驱。”的说法,他曾向张敏打听过,张敏笑他:“你从哪儿听来的?贵妃娘娘从来都没出过宫。”
  好吧,看来不光宫廷剧是胡扯的,连一些古代文人笔记也是胡扯的。
  这次真见到了万贵妃本人,不得不说,他有点失望——万贵妃的相貌可谓平平无奇,几乎找不出什么可以概括出来的特征。
  儿子刚去世一个月,大概是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的缘故,万贵妃未施脂粉,头上也只简单戴了个金丝狄髻,左右各插了两根小金簪子,是那种最最简单的“一点油”式样,脸色很白,细眉细眼,鼻子不高不矮,嘴唇不薄不厚,处处都很中庸,没多美也没多丑,堪堪当得一个“五官端正”的评价。
  而且不知是不是精神不好的缘故,汪直一点也感觉不出她有什么凌人的气势,想象中宠妃该有的霸道骄横一丁点都看不出。如果不是因为进了昭德宫西次间,她是里面唯一一个坐着的人,而且穿着华贵的妆花锦绣薄棉袄和金丝挑线裙子,汪直都看不出她和一般的宫女有啥差别。
  比起屋主人,倒是面前这间屋子说不尽的华丽,地上墁着黑里透红的金砖,四面墙上左一幅卷轴,右一个壁瓶,东一个干花篮,西一个玉壁挂,四处满满的装饰,连一尺见方的空白墙面都找不出。
  万贵妃坐的南炕上铺着杏黄色万字团花的丝缎炕褥,中间摆着描金镂雕蝙蝠纹炕桌,炕头挡着紫檀木销金美人图四扇小炕屏,连纸窗上都描着水墨花鸟,乌木窗框上也挂着玉珠璎珞串,真真是富贵精巧到了每一寸。
  汪直觉得在这样的屋子里呆久了,恐怕对视力不好——眼睛没地儿歇着呀!
  宫人是不被允许正视侍长的,但他扮演的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进来就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打量了万贵妃一番。
  万贵妃一见他就笑了:“哟,这小孩儿可长得真俊!”
  见她竟然露了笑,不像想象中那么伤心欲绝,汪直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爬到地上磕头见礼,脆生生地道:“奴婢汪直,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时值腊月,他依旧穿的像个球儿,这一跪倒磕头身子就歪了歪,险一险翻个跟头过去,周围侍立着好几个嬷嬷宫女,见状都忍不住扑哧出声。
  听见这几声失笑,万贵妃一时倒有些感慨,昭德宫里有些日子没听见过笑声了,从前皇长子好的时候,宫里每天笑声不断,自从两个月前皇长子病重,她再没笑过,身边的人也都跟着不敢笑。
  笑声竟是那么久违了。再次听见,都有点重回人间的恍惚感。
  她亲自探身去拉了汪直的小手,扶他起身,旁边有嬷嬷替她搀扶汪直,万贵妃拉着他的小手问:“你叫汪直?今年几岁了?何时进宫的?有师父了吗?”
  汪直真有点不习惯,传说中阴险邪恶的万贵妃竟然说话这么和蔼,声音软软的,柔柔的,简直像个幼儿园阿姨。不过他转念又觉得,这才对劲,一个女人如果真那么嚣张跋扈张牙舞爪、坏都坏在表面上,还能常年独占圣宠,那……皇帝是脑残吗?从成化皇帝的政绩上来看,可不像是脑残。
  万贵妃就不应该是个华妃,她爹又不是年羹尧,没华妃的底气啊,一个没靠山、只有圣宠的妃子,与人为善才是生存之道。不论真心假意,她表面上都该做到尽善尽美,让人挑不出错处。
  “回娘娘,奴婢今年四岁……其实先前的事奴婢都忘了,大概是四岁,今年四月里进宫的,承蒙司礼监怀恩师父看中,收了奴婢做名下。”
  其实这些信息早在他被带来之前,已经有人报给万贵妃听了,现在问起只为听听汪直自己的说辞。
  他是怀恩的徒弟,原先同是太子东宫里的下人,怀恩覃昌他们主管陪同太子读书,不管照料起居,万贵妃与怀恩直接接触不多,但对其为人秉性也有一定的了解。她绝不认为怀恩会有心塞人到她身边来,她倒是想了一下怀恩的另一个挂名徒弟张敏。她对张敏比对怀恩更了解,那倒像是个会耍心眼的。
  不过,要说张敏有心送个人进昭德宫,应该也不会送这么小点的孩子,这么小的孩子,该说什么话都还保不准呢,能做得成什么?一不小心说漏嘴了还得惹祸上身呢。再说张敏已经是御前的人,有什么必要在昭德宫再安插一个师弟?
  这么看来,就是没阴谋了?
  面前的小孩子个子才刚比护炕炕沿高一点,身上裹着蓝绸子的棉袄,外套翻毛黑皮子坎肩,头上戴着黑底红花夹棉小圆帽,光滑的小脸白里透着粉,眼睛黑亮黑亮的,小嘴唇鲜艳的就跟帽顶上的红珊瑚珠一样,真是好看得没挑儿,让人越看越爱。
  刚已经听人说了,他是大藤峡送来的瑶民孩子,宫里本不会要这么小的孩子在后廷当差,只因怀恩偶然看中了他,把他留下,才破了例。如此一看,这孩子会被选作镇物送来昭德宫,倒也是段奇缘。
  说不定,这孩子真是老天爷为她准备的贵人呢。
  “你才四岁,当年我也是四岁进的宫呢。”万贵妃轻轻用手指摩挲着他的小嫩手,感慨道,“本来宫里选淑女不要那么小的女孩子,都是……”
  都是爹娘心狠,为省一口粮食,才三两银子就把她卖了,也不管她那么小,会不会连头一个冬天都过不去就成了一具小尸首,被拉去净乐堂烧成一把灰。
  每每想起这些事都难免刺心,自己受过那么多的苦,好容易熬出头,风光了,却还要提携当初卖了自己的人,让他们跟着鸡犬升天,真是叫人不甘心。可要说不提携吧,好像世上除了那些与自己骨血相连的人之外,也找不到其他什么更可靠、更贴心的人了。
  唯一一个最该与她贴心的人,上个月刚死了。
  万贵妃没说下去,转而问:“你平常都做些什么差事?”
  “奴婢没有什么正经差事,师父说我太小,等几年再说。”
  万贵妃点点头:“你能遇见怀恩师父,确实是好福气。来,”
  她拉着汪直到炕边来,亲手抱了他上炕坐着,从炕桌上的碟子里取了一颗糖渍杨梅,递到他嘴里。
  汪直一点也不认生,毫无畏惧地任她施为,要抱就抱,让坐就坐,给了果子就吃,倒很符合他这么点小孩的反应。他没领过差事,没拜见过任何侍长,不懂规矩才最合理。足见,不论是他师父还是师兄,都没打算过送他来昭德宫当差。
  万贵妃笑问:“好吃吗?”
  汪直重重点头:“好吃,多谢娘娘。”
  万贵妃问:“那以后你就来我这里当差,我天天给你好吃的,好不好?”
  这哪像是贵妃娘娘想要个小宦官过来的样子?周围众人都忍不住眼神乱飘,暗暗盘算着以后该以何样态度对待这个即将成为他们同事的小孩子。
  汪直似乎想了想,跳下炕来跪下道:“回娘娘话,奴婢得去问问师父。”
  神婆在一旁看得快急死了,她这几日先后被梁芳张敏两拨宫廷贵珰威逼利诱,简直濒临崩溃,恨不得一时赶紧了了事抽身,便忍不住道:“娘娘厚爱是你的福分,还问什么师父?”说着还想过来亲手拉汪直磕头谢恩,被一旁的刘嬷嬷及时拉住了手臂阻止住,也使眼色叫她别再插嘴。
  万贵妃对汪直含笑道:“你说的也是,是该问问师父的。”转头吩咐一个宫女,“你领这孩子去司礼监,把我这儿选镇物的事告诉怀公公,说我和他徒弟有缘,想叫他留在跟前。也不指望他干什么活儿,就是留他陪我罢了,叫怀公公别担心。”
  她顿了一下,又对刘嬷嬷说:“还是你去一趟吧,记着说话客气点。”
 
 
第18章 昭德宫实习   张敏这天拂晓时分就上值,……
  张敏这天拂晓时分就上值,一直魂不守舍,连皇帝吩咐他研墨都差点没听见,为此还被皇帝叱骂了几句。好容易熬到了下午下值,张敏溜出月华门就往廊下家赶,结果在内膳房外被个等在那儿的小火者拦住,告诉他,师父正在司礼监衙门等他。
  张敏心里直擂鼓,师父想说什么?是不是小师弟在昭德宫惹事了、人家找到师父那里去了?真要事发了,师弟都招供了,人家会看在师父的面上,对我俩网开一面吗?
  他甚至怀疑,自己前脚下值离开乾清宫,贵妃娘娘的下人后脚就跑去报告了皇爷,说张敏撺掇一个小孩子蒙骗贵妃娘娘,真罪大恶极……
  小师弟都不晓得这会儿还活着不!张敏额头都冒汗了,真后悔自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进司礼监直房的时候,张敏都不知迈哪条腿,差点被台阶绊了个跟头,等进了屋,一眼看见汪直正陪怀恩并排坐在炕上,心里一颗大石头落地,张敏真想大呼一声“小祖宗还好你没出事”,好在御前侍奉好几年练出来了心性,心里再如何波涛汹涌,面上纹丝不露。
  见他进来汪直就跳下地,率先向他施了一礼称“师兄”。
  “哟,师弟在这儿陪着师父呢?”张敏笑呵呵地过来给怀恩打了个千。汪直是近来才知道,原来“打千”这个礼节并非到了清朝才有的,只是动作细节有些差别而已。
  怀恩打量着张敏的脸色,淡淡道:“你师弟被贵妃娘娘看中,明日起,就要到昭德宫里去上值了。”
  张敏面露讶色,看汪直道:“有这事儿?贵妃娘娘是在哪儿撞见师弟的?”
  “具体情形,回头再叫他跟你说吧。”怀恩抚摸着汪直的小帽顶,“你是御前侍奉的,回去细细跟你师弟说说规矩,也就今晚一晚上的工夫,好歹别让他出什么大错。”
  怀恩愁眉不展,汪直知道,师父是很不放心他。刚张敏来之前,怀恩先是怀疑张敏捣了鬼,毕竟回背找镇物的说法有点玄乎,问他张敏和这事有没有关系,汪直只能说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被人叫去昭德宫了——欺瞒师父真是有点过意不去,但这事确实没法直说。
  怀恩觉得张敏如果想送个人去昭德宫,背着他也就罢了,总不会连气都不跟汪直通一下,信了汪直的话,他也就不再怀疑张敏,接着就跟汪直抱怨,翻来覆去都是“怎么就正巧挑上你了呢?”
  汪直问他:“师父这么担心,可是听说过贵妃娘娘待下人严苛、动辄发落人命?”
  怀恩摇头:“那倒没有,别看外人都传说贵妃娘娘如何嚣张跋扈,其实娘娘一直与人为善,没跟谁起过争执,手底下也没死过下人。”
  果然万贵妃是不露锋芒的。汪直想起前世从某些女同学口中听到的那个词:“伪白花”。当然现在人家到底是不是“伪”的,他还无从知道,说不定人万贵妃还是真白花呢。
  “只是,”怀恩叹了口气,“去昭德宫就跟去御前差不多,那种地方是非少不了,我本想叫你松快几年,这下……唉!”
  汪直劝道:“师父别担心,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徒儿相信,这回的事也不会是祸事。”
  怀恩点头哂笑:“是啊,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去呢。”
  他又瞟了一眼张敏,还是有点怀疑这事不全是偶然。张敏几乎要把整根脖子都缩进腔子里去。
  怀恩对汪直道:“去吧,跟师兄好好学学规矩,虽说听贵妃娘娘那意思,不指望你干什么活,真见你犯了什么错想必也不会太计较,可咱们做下人的,当然要力求不犯错,不给侍长惹麻烦,才是最好。”
  汪直应了是,与张敏一起告退出去。
  张敏领着汪直的手,几乎是拖着他出了司礼监,走到说话安全的夹道里,才停步小声道:“哎呦我的师弟啊,你真不晓得这大半天来我是怎么过来的,直至刚才看见你好好坐着,我三魂七魄才归位。”
  汪直笑道:“师兄何必这么担心?我说了,真要惹了贵妃娘娘生疑,我也绝不会供出你来的。”
  张敏撇了嘴:“合着你以为我就是为自己一个担心?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张敏活这么大,没义气的事儿还没干过一桩呢!”
  汪直笑了笑,他相信这话是真的,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对张敏的为人也有一定了解了,这人称不上厚道,更称不上高尚,但他特别明确敌我关系,你跟他是一拨儿的,被他视作自己人,他就对你好,不会出卖你。
  仁义礼智信五项里头,张敏至少能占个“义”,或许还要加个“智”。
  汪直拉了他的手道:“师兄对我好,我心里都知道。这回的事说到底也要感谢师兄提携呢,将来得了机会,我一定报答师兄的好意。”
  张敏听得挺受用,表面却很不耐烦似的挥开他的手道:“甭跟我说这些虚的。哎,你倒跟我说说,平日里你总那么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还总劝别人,这回干什么自己想要跑去昭德宫当差啊?”难道这么点的小孩就学会心口不一了?
  汪直略略沉吟了一下,实话实说:“我想凭自己的本事照应李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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